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1 / 1)
雅庄。
偏厢。
对面肥头大耳的男人絮絮的说着什么,却是再难入耳。本是为了收账的,在男人表示想续谈一桩生意后才随男人坐在这里,但是男人对于主题却越发扯远,于是心上顿时有些后悔,渐渐不耐起来。男人对于这样的情绪仿佛一无所觉,甚至话语间渐渐透出些轻浮的意味。而当男人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心底的不耐终于升华到怒意。
但是,男人并没有看到她的明显怒意。
男人看到的是一只手。
然后,柳若怜也看到了那只手。
清白。
纤长。
但是有力。
劲力分明的扣在了男人伸向她的肥硕的手上。
顺着那手上去,是一袖素衣,然后是一张平凡的脸。
——楼安的脸。
可是,又仿佛不是楼安的脸。
楼安的脸,应该是亲切的脸,是温和有余而锐气不足的脸,是一张永远无害的脸——却不是此刻这样生硬的脸,隐隐带着点愤怒的脸。
柳若怜对着这样的一张脸有一瞬的恍惚,甚至没有发现最初对于肥硕男人的不耐和怒意已经消退。她看他维持着抓住男人的手的姿势缓缓的但是字句沉然道:“名为‘雅庄’,万不要生出些不雅之事。还望张老板自重!”
男人的脸色是胆怯的,明明上一刻还厚颜无耻的靠近,却在被抓住手臂后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而下一刻,这样的胆怯却在看到门口涌入了自家的伙计们时又消退了下去,脸上的横肉一抖,开始叫嚣起来。
看着男人这样的嘴脸,竟是连鄙视都懒得给予,柳若怜从座上站了起来,轻轻道:“走吧。”无波无绪,静如止水一般的口气。
楼安这才放开了手。他跟在柳若怜的后面走出了偏厅,走出了雅庄。但是,这并不表示他能够像柳若怜一样的平静。
他不敢想象,如果他不是想到要来接她,如果他不是在询问雅庄伙计时从他脸上看出了异样,如果他没有趁伙计不注意闯了进去,他真的不敢想象在那一间楼道深处的偏厢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垂掩在袖子下的右手至今仍是颤抖不已。他自然是知道自己是在愤怒的,这样的愤怒在胸口生出一种疼痛一般的感觉,久久无法消散。
仅是想象一下都觉得后怕不已的事情,然而,走在自己前面的背影,这个事件的当事人,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置身事外的平静。
真的太过平静了。
如此,替她担心,替她害怕,因她失了平日温和沉静姿态的自己,渐渐显得有些滑稽可笑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赶了几步,上前拉住了她:“你……”仅一字,后面的质问的话语,却在看到女子略显苍白消瘦的脸庞后再难出口,终于还是化为一声叹息,柔声道,“以后……收账的事情还是我来做吧。”
原本真的是关心和好意的话语,也不知哪里触怒了她。回过头来的脸上,从一开始被拉住后露出的疑问,渐渐蜕变成为一种讥诮,眼眉一挑:“原想有楼家老妇人的这个先例,楼二少爷应该有不同世人的观念,不料最终还是认为女子合该养在深闺的呢。”
不等他解释,女子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笑容明媚了起来,眼中却丝毫没有沾染到那热度一样的冷冽下去:“只是,楼二少爷如今只是梅庄的帐房先生,如此言行,恐怕有些越矩了吧。”腕间一用力,便从他的手中扯了出来。
楼安对着突然空荡了的手心有一瞬的忡怔,尔后望着那走远的背影苦笑出来。
越矩。
是啊。
如今他们一主一仆,早已不是当年的江南楼家。四年前,不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只那一衣血书作休,两人之间便是了断的彻底干净,现今更是主仆有别。
失了立场。
没了资格。
竟是连替她担心的权利也失却了吗。
口腔里的苦涩久久无法消退。等一前一后回到梅轩,看到风风火火从里面迎出来的沈舲,那苦涩感更是顺着咽喉一直蔓延进整个胸腔里去了。
其实沈舲只说了一句。
她说:“大哥要回来了!”
言语欢快,说的时候明明是对着柳若怜的,却在瞟见她身后跟进的自己时示威一般的稍稍挑着眉梢。
只是,他根本已无暇在意她的神情。
他在意的是那个背影。
既是背影,他自然看不到此刻柳若怜的表情,可是沈舲的的欢悦映衬在她的背影后面,渐渐显得刺目起来。
背影的另一边,他所看不到的另一边,她是否也有着这样一张欢悦的脸。
她是否露出了那种从眼角到眉梢都是纯然的高兴。
她和沈航的情谊深厚,听闻他即将回来的消息,没有道理会不高兴的吧。
沈航。
那个男人太耀眼,有着他无法比较的俊朗卓越,也有着比他与柳若怜更深远的交集。
他害怕起来。
到京城以后意外顺利的找到了她,接近了她。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维持着两人间的平衡,在此刻让他觉得仿佛产生了动摇。
若怜。
心底无声的呼喊着。
他想知道她此刻的神情。
他要知道她此刻的神情。
但又畏惧着看到答案。
说他是懦弱的也不为过吧,所以终是无法喊出口,咬牙压抑在口腔中。
若怜。
若怜……
明明是连牙龈都渐渐生疼了,胸腔里的波涛却愈发汹涌。
柳若怜却在这时突然转过了头来。
然而,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明明此刻是正面着自己的,但是楼安觉得眼前无端的飘散着一片迷雾,将那美丽脸庞上的神情都遮掩了过去,徒徒留下那一双目光漆幽的眼睛与他直视着,那里面似乎有着什么,似乎又少了什么。
“你……”
他看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发出声音的是站在她身侧的沈舲。
沈舲其实是随着柳若怜的视线看过来的。她本是兴致勃勃的同柳若怜讲着大哥的事情的,但是对面的女子却突然毫无预兆的转过了头去。于是,她也顺眼看去,当她看到男人的脸的时候,她愣了一下,一声“你……”便不由脱出了口,遂又嘎然而止。眼珠子转了一转,她的脸上堆起了笑容,甜美而乖巧,她说,“管帐的脸色看来不是很好,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啊。要知道,等兄长回京免不得一番洗尘欢聚,如果到时你因病缺席,兄长心中总是多少会留憾的。”
抬手摸了摸冰凉的脸,苦笑一下:“……沈小姐费心了。”
过了几天,沈航还没有回来,倒是秦漠先上了门。
楼安一直觉得这秦漠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当初江南茶楼中初识时,只觉着是一个散漫的人物,现今才知道错得离谱。分明轻慢着,又分明睿智着,分明和善着,又分明生冷着,着实看不清。只是,当初柳若怜让他当看不见自己,他便真的将他视若不见,茶楼里与她亲亲昵昵递送绢帕,直到现今也不带正眼的看他。楼安不会忘记当初到梅轩后不久,男人进到门里后径直的在他面前走过,眼眉不动,只对柳若怜时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状似无意的提到:“许久不到绣坊来了,倒是多了张生面孔。”
——如此,便是当真了的素未蒙面。
——如此,便是再愚笨也该知晓了对方并不喜自己。
楼安本性随和,却实在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得罪了对方。
下来的日子,男人忙碌,来店里的次数也不多,倒是剩下楼安每次看到他时被无视的尴尬。
然而,今日男人进门后居然在他的面前驻足了片刻,也不说话,也无行动。楼安被他这样的特殊待遇弄得不知所措,幸而这时柳若怜走了出来,男人这才转移视线。
男人说:“这阵子公事繁忙,少来走动了,怕怜妹早已忘记了我。”
柳若怜笑道:“怎么会忘。”
却听男人也笑道:“怎么没忘?妹妹在外面受了欺辱,却不与我说,莫不是忘了我这做哥哥的。”
女子一怔,到底是明白过来:“……原来是你。”
楼安在一边听了,顿时也觉悟。昨日突然听闻雅庄被查封,只道是世事无常,却不想原来与秦漠有干系。他入得京城后听闻那一个貌似轻慢的秦漠竟是当今朝堂里的年轻才俊,也是吃惊不小的,只是不知道原来他的权势已是这般大了。感叹之余,心底却越发晦涩——怪不得柳若怜当初毫不在意,因为比起他的无力来,自会有人替她出头,哪里还轮得到他来操心。
只听她在一边叹息了一句:“你就这样查封了它,怕会惹了公私不分的嫌疑吧。”
男人轻轻一笑:“那张老板本就犯着些暗地里的勾当,一查便暴露了出来,也不算得冤枉了他。”目光一软,柔和下来,“只是,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可定要立马告诉我。”
看两人开始在那里话起家常,楼安踌躇了一下,默默走开了。
意识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时,楼安吃了一惊。
这是男人今天第二次驻足在他前面了。
楼安左右看了看,已经不见柳若怜的身影,也不见其他人。看来男人是特意来找他的。
“楼二少爷,”果然,男人浅色的眼眸轻轻飘过来,“请你做帐房既是怜妹已经决定了的事,我也不便多插手。但是,既是帐房,便要尽帐房的本份,以后梅轩的帐目收取,还要劳烦阁下了。”
话语言辞说得委婉,其实隐隐有着责难的成分了。
第二天柳若怜去收帐,他劝阻不了,便固执的尾随其后。路过原本的雅庄,看到衬在鲜红色大门上醒目的明黄封条,两人都不由缓下脚步。
柳若怜出声的时候,他还望着封条有一瞬的恍惚,然后才听清她在问:“秦漠昨天和你说了什么吧?所以你今天才这般样子。”
难道他是那种需要别人指示才知道怎么做的人么?这样想着,口头也表现了出来:“我本就想要这样做的,与秦漠是否说过些什么无关。况且,本就是我一个帐房先生的事情,让大东家出面做事,落了别人口舌,倒是我帐房的不是了。”
这话,无疑有些闹脾气的成分了。
如果说原本对于楼安执意尾随自己出门收帐的行为有些动怒与烦心的话,等柳若怜琢磨出此时话语中的隐意,顿时又有些无奈与好笑。秦漠昨天果然还是跟他说了些什么的,否则这个貌似永远没有脾气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不知道他在因为什么闹脾气了。
楼安其实也不知道他在闹什么。与其说是因为柳若怜、因为秦漠生气的话,不如说他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明明是在不安,在焦躁,但是他对于这样的状况束手无策。
——沈航要回来了。
归结到底,原因就是这个吧。
应该要做些什么。
必须要做些什么。
在沈航回来之前。
“总之,帐还是我去收的好。”这样说的时候,趁柳若怜不备,从她手中夺过帐本藏进怀里。
“你……”柳若怜哪里见过他如此近似无赖的举动,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恍惚了一阵。
召回她神思的是一声马嘶,近在耳畔,等回神时才意识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庞大黑影,尚还没有来得及抬头去看,便听到了一个声音,温柔的,低沉的,像是山寺里的古钟,绵长而来:“——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