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三十九(1 / 1)
回府好些天了,素儿都落不了笔。说实在的现代的体制基本是了解的,但体系太过庞大,涉及面极广,全部照搬过来的话,这份东西的命运应该和以前所有的建议一样——被老康打了包压箱底,等着发霉。说到底,自己若是老康只怕也会一边不停地想了解,一边不得不束之高阁。一定得有些切实可行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要有可操作性。
自己其实对目前的体制知之甚少,想起老康给了自己上折子的权力,提笔在纸上写上“请示:能否就当前的官员体制询问伯父法海?”拿信封装了,信封上写“敬请皇上批复”字样,心里一阵好笑,第一次打报告,都不知道怎么用词,估计批复会有,训斥也少不了。
隔天李德全过来对着素儿一阵笑,笑完了又正儿八经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皇上口喻:所请之事准了,但切不可泄漏朕意,……”李德全停下来又一阵笑,然后凑近跪着听宣的素儿轻声道:“若光是会情郎不办正事儿,揍你的屁股。”
素儿听完哭笑不得,这老康五十几岁的人了,竟然象小孩子一样来这一套。谢了恩站起来,取过一张千两银票塞到李德全手里:“李谙达辛苦了。”
李德全不肯收,仍塞回到素儿手中,笑道:“忍着笑不容易,是辛苦着呢,可这是皇上的口喻,不能不宣,素格格的赏咱有可是不敢要的。”
“都笑了两回了,还用得再忍吗?”素儿瞟一眼意犹未尽的李德全,扁着嘴抱怨,把银票塞到他怀里,“李谙达回宫再跟皇上一块儿笑吧。”送他出了府。
既然得了老康的恩准,自是趁着时间还早去法海那里,顺道还能看看那祁家大呆子,习惯性地叫王妈找人套车去,等叫出口了才发现王妈已过世了,心下酸酸的。王柱儿应声来到素儿面前,“格格有何吩咐?”
“是柱儿啊,你已经除服了?怎么到这内院来了?”
“是,昨儿才除的服,本想今日来回一声,明儿就回庄子里上工,听得格格在唤我娘,便进来了。”王柱儿脸上有种别样的红,不知是不是第一次进了内院有点紧张。
“噢,我要出去,要不你去让人套车吧。”
“今儿就由柱儿来帮格格驾车可好?”王柱儿的声音有些尖锐,透着古怪。
“不用了,你明儿就要上工,今儿就好好休息吧。”素儿突然有些说不出的心慌,总觉得王柱儿今日很奇怪。
“是。格格,柱儿先出去了。”王柱儿犹豫了片刻,低头出去了。
到了法海府上,家丁直接把素儿领进书斋。见到法海,上前恭恭敬敬地福了下去,眼角扫到那边正瞪眼看的祁广德,便微微晃动一下右手,挑挑眉。法海见了哈哈大笑:“素儿,要不要把书斋让给你们?”
“伯父又来取笑素儿,要让也是他让,皇上上素儿来向伯父询问目前的官员体制的。”素儿脸也不红,笑嘻嘻的回答,显得很坦然。
祁广德倒是脸红得透了,局促地起身向法海行礼就要退出,被法海拦住了道:“你不用走,你们两人难得见个面,又是在我府里,还怕谁说三道四的?素儿若是顾这顾那的断然挣不出如今的家业,不用尽守些虚礼。”
祁广德汗颜:“是学生迂腐了,还不如格格的豁达。”
三人坐下后法海便开始一点点讲解官职,从未入流一直讲到正一品大员,直讲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法海已是从口沫四溅讲到唇焦舌烂,素儿则是目瞪口呆手脚冰凉。
这么繁杂的一套体制,里面的牵制本已是非常完善的。难怪在现代,国外很多人都要研究古代中国的这套体制,所谓的公务员制度有很多是借鉴这套体制得来的。而这金字塔一样近乎完美封建体制在中国延续完善了两千多年,在世界上也是叹为观止的。
素儿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开了口:“为什么这么完备的体制,官员还能这么烂?”
法海抬手把素儿的嘴堵上,示意祁广德到外面四周看看。祁广德迅速出书斋绕了一圈回来摇摇头,法海放下心来,慢慢开了口:“体制再完备,办事的总是人不是?这些官员盘根错节的,相互一见面就是拉关系,什么同年、同学、同乡……一直到同榜、同门,谁谁谁的亲戚,谁谁谁的故交……,上面不发狠心,谁还真能动得了谁?上面要是真发了狠心,动谁不是动一大片?这么大个窟窿谁来补?牵一发动全身啊!”
法海顿一顿,看看祁广德又说:“傻小子,你其实人一点都不傻,就是有时太过拘礼显得有些迂了,写文章策论虽不够大气,就单论务实这一条上,你就做得不错,若能有个大局观,就是好文章。但是好文章未必能被取中,还要看谁是考官,这就要看运气了。若能做了官,你一定不能与官员们攀什么关系,这也是取祸之道啊。”
素儿突然想起《红楼梦》开篇中的一小段来,不由得念了出来:“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念完又觉得不妥,这话怎么看怎么都遁世消极,再说《红楼梦》是部巨作,可看着心里总不免感觉压抑,整篇都在说着繁华的寂寞和短暂的美丽。
法海听了,愕然地看着素儿,沉思片刻方开口道:“素儿怎么好好的生出这些念头来?这可不象你,你打小便有男儿气派,不在乎些虚名却不会如此遁世。咱们佟家权倾半朝,论富贵已是到了极处,可这些都只是权势,不是什么好名声,若是没用权力做些实务,这一切终会是过眼云烟,伯父我最不愿参与那些个争权夺利的事儿。说实在的,佟家钻营之人不少,也有许多宵小之辈。素儿若是只想提醒着点,那你尽管放心好了。”
“伯父您多心了,素儿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特指什么,是素儿鲁莽了。”
“恩师大人,格格想必是要提醒学生,不可为一已之私钻营取巧。学生的过去一直不愿走仕途,也是因着这个道理。”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天色已是很晚,素儿和祁广德便在法海府中吃了晚饭才出来。祁广德送素儿到马车前,两人站着都不说话。月光映照下,一切都冷冷的朦朦胧胧的,有种不真切的美。祁广德从怀里掏出一支簪子帮素儿插在头上,素儿只是盯着祁广德的眼睛看着,试图从他眼里看到自己。
祁广德顺势把素儿的两手握住,在她耳边轻柔地说:“很晚了,看把你的手冻得,小心着凉,早点回去安置了吧。”素儿如同被下了蛊,不说话,由着祁广德扶着上了马车。马车缓缓起动,素儿唰地撩开车帘子,看着祁广德孤单的身影落在身后,逐渐消失在黑暗里。
素儿突然发觉马车的走向有问题,再一看居然是王柱儿在驾马车,背上窜起一阵凉意,“柱儿,你是觉得奶娘的死是因我而起,想为你娘报仇吗?”素儿没选择问“你要带我去哪儿”之类的傻问题。
“奶娘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去世了你很伤心,你觉得那武死了不能平息你心中的愤怒,因为你母亲是为了护住我而去世的,所以你觉得我是害死你母亲的间接凶手,你不能忍受我还活在这世上这个事实。你反复考虑要何时动手,所以你今天下午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出现在我面前,但是你很紧张,因为你当时不能确定是否能得手。”
“是,格格,您说的基本都对,只有最后一句话错了。我紧张是因为想起您对我们母子多年来的照顾,我不能确定该不该杀了您。”
“现在你已经确定了,可以动手了,我不想拦你,毕竟奶娘的死由我而起,我也因之自责不已。”素儿突然不想争辩了,为何要放弃连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因为在这里的十年让自己太累了。
“格格,我不想杀错了人。我一直不知道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那武会对我娘动手?我问过十爷,十爷只说是我娘护着你,被那武踏住心口了。”
“那天在茶楼喝茶,我被那武出言极尽侮辱,心中不忿,便起身问小二那武的姓名,那武上前来意图不轨,被我用茶杯砸了,那武来打我,被奶娘挡了,我当即表明身份,奶娘仍没逃过毒手。十爷没详细说是顾全我的面子。好了,动手吧,反正在哪里动手你一样是逃不过的,总有人知道是你驾车回府的。”
“我今天没想过要活着回去。”王柱儿怪异地笑着,可驾车的动作表现出他的犹豫。
“你觉得我们的庄子怎么样?”王柱儿的犹豫又让素儿有了求生欲望,问题是这种情形下恐怕只能自救。
“是个出了名的好地方,有好多人家都想到庄里落户。其实格格对所有底下人都是好得没话说,柱儿心里佩服得紧,奈何母仇不能不报。”柱儿叹息似的。
“知道吗?那武的一家老小全被发配到宁古塔了,估计在路上就会死去大半。我曾想要求赦免了他的家人,动手的是那武,没理由要他的家人一起遭罪,可惜没办成。”素儿象是在闲聊,又象在劝导,王柱儿听了不吭声。
“柱儿,到底要多少人命才能化解你心中的仇恨?我若被你杀了,又有多少人会跟着陪葬?你想过没有,你母亲死得冤,可她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女人,你死后有什么面目去见她?”王柱儿明显一震,身子抖了一下。
身后传来“得得”的马蹄声,祁广德骑马在后面疾追,嘴里不停地喊着:“素儿,素儿,素儿……”那声音,逐渐苍凉的声音——分明是梦里的呼唤,素儿掀开后车帘就往外爬,是的,就是他,自己没找错。
王柱儿发现了素儿的动作,不由大叫:“格格!不要爬!危险!”他全然忘记刚刚还想杀了素儿,如今却焦急地想拉住缰绳以停下马车。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素儿从车上摔下去,外袍勾在车架子上,马车拖着素儿走出好远才停下来,这个过程中素儿唯一清醒的记忆是自己用双臂手护着头脸,被路上的石子沙砾划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