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天还没亮,只边际映出丝丝的白,淡淡的曙光从黑蓝透底的天空映射出来。空气里一层薄薄的雾被凛冽的寒风吹得飘飘忽忽的,在暗空里透出微微的乳白,像浓厚的墨汁里撒入两滴牛乳。
后院里没点灯,冰冷的黑暗中看什么都是露出模糊的轮廓,因季节的原因看起来僵硬得像石头。几十年的梧桐簌簌发颤,也是受不了这不寻常温度的刺骨。
井是千年古井,井水悠悠酝酿着尘世岁月的变迁。
这口井或许原本并不属于这个院子,只在某个时代被村人挖掘出来供人饮用,天长日久,繁茂的村子败落,曾经有过辛酸甜苦的土地在风吹日晒下渐渐荒废,然后某天一个人来到这里,用他可多可少的财富建起一座别院,顺带地也把这口井也圈进了自家宅院用做取水。
也或许这块土地上曾经记录过一个富家的繁盛及衰落,这口井是挖来为女眷朝晨梳洗所用。宅院里的主人来来往往,井一会儿是梳妆台,一会儿是洗菜场,随主人的变化而变换身份,不变的只是它腹中的甘甜,依然如它初生时一样干净。
一个身影慢慢摸索着靠近井边,小心翼翼的步伐踩在井边的青苔上,恐怕一个不留意就栽进这口千年碧潭。当然不能轻视自己的生命,无论人间的尘土夹杂多少沙砾扑打身体。
把手是冰凉的,握在原本就不暖的掌心里也没觉得有多凉。一下一下地摇起轱辘,把桶里的水倒进身后的洗衣桶里。
满盆的衣服洗完后还要做饭,得赶在韩大娘起来之前把事情收拾妥当,否则又要招来一顿痛骂。原本这些事是和小霜一起做的,可这两天小霜受了风寒,每个月拿的一点银子都被她姨父姨娘拿走,哪儿有余钱看大夫,好在穷人家的孩子命硬,喝点热姜汤,睡觉时再多在被上压上文佩的旧棉袄,这两天也有了点起色。
厨房通后院的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小霜急步奔过来.
“哎呀,我睡死了,你起来我竟是没有察觉.”及至面前看衣服已经洗完了,又不安起来,“怎么又是你一个人做事呀,都连着几个早上只你一个人做的.”
文佩从盆里拎起最后一件衣服,手指因在谁中泡了很久有点水肿,抓着厚重的衣服,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半咬下唇,用劲绞手里的衣服,饱吸在棉衣里的水被大力挤压出来,哗哗落在盆里,还有一点水从手腕处淋到肘弯滴下来,落在冬裙上.
“你的病刚有起色,不能再吹风.一些事情我早点起来做也能赶上,大冬天凉得刺骨,你在床上养着就好.”
“我的身子我自己还不知道,打小就壮得很,这次是自己大意了才受点风寒,也不是顶大的病.倒是你,原本就娇弱,还做那么多粗重的活,怎么受得了?”一边念叨,一边和文佩合力把厚重的棉衣抛到晾衣绳上,抹平上面的褶皱.
借着剩余的水把盆四周冲洗干净,哗一声倒进身侧的沟里.
全身发热,拿手背抹干额头,把桶再摇回井里.
小霜从里屋端着灰色土钵出来,倒掉钵里的水,泡了一夜的材料已经差不多了,从桶里舀点水加到里面.看文佩把拎上来的水一下下倒进缸里,水缸加满了又去抱墙角堆的枯树枝,忙放下土钵冲过去夺下来,“你累了一早上了,先坐下歇歇,我来做饭.”
文佩争不过她,笑着摇摇头,从水缸盖上拿过钵,用手指捞捞泡得发软的豆类,加适量的水炖到火上.
“路文佩,孙小霜你们两个是死人哪,到现在还没做好饭.老爷太太都已经起来了,说好了今天赶早出门购置礼品,昨天吩咐你们早上提前送饭.你们倒好,现在锅没热火灶没响,误了时间你们担待得起吗,是两天没收拾皮痒了是不?”韩大娘的公鸭嗓子响起来,尖锐得刺耳.
韩大娘是院里的管事,平日里对人极是刻薄,仗着是夫人陪嫁横行霸道。
“韩大娘,今儿个天冷,夜里起冻,衣服不好洗,所以误了点时间.粥已经下锅了,小菜也正装盘,一会儿就能往上房送了.”小霜一边说一边往灶里添柴.
“一会就好,煮个粥要多长时间哪,匆匆忙忙饭菜缺了火候还不是一样的骂?”韩答娘哪是能耗好说话的人。
“韩大娘,这材料......”
“韩大娘,您老又骂人啦!”二爷房里的真儿进来,打断小霜的话,嘻笑着道,“您老有起床气,可也不能天天冲文佩小霜来呀!”
“呦,真儿姑娘呀!”韩大娘陪着笑,“您怎么到这地儿来啦?是不是上面又催啦.一会就好一会就好.都是这两个死丫头,昨儿个我千交代万交代今儿要早上饭,老爷太太要出门办大事,她们倒好,睡到天大亮才起来,这不,刚开始呢!”
“咳,老爷太太起来了,二少爷还在磨蹭呢,一家子得一起吃饭,估摸着也来得及.”
“姑娘您不知道,别人都说我对她们苛刻,可要稍微松懈出了事,太太那里我又是一顿训责.我倒能对她们睁眼闭眼的,可也不是小姐娘娘的,能娇纵吗?”
“是,大娘您也不容易.我不和您说了,我得拿了东西赶快走.”
“您要什么?我给您拿.”
“也没什么,就是前儿个送来的绣缎袄给拿回去,晚上不是要去姑太太家贺寿吗?今年添置的衣服少,绣缎的只两件,湖绿色的那件上次在马房里撕破了,这件呢,前儿个在酒楼里和不知哪来的无妄小子闹了一场,前襟溅得满是菜汁.拿来拆开洗个面儿, 现在把里子拿回去疏一疏好备用.”
文佩把碟子装上盘,递给小霜,半天没见反应,抬头看小霜脸色煞白立在那儿.
“怎么了?”文佩担心地问,空出手拭她额头.
小霜一把抓住她的手,文佩只觉她手心潮潮的满是汗,“文佩姐,糟了.前儿个送来的那件袄我忘记了,和那些衣服堆到一起,刚才全部水洗了.”
“什么?”文佩一惊.
“怎么办,怎么办?天,二少爷的性子,他会打死我.”
“小霜,”真儿叫了一声,见没反应,提高声音又叫声,“小霜,前儿送来的绣缎袄呢?”
饭厅里,路海和刘绣珍正吃饭,桌上小菜刚动了两下.
刘绣珍往门来的方向探探头,“怎么振保还不来吃饭?不是说已经起来了吗?”
“哼,那个混帐,天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喝酒闹事,少吃顿饭饿一会,也醒醒脑子.”
“你就说这样的话,儿子怎么了,是对你不孝顺了,还是忤逆你了?喝酒,还不是因为他没什么正当差使,心里堵得慌,到旧楼里散散心又遇见几个不长眼的混蛋小子生事,才闹了点事情.”
“闹了点事?把人家打断了手脚也叫一点事,亏得刘师爷背着上面了结了此事,否则会出多大的乱子啊?”
刘绣珍从鼻腔里哼一声,“多大的乱子,多大的乱子也比不上背夫偷奸,携婢私奔好看.”
“你!”路海气得脸色铁青,筷子往桌上一拍。正要发火,正巧看见路振保从外面进来,一腔怒火都冲他去了,“怎么现在才来,早说过今儿要起早到你姑妈家去,还得从街上备礼,你倒好,太阳上半腰才起床。”
路振保低着头,也没理他爹,面着刘绣珍道,“娘,姑妈家我不去了。”
刘绣珍还没反应过来,路海已经跳起来了,“不去,你说得轻松,昨天在酒楼里闹出那么大事,刘师爷要不是看你姑妈的面子帮你挡了过去,你现在早在大牢里了。今儿个是你姑妈做寿,你怎么着都要去叩谢她帮忙。现在又怎么了,好好的变卦,你个忤逆子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哪?”
刘绣珍瞪丈夫一眼,不理他的吼叫,拉过儿子问,“昨儿个还好好的,怎么大早上改了主意?今天你姑妈做寿,乘她高兴先谢个罪,这礼数可是不能缺的,而且乘她高兴说不定还能求她给你寻个好差事。”
“没衣服我怎么去啊,难道让我穿单衫?”
“那件湖绿色绣缎袄呢?”
“您忘啦,不是上次在马房里撕破啦?”
“那件暗色的呢?”
“这就要问那个死丫头了,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明明吩咐好的早把外面儿洗了晾干,把里子疏疏等着今天去姑妈家拜寿的时候穿,她倒好,今天早上才洗,而且是全部浸水里去了,怎么偏在这节骨眼误事.”
刘绣珍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咬着牙道,“呵,是她啊,真是她娘的好女儿,我就说最近怎么都没处什么纰漏,原来在这等着呢。”
顿了一下,斜眼看自己儿子,“儿子,咱也别再呆在这儿等灾了,咱们搬出这个家,出去找个破房子,白天老太婆我到街上卖白菜,你到北边的市场寻些短工,日子是苦,总比天天提心吊胆怕人谋害强。就把这个家留给你爹上心的人,大家都得个乐子。”
路海原本低着头,晓得大早上的又得磨场牙,当没听见就过去了,听到后面见实在是刺耳难当,忍不住道,“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上心的人,都是今天这个样子了,你还想怎样?把她撵出去?你无非是见不得她过点人日子!”
“我见不得她过点人日子?”刘绣珍声音尖锐得可怕,“我有打过骂过她吗,日子比大家小姐还舒服。我没有关心她吗?上次那个胡员外条件多好,我是诚心巴望这事能成啊,可顶了,人家没说什么拒绝的话,你倒是拍桌打板凳地坚决反对。你今天给我说清楚,我哪点亏待她了?”
桌子一拍,碗盘碟子都是一震,路海面色铁青,牙根咬得死紧,瞪着刘绣珍,“你还有脸提胡员外的事?你不要欺人太甚!”掉头走出饭厅。
刘绣珍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平静下来,反常地没有哭闹,只帕子捏得死紧,眼中一丝狞光一闪而逝。
厨房侧边的小矮房,屋顶搭的稻草天长日久日晒雨淋早不复先前的金黄芳香,枯燥暗淡发霉后晒干的颜色破败沮丧。白杨树门板看起来也是饱经沧桑,板面坑坑洼洼裂痕无数,一道道的浅沟满是黑污,还有几道裂痕已经穿透,刀子般的寒风冲进屋里。
屋里几尺见方的地方,挤着一张床和两只箱子。床榻上被褥破旧,被面是几块碎布凑到一快,缝补的人功底深,针脚紧致细密,碎布凑出来的被面倒像是浑然一体的纺织布,颜色质朴不落俗套。
风“呼呼”地刮进来打在被上,单薄的被子抵御不了寒气的侵袭,被窝里一阵冰凉。文佩裹紧被子,再帮小霜把被头塞好,被窝里两人身体紧贴着,小霜身上的热度熨贴着自己,一股暖意就从身上传到了心里。
寒夜里极是安静,一阵风从屋顶刮过,顶上的稻草晰涑挣扎,茫然落地,声音轻轻传来震入耳中。慢慢的,又是一阵风,接着“噼啪”两点雨敲在窗下残败的芭蕉叶上。今夜无月,原就是有雨。
冬雨极是伤人,风狠雨冰,惹出心底寒意。文佩半阖着眼静静听外面的凛冽,心底痛终又涌上来。偎着小霜,双臂抱着胸前,还是抵挡不了那丝丝的凉从四肢百骸汇聚,直逼进胸口。玉齿一阵打架,不得已拉开被子,把床边箱子上皮袄拿过来盖在被子被子上,两个人身子都是娇小,冬夜里求暖贴得紧,一件不大的皮袄差不多能盖全。
她一动,把小霜也惊醒了,咕哝嘟囔几句清醒过来,手一动碰着文佩的脚冰凉,忙握着放进自己怀中,悄声问道,“文佩姐,还没睡呀?”
文佩低声恩了声。
小霜叹口气,“我也睡不安稳,这夜里的风雨真是寡人,心里干巴巴的。”
文佩轻轻动了下,侧过身看床上方的窗子,黑夜里也看不真。
小霜又自顾自说,“这两天心里慌慌的,做什么都提心吊胆。姐,你说上次的事怎么就那么过去了,也没看太太和少爷追究啊?”
又一阵风过来,夹杂着冰雨敲在窗户胶布纸上,文佩半眯着眼,“不要担心了,有事他们也是冲我来。”
“姐,”小霜抱着她的脚,“就这样我才担心哪,我犯了错,太太顶多让韩大娘打我一顿,要是你就不一样了。韩大娘处处挑你的不是,一定是太太的意思。这次你又帮我担了罪名,我估计太太不会那么轻易就让这事过去的。”
文佩叹口气,“别说了,没事的。”
“姐,”小霜带哭腔了,“都是我害了你!”
目光顿在白色窗纸上,上面一粒粒的水印已氤氲开来,带着淡淡的尘土色。雨就只是一阵,现已停了,只偶尔的还有一滴水露敲在芭蕉叶上,在雨后万籁俱寂的夜空灵散开。
小霜还在哭,文佩似是筋疲力尽,正要好言劝慰,忽然的又是一震,推推小霜,“别哭了,有人的脚步声!”
小霜一惊,忽地停了哭声,紧张地抓住文佩,两人俱是屏息静听。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脚步急促,似是万分紧张。
到了门前,忽然又安静了,仿佛从来没有发出过声音,小霜知道那人就在门前,不知道是什么人,只觉手心潮潮的满是汗,心“怦怦”响似乎要跳出来。
终于,“扣扣”两下敲门声,小霜紧绷的身子惊得一跳,两手死命抱紧文佩的腿。
外面看里面没反应,又敲了两下,这次还出了声,“文佩小双快开门,是我。”
声音很是耳熟,文佩细细一想,和小霜同时叫出,“真儿!”
打开门,雨后微亮的月色下真儿的脸因紧张而惨白,“文佩,你快走,太太要趁老爷出门把你送给胡员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