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 18 章(1 / 1)
柳若怜看向拿沿着砚的边缘滴落的墨汁,滑滑腻腻一手的湿润。湿润的并不止有她的手指,她身后的的桌上一小片并不明显的水渍,正是方才她不小心弄溅出来的。因为,那时楼安在她背后自顾的说着这个那个的,说他的城西,说他未来的丈人,说他的湘怡……她听着听着,指下一个错力,水就溅了出来,连砚台中也是盈盈的一潭。
盯着那一潭浑浊,她有些发愣。然后抬手用砚磨了许久,仍然呈现出一种稀薄浅淡的怪异灰色。于是她开始烦躁起来。而背后絮絮叨叨无疑使这种烦躁越发的升级,听到那一个“《凤求凰》”时,终于打断了那些恼人的声音。
她说她早已经知道。她说恭喜。
当听到背后不再有声响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必须继续说些什么,只有当她在说的时候,那恼人的声音才不会再来烦她了。
于是她继续说。
她说,这样很好。
她说,不到一个月他就可以等到与他青梅竹马的双宿双飞。
说下去。
说下去。
说着说着,她记起,当初成亲当晚,她就是这样与他交换了条件的,内容几乎丝毫不差。但是相同的内容,语气却似乎变了味儿,无端低沉下去。
“原本不就是这么计划的……你看,不是很好吗?”等到这最后一句,她已然恍惚起来,都不知道是对楼安说了,还是在对自己说了。
却不知道这一句哪里触动了他,那个平和温柔没有锐气的男子,在这时用一种从鼻子里嗤出来一般的声音道:“你自然是希望这样的。等我纳了妾,你得了休书,你便可以马上跟沈航走了吧?”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然转身狠狠的瞪住他了。
有什么东西,在这样的沉寂中悄然滴落了,却响彻心门。
但她至少因此冷静了下来。
顺眼看过去,却是墨汁。
到底还是太稀了。她想。
却在这时听到了笑声。
她没有笑。那笑的自然是……
果然,楼安带着异常柔软的笑声,仿佛突然察觉出什么般的用暖意的眼神看着她轻声道:“磨得这么稀的墨,恐怕是不好书写的。”
原来她也不是完全不在意啊。他心想。
看柳若怜寒着脸擦了桌子,又去摆弄砚台,倒了原来的稀薄灰黑的墨汁,重新加了水磨了起来,一圈圈,一道道,用一种异常慎重专注的神情缓慢的固执的磨着。
事到如今,即使在意了,即使生气了,即使隐隐的可能被自己在她无动于衷的表象下发掘了一些东西,她仍然没有放弃初衷的固执于休书,觉悟到这一点后,楼安也有自己的固执。他从靠着的门上直立起身:“我不会写的。”
正当他以为她没有听见打算再次申明自己的决心的时候,柳若怜终于停了手。
她维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低垂的头露出一小片苍白纤细的脖颈:“你如果累了的话,我们改天写。”
“没有‘改天’了。”他顺口脱出,想了想,又强调般的补充道,“今天不写,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后的每一天,都不会写的。”
柳若怜像是不认识他一样的侧目看过来,黑玉般的瞳孔深处闪现了几星光芒。他觉得羞恼,柳若怜那样的目光,无疑是将他当成了无故闹别扭的孩子。二十多岁的年龄,换做被别人当成孩子,他或许也就忍了不计较;换一种角度说,若是以前被她当成孩子,他也是会退让的忍过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知道。
一声叹息:“……楼安,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吗?”
“自然是知道的。”
他郑重的看她。严格算起来,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吧,但是真正的交谈屈指可数。柳若怜在他的面前刻意展现的强势与疏离,被他无意发现的偶尔流露的依赖与脆弱,他渐渐的逐步的看着她了解她从而关心她怜惜她。但是,恐怕作为她来说,除了嘲讽他看轻他漠视他,就是连好好看一眼他稍稍了解他的念头都是没有的吧。
“倒是你要知道,我也不是什么事情什么问题都能妥协的。”他说,“关于休书的这件事情,我要重新考虑一下。”
这一次,他决定由他来结束对话。说完那一句,他返身走出门向了书房方向。走不到几步,已到转角,却听身后幽幽传来一声:“你要将事情弄得复杂起来,有没有考虑到李湘怡……”
湘怡。
脚下一沉,再难移步。
湘怡。
总是“你的青梅竹马”、“青梅竹马”的叫着,原来她也是知道湘怡名姓的。
第一次听她提到湘怡的名字,蓦然惊觉竟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将湘怡抛置了脑后。
他被人摇晃了几次才从冥思中回神,入眼的是女子忧心的眼神。
“只是有点累。”他轻声宽慰,“前阵子接了不少货单,最近正值收货,人便有些疲了。”
湘怡不懂这些商务上的事情,但是她懂楼安,懂这个自小青梅竹马的男子,经经十多年,没有不了解的道理。她猜到他在烦恼着什么,只是他不愿说,她便也不多问了。
她想起今天似乎有庆典,便想让他散散心,于是笑道:“我们出去逛逛吧!”
他简单说,好。
于是出门。
楼安在前,湘怡在后,仿若并肩走着,实际却是错开了半步。
湘怡很久没有出门,走进人群,左右顾盼,看周围热闹,便也被感染了似的愉悦起来。等到了集市,已经变成她拉着他的衣袖四周看摊位上的各式货物摆设了。等看到水粉胭脂的小贩,她终于松了手,挑挑拣拣的看起来。
他站在一步外,看她高兴,便也淡淡的笑扯了下嘴角——只是这久违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绽放,便夭折在脚下。
他突然盯住脚下的地面。
青砖横竖交错的铺着,其间白卵石相隔点缀,街道中央还能看到大块的或方或圆的石板上雕刻着“国泰民安”、“吉祥平安”等字样。
就是在几天前,也就是在这一片地面上,他亦同样在看——那时是晚上,光线要暗一些,不像白天这般明亮晃目,但是依然能清晰的看到小鞭炮的残骸支离破碎的散落在地上。那是他为了要让柳若怜高兴而不顾形象奋力抢来的。——其实现在他连那一晚他们究竟是站在什么地方也不能辨出了,或许就是他现在站的这里,也或许不是。但这一点对他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了。
他只是盯着地面怔怔的出神。
然后,他看到了。
他看到的自然不是残骸——且不说这里不肯定是当晚他们驻足过的地方,就算是了,人群往来几日喧嚣后也不可能再看到当晚的残骸了——他看到的是一双鞋子,一双蓦然踏进他的视线并占据了眼前的地面的做工精良的鞋子:黑色亮绒细面,紫黑锦布滚边,旁边用金线嵌绣的编轮图案,只在阳光反射下才看出纹路。
看到这样的鞋子占据视野,道是自己挡了别人的道路,便向旁边移了一步。
鞋子却没动。
皱眉延鞋、腿、衣袍往上看,触及到一片汪洋蓝色的衣襟。楼安有些惊讶,整了整表情,拱手作揖:“柳三公子,别来无恙。”
柳千雪。
这个本就冷淡的人,一身蓝衣依旧,一脸淡漠依旧,眼神在瞟到楼安身后不远处湘怡的身影后,又缓慢的移回楼安身上。
楼安被这样无动于衷,但比有形有色的责备更加刺痛的态度弄得难堪。
而此刻柳千雪却陡然出声,露出冰寒入骨的气息:“我以为你会对她好一点的。”
楼安一时狼狈,勉强维持镇定的反驳:“从柳家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倒是意外。”
柳千雪冰蓝如潭的眼眸深处,却在他这一句后闪现了波纹,原本的千年冰寒也融了一线缝隙,楼安觉得他从那线狭小的细微的缝隙中居然看到了笑意,连柳千雪平仄无波的语调听来也似乎含了愉悦,他说:“我以为你是没有脾气的人呢。怎么,因为她,你已经开始憎恶柳家了么?”
楼安一愣。
柳千雪显然也并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继续道:“但是,光是憎恶柳家是不够的。”
——光是憎恶柳家是不够的。
什么意思?
楼安总觉得柳千雪是入了仙的,平凡如他,是不能接近和理解柳千雪的。所以,当柳千雪留下这样一句的话离开后,他有些莫名,也没多放在心上。
况且,也没有空暇多想——湘怡早已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直到柳千雪一离开才移步过来,温顺的站到他身边,轻声询问:“遇到朋友了么?”
他暧昧的笑笑,“姻亲者”这样的答案还是略过不提了,只关心的问:“走了半天,累了没有?”
湘怡摇头。
但他看她额角薄汗,于是道:“已近中午,要不我们先找地方吃饭吧?”
这样的提议到最后化为苦笑。
锦名楼前。
他抬头看那高挂的匾额,听人说这匾额是老板亲题。看匾额上字体苍劲洒脱、气势磅礴,便能窥见那老板的几分性情。
字是杰出的字。
题字的也是杰出的人物——这一点楼安即使没有看到那匾额也是知道的。
——“锦名楼”。
——锦名楼的老板。
无论哪一条单独拿出来,都是能在城里面形成一时话题的。
他现在却一点也不喜欢它过盛的名声了。
当湘怡说,“城里的锦名楼菜色风评不错的样子,一直没有机会去试试”,看她期待的眼神,他到底还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与上次陪同柳若怜来的那次不同,这一次他们没有上楼到雅阁,只是选在一楼大厅靠墙的座位。但从座位的方向能看到柜台和楼梯,楼安还是觉得显眼了一些。他左右看了看,从进了锦名楼后就一直担心会见到的人倒是没有出现,就是那个钱掌柜也不见身影。不过想想也是,哪里有成天在一楼打转亲自迎客的大老板。
这样放下心来后,他才收回环视的目光。精美的菜肴端了上来,湘怡吃得高兴,他尝了几口,找不到味觉,便慢慢缓下了动作,偶尔夹上一筷子,让湘怡知道他也在吃便好。
一楼大厅来往客人众多,特别是这种高峰时间更是热闹非常。他却在这样的环境中还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声音是从楼梯的方向传来,语调一贯的轻浮散漫,就是没有看到对方的桃花眼,也已经能想象到对方的风流不羁。
骆宏。
意识到他是在与别人说话,楼安直觉的埋头到菜肴中去,只望他们不要注意到这边的好。但听骆宏“咦”的一声惊讶后脚步声渐渐靠近。
“果然是了。”来人站在他身后,“我就说这看着好像是楼兄的样子。”
知道是躲不过,楼安这才站起来。
“骆兄。”他礼貌上的作揖,顿了一顿,又道,“沈老板。”
骆宏不是一个人,身旁并肩站着的男人也并不陌生。只是,这个男人虽然气度不改,身形却是有些清减了,本就轮廓分明的脸上线条越发硬朗锐利。
骆宏的桃花眼飘啊飘,从沈航的身上飘到楼安身上,又从楼安身上飘回沈航身上,突然笑意盈满,最后又飘到楼安的身后,目光就像是爆炸般陡然闪耀:“难道是……湘怡姑娘?”用的虽然是问句,但是语气显然很肯定。
湘怡在看到来人的时候就一声不吭的温顺的站在楼安身后。有些事情,有些场合,作为一个闺家女子,她早已经学会应该如何应对。但是没有料到焦点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矜持的伏了伏礼。
对方却异常热络的说:“我现在才真正知道传闻假的厉害了,湘怡姑娘可比传闻中更加温婉美丽呢。”
亏得仪表堂堂,言语行为未免轻浮了些。湘怡稍稍皱眉。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这样的甜言蜜语,反正她对于这样的人并没有多少好感。
“不过说起来,有一次我倒是误将别人认成湘怡姑娘了呢。”骆宏挑了挑眉毛,蜜意源源,状似无意的提起,“因为当时是和楼兄一起的……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他的新夫人。呵呵,但是啊,果然还是湘怡姑娘越发动人一些呢……”
“骆兄。”
“骆宏。”
同一种制止的行为,出声的倒是两人。骆宏有趣的想,就是不知道两人出声制止的原因是否一样了。他看沈航已经开始皱眉了,知道是他是真的动了怒。反正敲鼓震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乖乖闭口站在一边兀自风采的笑着。
“你不是还有事情么,我送你。”沈航对骆宏说。然后目光很快的瞥过那个女子,落到楼安身上,低沉道,“今天的饭菜我做东,楼二少爷不用客气,请慢用。”
“不用。沈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他立马回绝,唇线笔直。
沈航显然对这样的回绝有些意外。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楼家二少爷,虽然不甚明了突然感受到的可以诠释为敌意的气息,但与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相比,这人身上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沉吟了片刻,对上他的眼:“本来想找机会亲手给她的……但今天既然碰到了,就劳烦楼二公子转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