5 [四]、代价（1 / 1）
煊晔在梦华山的第一晚睡得并不踏实，他做了很多的梦，梦里有很多的人。他看到了娘，她美丽的脸上挂着泪珠，散乱着头发，伸手来抱他，可是一闪就不见了；然后是苍老得满脸皱纹的外婆，望着他，口中絮絮叨叨的，他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然后是师傅，严厉地教他练功，可是他怎么也练不好，就在师傅要打他的时候，他听见了哭声，嘤嘤噎噎地抽泣着。虽然只听见哭声，但他断定是晶莹，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她受伤了么？是不是很痛？他不顾师傅的阻拦要去看她，可是天太黑了，他看不清她在哪儿，只能循着哭声跑去，他跑啊跑，似乎是跑到了玉珠峰上，猛地一脚踩空，坠下了万丈深渊……
“啊！”他惊叫着醒来，总算挣脱了梦魇的纠缠。天还没亮，房里也没有灯，但有清透如水的月光从高高的窗里投进来，朦朦地笼着屋子。他举袖擦去满头的冷汗，喘息甫定，才慢慢地记起自己身在何处，方才那些不过是虚妄的梦境，可是心里的慌乱难受却是真实的，他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跳下床，在房中来回地踱步。这间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幂延住在隔壁，贴着墙壁听听，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似乎睡得很沉。
煊晔越发焦燥起来，心里的不安也越重，他急切地盼望着天亮，可是一轮弯月才升至中天，离天亮还早。有微凉的晚风拂进窗口，还带来了细细弱弱的哭泣声。是谁在这么深的夜里哭？他侧耳细听着，脸色更是沉重，难道方才在梦里听到的哭泣，竟是真的！
清晨的梦华山谷美得让人心醉，拂面的微风都带着晨露和花草的清香，深吸一口，是神清气爽的舒畅。
会真道长就在这样的早晨给两个弟子上了第一课，只有煊晔和幂延，晶莹却不在其列。两个孩子面面相觑，不知师妹为何不来上课。但谁也不敢问，因为师傅的脸色很不好，阴郁深沉，目光闪烁不定，似乎怀着很重的心事。
一个时辰后，见弟子们已学会了今日所授的课程，会真道长的面色也略有缓和，沉声吩咐他们要努力练习，不可偷懒，转身就要离去。“师傅，晶莹呢？她怎么了？”煊晔见他要走，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地提出压在心上多时的疑问。
会真沉下脸来，喝道：“你专心练功就是。晶莹所学与你们不同，我会单独传授于她。”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煊晔怔怔地愣在原地。
幂延笑看着他，有幸灾乐祸的意味，然后在一块大石上盘膝而坐，开始专心研读师傅传给他的兵书。煊晔却没有温故知新的心思，他站在那一排石屋前发怔，一副神魂不定的样子。
忽然，那细弱颤栗的哭声又起，而且就是从左首第一间屋子里传出的。这次，连幂延也听见了，他放下书本，也来到石屋前，侧耳倾听。
“你也听到了罢，就是晶莹在哭呢。好像从昨晚起，她就一直在哭，到底出了什么事？”煊晔心急如焚，又摸不着头绪，只好跟师弟商量。
“也许是她做错了事，师傅罚她面壁思过呢。”幂延沉吟道：“那间屋子可能是师傅的密室，你忘了，他给我们的那三件东西就是从那里拿出来的。”
“嗯。”煊晔点头，“可是，他为什么要把晶莹关在这里，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正思量着，晶莹的哭声忽然大了，似乎是在声嘶力竭的嚎啕着。煊晔脸色一变，然后拔腿向屋里冲去。
“不能进去！师傅肯定会生气的！”幂延刚伸手去拦他，他却已推开门，冲了进去。
屋子很大，却空无一物，更没有人。煊晔怔住，可是哭声确是从这里传出的，仔细一听，竟是在墙后。“砰砰砰”，他用力拍着厚重的石墙，大喊着，“晶莹，你在里面吗？”
“我在！”晶莹在墙后哭喊着：“师兄，你不要进来，我不要你们看到我的样子！”
这样的回答更是让煊晔急得发狂，他用力拍打着所能触到的每一寸石壁，寻找着打开墙壁的机关。“师兄，你别白费力气了，师傅是什么人，他设的机关能被你找到……”
“住口！”煊晔红着眼睛，冲着袖手旁观的师弟怒吼，“你若是不帮忙就出去，别再这里看热闹，说风凉话！”
“哼！”幂延不屑的撇嘴冷笑，但这话也激发了他的好胜心，他开始在对面的墙上敲击，不是为了晶莹，只是希望能找到师傅精心设计的机关，证明自己比师兄强。
敲着拍着，也是和煊晔一样的徒劳无功，正有些泄气，他忽然发现在左下方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小块石壁是浅灰色的，和这整片深褐色的墙很不相衬，竟像是着意嵌进去的，他心里一动，俯下身，轻轻地触了一下，果然是活动的。他略一思量，伸出两根手指，刚好抠住了那块石头，用力向外一拉，只听“轧轧”的声响，对面的石壁向两边整齐地分开，露出通往下面的长长的台阶。
两人俱是一怔，然后同时欢呼道：“找到了！”话音未落，煊晔已飞快地奔下了台阶，幂延叹口气，也跟着他下去了。
台阶的尽处是一扇紫铜打造的门，是关着的，但没有上锁，晶莹的哭泣就在里面，煊晔却在门口踌躇着，他不敢想像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到了这里，怎么不进去？”幂延的声音冷冷地响在背后，煊晔似乎找到了信心，狠狠一跺脚，上前推门。
门很沉重，推开时吱呀吱呀地响着，晶莹止住了抽泣，抬起的脸正对着门的方向。“晶莹？”进来后的煊晔怔住，这间小屋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是深紫色的，像已经凝固了很久的血迹。屋子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放在桌上的灯已经结了很长的灯花，昏暗暗的光线正好照着晶莹。她躲在角落里，红衣已经被换下，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服，在这个诡异的房间里，像一个小小的幽灵。瘦小的身子紧紧缩成一团，脸微微仰着，满脸都是斑驳的泪痕，还在流泪的眼睛却是紧闭着的。她面前的地上摆着一个和绒毯同样颜色的托盘，里面闪烁着朦胧的银光。
“晶莹！”他轻唤着跑过去，双手扶着她的肩，感觉到了她无助的颤抖。“大师兄，是你吗？”她问，刚刚伸出的手，又颤抖着放下了。
“是我，是我。晶莹，你怎么了，为什么不睁开眼睛？”他不知道是什么让她这样痛苦，心底却忽然地袭上恐慌。
“大师兄，我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她哀哀地哭诉着，“而且，我的身体也不会再长大了。师傅说，我必须牺牲这些，才能提升我的灵力，才能做个伟大的占卜师。”
“晶莹！”心痛和恐惧让他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记得唤她的名字，他紧紧抱着她，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那个快乐的红衣女孩，大眼睛里总是满盈着顽皮的笑意，看见一朵花儿就会雀跃欢呼，像一团幸福的小火焰。那个晶莹昨晚就已经被师傅杀死了，用她去换取一个占卜师。
他咬牙切齿地恨着，却只是无奈。他拭去她满面的泪痕，手指轻轻拂过她紧闭的眼帘，“痛吗？”
她摇头，“可是太黑了，大师兄，我害怕这样的黑，我好害怕！”她埋头在他怀里，似乎这样就可以逃避黑暗。他强忍着，泪还是落了下来，滴在她的发间。
“还有我的手……我的手以后什么都不能碰，不能摸了。师傅只让我摸沙盘，他说这个沙盘就是我十年的功课，还是我永远的信仰！”她伏在他怀里，抽噎着喃喃说着。
“什么信仰！这是个什么鬼东西！”一眼瞥见那个沙盘，看到盘身上雕琢的奇异纹路，他怔住。那些纤细的条理交织出的，是一张张女子的脸，同样苍白的肤色，空洞的表情，紧闭的眼帘，唯一的鲜艳是两片微张的唇，似乎有话想说，又像是一个已经凝固的咒，妖异而神秘。
这些女子，都是这沙盘曾经的主人么？她们也都是占卜师吗？她们现在在哪儿，是活着还是死了？以后的晶莹，会不会也是这样的面孔，然后被刻在这上面？想到此，背上突然升起一股恶寒，毒蛇般顺着脊柱蜿蜒上行，爬进脑里去，让他发狂。他猛地抓起那个盛着银沙的盘，狠狠地就要摔落，似乎砸碎了它，就能拯救晶莹。
一双手及时伸过来，夺下了沙盘，好好的放回原处。他回头，看见了幂延。“你是什么意思？”正是一口闷气无处发泄，他起身，恨恨地瞪着他。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不想眼看着你犯下大错。”他的口气淡淡，“其实，我们应该恭喜晶莹才是，师傅一定会让她成为最优秀的占卜师。想成大事的人，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这天经地义。”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晶莹都成这样了，你怎么忍心！”煊晔怒不可遏地攥紧了拳头，若不是想到是他帮自己进来的，这一拳早就砸在了他的身上。
“我说的是实话，这有什么不忍心的！”幂延毫不畏惧，反而挑衅地逼近一步，“怎么，你想打架么？”
“不要打，不要打！”晶莹紧张得停止了抽泣，摸索着向他们走来，“大师兄，你不要打二师兄，他说得也对。我不怕黑了，我再也不哭了，你们不要打架！”
煊晔怒视着冷漠无情的同门，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扶住跌跌撞撞的师妹，柔声安慰着，“晶莹，你放心，我们没有打架，你乖乖地坐下，要不要喝点水？”
幂延斜睨着他们，一脸的不屑，冷笑，“我得回去背书了，你最好也快点上去，师傅可能快回来了。上去后别忘记把那个机关推回原位，若是被师傅发现了，咱们俩都没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