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 29 章(1 / 1)
淅沥的小雨坠落,一点一点的粘在枯黄的枝叶上,仿佛要把自己的生命过渡给这即将飘逝的生命,皱巴巴的叶子上是依然清晰的脉络,贪婪地汲取着湿润的养分,带着延续生命的幻想。
一行人急匆匆往西边来,为首的老太太雍容华贵,面容端庄,只眼角处有隐约的几丝皱纹,嘴角紧紧地抿着,带着煞气。转过一条路,飞云轩落入眼帘。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很快凝聚起来,简单地说了声,“走!”后面的几名健壮仆妇紧紧跟在身后。
身后追来的人眼看这一行人就要进入院子,慌乱地跑过来,一下子扑跪在老太太的面前,满脸的惊惧,已经是口不择言,“母亲,母亲稍候,这桩事情万万不能仓促行事,还是等兆扬回来再做商议……,母亲……”
老太太被阻住了去路,微微有些着恼,低首看向地下跪着的媳妇,沉声道,“慧芳,不是我说你,你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夫妻向来恩爱,兆扬待你敬重有余,忽然带个女人回来,你抹不开面子拒绝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再怎么样也要顾及到家族的命脉,先祖血战沙场拼来的家业不能毁在儿女情长上,兆扬被迷住了心窍,你平时剔透的心肠怎么也糊涂住了呢?幸亏我提前从五台山回来,不然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
慧芳面上早已惨白,细细的雨滴仿佛一阵轻雾掩盖在上面,那面容就又隐隐透着青色,她道,“母亲,这桩事,兆扬做的确实欠妥,可是您也了解他,他又怎么是为私情不顾家业的人,他这么做必然是难以自制,心里的情意外发,也就是不管不顾了。他自小辛苦支撑家业,种种的委屈艰难不说,只偶尔的这一次情感爆发,您真的不能再逼他!”
老太太面上表情复杂,弯腰扶起媳妇,道,“慧芳,你进门那么多年,看我还是那样不讲情理的人?母亲也年轻过,自然也知道年轻人的心。只是事有大小轻重,忠孝节义,三纲五常是存世的理儿,你我都是天子脚下的子民,又怎么能违了章法。你嫌我行事仓促,你可知道,这朝里已有人知道这件事,再不及时处理,我们可就要任人宰割啊。”
慧芳咬紧了嘴唇,眼里依然带着执着,哀求道,“即便这样,还是请母亲稍等两天,等兆扬回来再做定论。”
老太太脸色一沉,道,“不能再等了,长痛不如短痛,留下那个孩子已经是慈悲了。”一把搡开媳妇,前面的一个仆妇已经推开了门,一行人直往正屋去。
慧芳目光里满是挣扎,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也跟着进了院子。屋里已经有了挣扎叫喊声,老太太愤愤地声音传来,“给你白绫你不要,偏要自讨苦吃。吴妈,给我往下灌!”
慧芳连忙扑过去,到门边才发现门早已被反锁起来,又慌又惊,不停地拍着门,道,“快开门,母亲,手下留情啊。”
屋里的吵嚷声不绝于耳,根本没有人注意外面。老太太的声音里满是冷酷,“接着灌,一滴都别留!”
伊呀呀的声音,早没有了往日的悦耳,满是惊恐的抗拒,凄厉的嘶嚎声如落入猎网的野兽,恐惧绝望哀求交织在一起,如尖锐的刀片,一下下地落在心上。慢慢的,那绝望弱下来,如秋日的树叶飘落,宛转地兜出一个孤独的圈,悄悄地消逝在泥沼间。
慧芳怔怔地滑落在地上,眼里满是茫然。
门‘吱呀’开了。老太太满面的杀气,风一吹,细雨扑在脸上,忽然又清醒起来,面容也放松下来,看见门边的媳妇,心里微微一颤,半晌又道,“慧芳,你放心,这件事是母亲所为,由母亲承担,兆扬回来,照实说就是。”迈步向外走去,后面依然跟着几名仆妇,却没有了来时的气势。
慧芳喃喃的,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语,“承担……承担住兆扬的怒气,承担住兆扬的伤心吗?”
狂风大作,被遗落在门槛上的白绫灵动地舞起来。
无意识地捡起,怔怔看着,竟然一笑,扶着门框站起身,艰难地往外走,轻轻道,“总要有人承受……”
雨势渐渐大了,倾盆的一阵泼在屋顶上,顺着屋顶的沟壑向下流淌,汇聚成一条线落向地上,途经窗户,就像是迷蒙轻盈的帘幕。忍不住伸手去拨弄,晶莹的水滴在手掌上,如剔透的珍珠。
侍琴的声音伴着风雨声传来,“娘娘,郡主来了!”
昭阳打着一把粉色的油纸伞,奔到廊子上,把伞扔给秋痕,一把掀开门帘,三两步迈进屋里。
言御坐在窗边。昭阳奔到旁边,声音焦急,道,“姐姐,她们说……”“是!”言御转过脸,目光坚定,“腊月初三是个好日子,会有礼部的人送你去蒙古,还有一个多月,你好好准备。”
昭阳一僵,眼睛里满是惊诧。她自小跟在言御身边,熟悉言御的性子,素来少有玩笑,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事情,只是这样的事情又怎么不是玩笑,自己要嫁去蒙古,还是姐姐促成的?惶恐地摇头,满腹的话,或委屈或疑惑,说出口来却是,“为什么……”
言御站起身,到梳妆桌下,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精巧的木匣子,打开,拎出一串钥匙,转脸看着她,“还记得府里的飞云轩吗?这是钥匙,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昭阳茫然地接过钥匙,怔愣了半天,仔细端详着言御的脸,想要找出一点端倪,良久,咬咬牙,转身奔出屋子。
外面秋痕忙叫道,“郡主……”
昭阳充耳不闻,奔进雨雾里,硕大的雨珠拍打在身上,不一会儿身上已经冰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知道。
一道闪电划过,撕破了屋内的黑暗,又很快被扑灭。天际一声闷雷,仿佛炸开了半个天空。宫墙的红瓦青砖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树木花草在暴风骤雨的抽打下,无奈地摇摆着枝柳。
秋冬交际的雨,一场冷过一场。山上的草木早已败落,枯黄的颜色埋在泥土里,山风已经有了冷冽的意思,刮在脸上有隐隐的痛。
小小的禅房依然那么简朴,蒲团,坐塌,墙上的一幅字。
悟远的面容平和,“好久不见施主。”
言御道,“大师有礼。不见就是见,见了也是不见。”
悟远微微一笑,“施主好禅机。舍就是得,不舍何来得。”
言御恍然一笑。
沐王逝去后,老夫人也去了,昭阳常日在宫里,府里渐渐就没了人烟,除了总管和几个护院打扫的,其他的奴仆都发放了一笔钱遣送回家。诺大的府邸无人居住,荒凉就从骨子里透出来。言御曾经要把府邸捐进国库,修葺改造一番也可以赐给某个王公大臣,宁淳没答应,只说先留着,虽然没有亲人,好歹是姐妹俩的家,沐王的府邸怎么能让别人住进去。
园林依旧,莲池依旧,变的是景色的灵气,没有了细致的关怀,早已寂寞荒芜,有一种被遗忘的孤独。
到飞云轩院门外,侍棋低着头过来请安,怯怯地道,“娘娘。”
“郡主呢?”
“在房里,金总管带人打扫了一下,又送来了干净的被褥,郡主这半月一直住在里面,连院门都没出。”
正房的回廊下种着紫色的萝蔓,长久没有人打理,肆虐地爬满了每个角落,整个回廊都是,时值深秋,藤蔓脱落了花束绿叶,只剩下根茎,网织着固执的图案。
昭阳坐在回廊边的椅子上,面容嵌在藤萝中间。
寂寥的花,孤独的人。
风吹过,藤萝上的一个破碎的蜘蛛网飘落下来,正粘在了发鬓,一只手就伸过来,轻轻捻走它。
昭阳怔怔地盯着前方,喃喃叫了声“姐姐”。
言御抚摸着她的发,微笑着道,“昭阳,坐在这里不冷吗?天黑了,起风了。”
轻轻摇头,“不冷。”
院庭里是北方的乔木,树叶硕大,秋风催促,落鹰一般飘落,往昔的雄姿逝去。萧萧落木下的两道身影,有着异样的安详。
“本来想一直保守这个秘密,让你无忧地生活,只是世事无常……”
“我明白,姐姐。”昭阳抬起脸,清澈的目光里满是疑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上一代的恩怨要让我来承担?”
微微叹气,“昭阳,每个人来到这世上,命运之轮已经展开,各自走向不同的路。你的母亲离开自己的生长的土地,从此再也没有回去,现在你回去,也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姐姐,”站起身,执着地道,“我生长在这里,从小没有母亲,奶奶不疼我,爹爹不关心我,这些都没关系,现在有人跟我说,我娘亲是什么蒙古草原的公主,我身上背负着家族的秘密,为了家族的声名,我必须要像一份谢罪的礼物一样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从此孤零零地待在草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想家的时候没有陪我说话,天寒了,没有人记得叮咛我多穿衣服。不能任性,不能闯祸,再不能率性地生活,因为我代表着皇朝的尊严。这一切,应该吗?”昭阳的目光满是哀求,“这一切,如果是我的命数,我认了。可是姐姐呢,姐姐你怎么办?再没有让你烦心了,没有人让你又气又怒,没有人让你牵挂不下,姐姐,你舍得吗?”眼泪滚落,泣不成声,缓缓滑落在地。
心被狠狠抓了一把,眼窝酸涩,紧紧盯着远方,微笑着道,“昭阳,我们总要学会一个人生活。”抽回被抱着的手臂,转身离开。
进宫问候的很多,多少带着猜测疑惑的心思,礼品却一个比一个丰厚。整理的事物一桩桩吩咐下去,礼部的唐乔轩处理得很是妥当。
进了议政厅,宁淳看见了,忙忙站起身过来,递给她一份目录,“这是陪嫁物品的概录,除此外,还有陪嫁的奴才三百名,奴婢四百名,侍卫两百名,其他膳食等方面服饰的奴才各五十。”言御道,“前朝的旧例,陪嫁的奴才不可越过四百,这样的话是不是破例了?”宁淳道,“应该的,你也不要多虑了。”言御微微一笑,“皇上严重了。”
厅里侍候的奴才都退了下去,两个人开始着手一系列流程。宁淳偷偷看她,心中忐忑,忍不住开口道,“言御……如果你……”“皇上多虑了,为朝廷效力时臣子的职责,怎么会因亲疏高贵而例外?”宁淳点头道,“话是这么说,只是委屈昭阳了。”言御道,“皇上疼了她那么多年,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低头继续看名册。宁淳微微一叹,只得沉默不语。
腊月初三,黄道吉日。
送嫁的车马连绵排出城外三四里路,宝车香盖,人嘶马欢。
宁淳言御亲自送昭阳到城门下,到门边顿住脚步。
昭阳一身隆重的蒙古妆扮,面庞瘦小很多,一张脸尖尖的。顿住脚步,回头,淡声道,“皇上,娘娘请回吧,这里已经到送亲的临界。”
言御淡淡看了她一眼。宁淳连忙轻咳一声,道,“昭阳,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情只管上折子,你现在是和硕尊亲公主,有上折子禀奏的权力,受了委屈也只管说,淳哥哥给你出气。”
昭阳垂下眼帘,道,“多谢淳哥哥了。”施了朝礼,转身就走。前面陪侍的妈妈老远掀开车撵的幕帘,一个奴才跪到了车下。
“等等!”言御出声。
宁淳先就松了口气。
昭阳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仍然背对着。
扬起眉头,道,“遵照朝礼向和硕尊亲公主交代几句,汉族礼仪,嫁出去的女儿等同泼出去的水,无论在夫家生活怎样,都不关娘家的事,和硕尊亲公主虽然是公主,却仍然不能破例,更何况身系朝廷安定,所以希望和硕尊亲公主以身为则,顺令从下,时时以朝廷为先,刻刻以民族为主。”
北风萧瑟,寒意骤起。
昭阳的声音冷硬,“多谢皇后教导,本公主自然知道,从今后世上再没有沐王府的二郡主,只有蒙古族部亲王妃,无论什么事情,都只有自己负责。”
“那就恭喜蒙古亲王妃了。”
一笑,上车,远去。
眼看车马渐渐远去,宁淳轻轻道,“你这又是何必?”
眼里的冷硬渐渐淡却,茫然浮上来。宁淳看她这样,也不再说什么,心里一叹。就这样站了好久好久,直到远行的一行车马再无踪迹。
回到宫里,与宁淳道别,转驾回栖凤宫。宁淳也不说什么,目送她回去。身边的小太监附耳上来,宁淳点点头。
又是一阵阴冷的风,树木屋瓦都是一阵轻响,落了薄薄的一层雪珠。言御在宫门边落下脚步,望着北方乌沉沉的天出了好一阵神。
刚进院门,一阵响亮的儿哭声传来,屋里奔出雪影,焦急地道,“娘娘快来看看,这怎么老是哭呢?”
疾步迈进屋里,开始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