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1 / 1)
小年那天,沐王府宴请了几个王府的王妃及郡主。王爷不在家,每年王府里必然要举办这样的宴会,作为王府里的当家人,少不得要女代父职。宴请男宾是极不方便的,府里也没有能陪侍的男子,但礼数是不可缺的,所以改成请熟识的几位王妃郡主过府里看戏品茗。
赴宴的都是女眷,故而选择把宴席设在茽萃园。园内的树木都是玲珑婀娜之类,冬日虽已花木凋落,但枝条繁密的柳,四季常青的松倒也别有番味道。
戏台上唱的是霸王别姬,京城里的名角纪筠菊扮的虞姬,罗讳扮的霸王,正唱到“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当年举鼎的霸世气概现如今丝毫未减,只时不比昔,现下十面埋伏,对手尽得楚地,悲凉绝望的境遇掩盖豪放的气势,叹时运之不齐乎。怨哉?!悲哉?!
坐于上位的是辈分高的平西王府王妃和静王府王妃,左右侧都是辈分低一阶的王妃。言御是主人,少不得陪侍在左上首,平西王妃的左侧。各王妃磕着瓜子,品着茶,尝着新式糕点,偶尔就着戏窃窃私语。
平西王妃抿口茶,笑着对言御道,“你们王府的茶真好,味道淡淡的,舒心养神,不是家常喝的茶吧?”
言御知道平西王妃对于茶道极是精通,笑着应道,“是今年新呈上来的老君眉,家里很少喝的,都是待客时用。”
平西王妃道,“今年的雨水多,茶叶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味道还是如平常。”
言御道,“也是茶农们费了不少心思,方保住一点,总共那么十几盒,进贡宫里六盒,剩下的也只够家常待客了。”
与平西王妃并席坐的静王妃道,“你们府上的鸳鸯糕还是一样的好,别家再做不出这等口味,说起来,做点心的这个厨子在你们家也待了快有二十年了罢?”
言御笑道,“静王妃您记性好,这个厨子还是从南边带过来的,那时我还没出生,如今算来也有十八年了。”
静王妃道,“原来是你娘从家乡带来的厨子,怪不得南方糕点做的如此地道了。”
平西王妃叹口气,“想当年你娘和我可是真正的闺阁姐妹,三日不见就想得慌。小节日,总要请我来你们家尝新式点心,年年不落。我生博昊的时候,王爷正镇守在西边,是你娘陪着我整整熬了三天三夜。过二年你娘生你,沐王爷也不在家,是我把你从产婆手里接过来的,当时你粉嘟嘟的一张小脸,要多可爱有多可爱,我还和你娘说笑,要你做媳妇呢!多少的欢笑仿佛昨天才经历过,再细数数,你娘仙去也近十年了。”一时动情落了泪,忙拿帕子逝去泪水。一席话说得言御也低下头。
一边静王妃忙地打破悲凉气氛,笑着推平西王妃,“看您,大好的节日提这些伤心事做什么,带的我们也难过起来了。”
平西王妃忙地破涕为笑,“是是是,瞧我,好好的日子提这做什么,言御可要怪我了。”
言御微笑着,“王妃也是和娘亲金兰情深,一时伤感也是情理之中。”顿一顿转个话题, “不知道博昊哥哥今年是否回来过年?也有近两年没回来了吧?”
平西王妃道,“可不是,跟着他爹驻守在西边呢,王爷这两年虽没回来过年,可节后总得回京面圣,时候短促,倒也能见一见。博昊是真正的两年没回来了,他爹总说他缺少历练,又承蒙皇上看重,封了镇边副将,受点亲人离别苦也是皇家的恩典了。”
静王妃笑道,“博昊年纪轻轻的就受皇上重视,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啊。”
平西王妃道,“唉!为皇上效力是臣子的福分,私心底下何尝不想儿女绕膝呢。倒真的羡慕您,前阵儿又添了个孙子。”言御在边上也附和道,“可不是,荞云也真有福气,第二胎又是个儿子,别提多可爱了。”
提到新添的孙子,静王妃满面喜色,“也是过奖了,荞云那孩子温婉贤淑,平日里老实巴交不多话,生得孩子倒一个比一个可爱。”
平西王妃故意一副恼怒的表情,“刚说了羡慕她有孙子,又来急我了。明儿我眼馋了,可带着人上你府上抢个孙子回来。”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坐于下首晚一辈的庐王妃也说笑道,“平西王妃,您要真眼馋,可也不要抢静王妃的孙子,大可等小王爷回来后催着他早点成婚,以后,三年抱两个,五年抱三个,有您累的了。”
众人听了亦是一笑。平西王妃道,“话是这么说,可我那小子随意惯了,还不知道哪儿有好缰绳绑得住这匹野马呢!”
晚一辈中的晋王妃也打趣道,“那可要细细挑,定要是牛筋的才收得住。”
众人又都笑了,一阵一阵的淹没了戏台上的咿咿呀呀。大户家里的看戏,说来也都是借着看戏的名目说话聊天,以此来维系沟通,便于日常的交往。
看了半晌的戏,日色渐渐暗了,戏收场完毕,各王妃郡主也各自坐上软轿离开。
言御送到府门外,吩咐下人把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各王妃,然后带着侍琴领着两小丫头往平西王妃静王妃的软轿处来,两王妃都回身道谢,直言天寒地冻不必相送,早点回去歇着。
侍琴接过小丫头手中的礼盒呈给言御,言御笑着对平西王妃道,“两盒老君眉,和莽缎两匹,礼品轻薄,还望笑纳。” 平西王妃身边的贴身侍婢忙地接过。
平西王妃笑着对静王妃说,“瞧瞧,我们可不是打抽丰来了,吃着喝着还要拿着。”
静王妃笑道,“言御君主一片孝心,您就拿着吧。”
言御又接过侍琴手里的另一份礼盒呈给静王妃,静王妃身边侍婢也接了。言御又笑对静王妃道,“这里面是鸳鸯糕,子母饼,绿豆酥,还有妆缎两匹,望您笑纳。”
静王妃笑着对平西王妃道,“看来我也是来打抽丰的了!”
平西王妃牵着言御的手款款说道,“府大人多,你一个女孩子家维持着实属不易,要是遇着什么应对不了的困难只管来找我。”
言御笑着道谢,“多谢王妃关心,以后有事定要去求您的。”
道别完毕,两位王妃乘上软轿离去。言御目送一行人走远,方才转身回府。
一边金总管正在府门边侍立,言御吩咐,“天黑得早,把府门关了吧。”
金总管应声挥手,两扇朱漆大门“嘎嘎”关闭。
言御一路往府内走来,侍琴领着两个小丫头跟在后面。走至院内的荷花塘,在岸边站住了。满塘的荷花早已是枯败了,只留残存的荷叶梗横七竖八的插在水里,靠岸边的水上一层薄薄的冰,想是前夜上冻没有化去。言御站着,眼睛只盯着塘里的水发呆,侍琴在后也不敢打扰,过了半日方听言御唤人,“侍琴!”
侍琴忙应声上前。
言御道,“到藕谢斋吩咐刘嬷嬷,老夫人今晚的饭菜定要精致,她老人家日常也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嘱咐她们下人可得伺候好了。”侍琴应声“是。”言御又道,“昭阳自安王府回来,告诉她不必等我,吃完饭就歇下吧。”说完转身向北面走去。
侍琴犹豫下追上前去道,“晚上天黑风大,郡主身边还是带个人好照应。”
言御点点头,侍琴忙吩咐身后跟着的两婢女中的一个,“文佩,你好生跟着郡主。”
自府中荷花塘边的小径一路向北,豁然转过两个大草坪,空旷无比。走了一会,面前的路忽又变窄,两侧密密的松树在寒风中传来软软的“唰唰”声。此时天色已暗,四周不见灯火,寒风一阵阵来袭,文佩不禁有些哆嗦,也不敢出声,跟着言御一路走来。走了有半里路,松树护卫的小径尽头现出一片竹林,竹林深处埋着一小小院落,一堵墙围起两间小屋。文佩心下暗奇,进府也有段时日了,虽然不是每个地方都去过,但几个院落还是知道的,只这个地方竟然是从来没听说过。
走到院门口,言语转身吩咐,“天色暗了,你回去提盏灯笼过来。”
文佩应声“是!”走了几步忍不住转头,院门是虚掩着的,言御进去后也未掩门,隐隐见一间房下灯光暗黄。
言御走进院内,屈指轻扣屋门,听得里面低沉的一声,“进来。”推门进来,屋内陈设简单,灯光下一目了然。房中烧着盆火,北边一张床铺,南边窗下一软塌,偏东边是一书案,一人正于案前看书。
言御过来脱掉脚上的绣缎棉鞋于软塌上坐了,蜷腿靠在墙上,愣愣看着他发呆。蜡烛的光隐隐绰绰,映得他面部柔和温存,日常的淡漠倒是略为减去一二。就只是这样看着,什么也不想,全身倒像是逐渐放松了。
“累了?”书案边的人问,见没应声,放下手中的书,也到塌边坐下。一袭皂白色长衫,身段修长。昏暗的光线下见她一脸倦色,弧度姣好的面盘看不出什么情绪,因他起身过来两只眼睛骤然失去盯视的目标,茫然地睁着。
他伸手过来探探她的额头,没有什么不对。不再说什么,只单单陪着她,隔着摆放茶壶的小案。言御坐着不动,他静静地陪着。言御不说话,他也只静静地看她。
窗外的寒风刮得竹林“沙沙”,屋内的烛光摇曳,世间万物只他们是静止的,没有烦扰,没有计较,甚至可以这样直至天荒地老。
过了良久,言御恍过神来,细细白白的手指拨弄着身边案上的茶杯,翻过来,卡过去,翻过来,卡过去,翻过来,卡过去,翻过来……
他不再看烛光下闪烁不定的脸型弧线,柔柔的目光抚弄着她的手指。
像是梦呓一般,她嘟哝出几个字,“还有多久?”
“年后二月初八,不到三个月。”他静静地答。
她不再说话,过了半天又问,“可以吗?”
笃定的,“可以!”
一阵风过,外面竹梢林叶之上传来“噼啪”声,想是下了冬雨,一时只觉清寒透幕,凉意暗生。
他转头看向窗外,透过窗纸看见一点亮,轻声说,“丫头们来接你了。”
她静静坐着,好半晌才点头,仿佛刚刚听见他的话,下榻走出门外。不大的院落满地晶莹,原来不是冬雨是雪珠,仍然密密地落下来,连绵地砸在茅舍屋顶,翠竹林梢之上。
他未出门,只在房门边送她,看她走出院落时顺手把院门掩上,不想风过处,门又被吹开,轧出一条小缝,他透过这条小缝,看着她走近来接的婢女,其中一个为她披上斗篷,再用伞遮住漫天飘落的雪花,另一个打着灯笼在前面照明,一行三人渐去渐远,转过小径,失了踪迹。
他抬头看天,漫天的雪花扑簌而来,一点两点落在脸上化开,一丝冰凉自颊上缓缓浸入温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