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飞尽天涯边(四)(1 / 1)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耶律哥云正坐在院边的树上。
能不能等到花开的时候?她笑容绚美的霎那,让耶律哥云舍不得转开视线,直到只余了她的背影,他瞥过目光,示意树底下的莫日和一干乌衣骑。
多年的默契,莫日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用厚厚的棉布裹好了每一只车轱辘。
耶律哥云点了点头,一定要让车驰得稳稳的,一丝儿颠簸也无。
梦鱼拉着阿朵的手,一起上了车,没有看见莫日仰头的眼神。
碧春临上车前,顺着莫日的目光,发觉了树上的人影,却只来得及看清安王温柔地提醒她噤声。
轱辘转起来,安静到没有声音。
只听见她低柔的嗓音,絮絮地问,“请人给你哥哥治病了么?”
“我们是下等的人,好的医师都在皇宫里。”阿朵睁着大大的眼睛,还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个尊贵的女子会帮她和她的家人吗?
梦鱼揉了揉她凌乱的头发,“那就跟我说说,你哥哥的病状吧。”
阿朵愣了愣,三言两语地开始说,梦鱼的眉儿渐渐地抽紧。
车厢内,碧春觉得自己从没有坐过如此舒适的车,膝盖触到的地方也是软软的,她悄悄掀起竹席的一角,讶异地张开了嘴,竹席下,铺着满满的厚实的棉布。
如果爱一个人,爱到不让她再受一点伤害,这样的爱,是不是值得相信一辈子?
另一边,梦鱼从阿朵模糊的言词里,慢慢分辨出,自己恐怕遇到了百年一见的疾症,而且这病情也许还会蔓延开来,用她前世学过的话来解释,是“痢疾”。
“碧春,看来我们会有很多事情要做!”下了车,她纤细的身影,立在起伏的草原上,面对着一座座的帐篷,唇边露出了一丝坚持。
她转首,看见了车轱辘上的布条,眼睛忽然一亮,“莫统领,这样的棉布还有没有?”
“有!”回答她的是碧春。
碧春揭开了车内的竹席,满满一车,一层层的棉布。莫日苦笑一声,捶捶头,无奈地召集了乌衣骑。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低眸掠过自己的小腹,复而笑奕奕地说道,“碧春,莫统领,大家一起来,把棉布分给这里的人!教会他们穿干净的衣服,吃干净的东西,生着病的人要躺在干净的地方!”
转过身,挽过阿朵的肩,“走吧,去给你哥哥治病去!”
阿朵抹了抹眼睛,眼睛里明明没有被风吹进沙子,为什么开心的时候也会流了泪?
“我们,只是下等的人啊,从来是为奴为婢。”小小的阿朵忘记了抹眼泪。
“为奴为婢怎么了?!没有你们,就没有牛羊;没有你们,就没有水井和水房;没有你们,就没有宫殿。若是没有了你们,没有子民的王,便不再是王!”
她站在帐篷前,淡淡看向挥汗如雨的莫日,“即便如他,也是草原养,草原大,而你们支撑了整个草原!”
所以,这样的你们,我怎能不帮忙?
走进一间又一间帐篷,阿朵的哥哥,额尔克得的真是痢疾,日日的吐泻,折磨得形脱骨销。而且,如她所想的,许多人都有相同的病症。
颦起眉角,她低下了头,循症论治,她缺了对药的熟悉。
“莫日,回宫,我要所有的医书!”宫里的藏书里一定有她想要的东西。
莫日低眉瞟过光秃秃的车轱辘,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碧春抿抿唇,捧着刚从车轱辘上拆下来的棉布,嘱咐阿朵道,“这些要浆洗过了再用!”说完,闭上双眸,叹了口气。
莫说是所有的医书,就算是所有的药材,只要她说一个“要”他就会设法办到。
可是,像这样,他只能在一旁看,却不能帮忙,实在让人难耐。
她低头又翻过一页,专注的模样,让耶律哥云心头一颤,手里的玉埙差一点滑落。
“找到了!”她突然叫出声来。
“找到了什么?”耶律哥云轻声问,深怕她脸上的欣喜转瞬即逝。
“白茅草的根茎,清热凉血,治痢的话,最是见效。”她回答着耶律哥云的话,下一刻,却又皱起了眉,“可是,我检阅过宫里的药名,没有这味药。你能找到白茅草吗?”
“能!”耶律哥云的浓眉忽而就舒展了,能够帮她,比什么都重要,“给我三天!三天后,我一定带着白茅草回来!”
他像是一阵风,轻快地在她面前消失了,说过的话,余音还在回荡。
她扯开嘴,笑了笑,不知为什么,看着他越变越小的背影,遥遥的,有点期待。
风灯在她的头顶,一圈圈地绕着弯,投在她身上,把后背烤得热热的。
三天来,她在帐篷里穿梭,查看每一个人的病况,直到黄昏临近,她钻出帐篷,眯起眼看向皇宫。
岩石铸成的宫殿,在火红的夕阳下,映出白玉般的光彩,金国的土地,盛产玉石,富饶到可以和任何一个地方匹敌。她也是看过了医书,才发觉,这铺天盖地的白岩石不但是珍贵的玉石,还是稀有的药材。可笑,她也曾经孤陋浅薄过。
“吃饭了!”阿朵在另一个帐篷前,向她招手。
她轻轻颔首,离开那个夕阳红红的方向,冷不防,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倒在了面前。
不是每个人都有棉布做的新衣裳吗?
“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莫日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边,大掌一张,握成了拳,“那是察木其的家眷,自从战败后,他的家眷就没有吃上饱饭!”
孩子的哭泣声,让她觉得眸里一热,“你们金国就是这样对待为国牺牲的人的吗?”
那场战役,她亲身经历,战事胶着的最后,皇甫昭胜了察木其。就算若此,金王已经砍了察木其的首级,论功论错,他已经抵偿,为什么他的家人还要受苦?
她搓搓手,伸进饭锅里,揉起了一个饭团子,裹了甜甜的葡萄干,走出帐篷外,递给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停止了哭泣,舔舔唇,亮晶晶的眼神,像极了雏鸟,“您就是安王的大妃吗?”
大妃的荣耀,绝无仅有的尊封。
她唇边的笑,就那么轻轻凝住,直起身,“你的父亲,是草原上的英雄。不要和别人一样,轻贱你的父亲。”
为什么,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莫日微微倾下身,搀扶起那个孩子,眼眶里有点潮润,转首看向地面,无声地问,想听她说声“是”就这么难吗?
骏马奔腾的声音由远及近,耶律哥云风尘仆仆地跃下马。
尘土扬起来,帐篷前人影越来越稠密,纷纷伏跪行礼。
看着耶律哥云驾驭万众凌云于上的俊容,她心里扬起了一抹愤怒,“子民受苦,你无视无睹,是为失察!下属战败,但是恪尽职守,虽死犹荣!他的家眷,你不懂体恤照顾,是对他的失敬!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受他们的跪拜?”
耶律哥云没有说话,望着她因为生气染红了的双颊,沾满了沙尘的嘴角,微微勾了勾。
莫日突然双膝一弯,在她面前,男儿的一双黄金就那样跪了下来,“做我们的大妃吧!”
积聚了莫大的决心,他想就这样,一直跪下去,直到她答应为止。
大妃,大妃,你是我们的大妃!
阿朵带头跪了下来,草原上渐渐跪满了人,一直蔓延到天边。
她的盈盈杏唇,在这一刻,忽然缄默了。
“从我带她回来的那一天,整个金国都知道,她是我耶律哥云的妻子!”耶律哥云忽然伸出了双臂,高高举起了她,一双蓝眸辉耀得像天上星辰。
她迟疑地确定自己所看到的,耶律哥云眸底,燃起的光亮……是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