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新仇旧恨（1 / 1）
乌大在初夏的晨风中穿过长廊。他身上的衣料轻薄而名贵，他的步伐坚实而有力。保养得宜的脸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其实他今年已近五十了。
每一个经过的仆人丫环都要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喊一声“大总管”。
乌大客气地笑着和众人点头招呼。这是他用十五年腥风血雨的生活换来的地位，他一直很珍惜，所以他总是很谦逊。如果你也曾有过他经历过的那些过往，那么你便会明白珍惜眼前是一种多么高尚的品德。
乌大刚刚听说了天下第一神医原素风已经着手救治容蜜的消息。他和王爷一样对原素风的医术深信不疑，因他曾亲眼目睹原素风做神农身试剧毒的情景。只要他说有救，天下便没有他治不好的伤。
真好，摄政王府又将恢复往日的正常。这两天王爷已经为那个姑娘破了太多的例，甚至差点杀光了太医。这样的跋扈根本不象是王爷平素的行事风格。在这种多事之秋，他不希望他的主子有更多的把柄落入对头手里。
所以他几乎是以愉悦的心情轻快地走进萦香榭的。这种发自心底的愉悦让他比平日显得更谦逊、更平易近人。
直到看到屋内如山般守卫着的人，早前的愉悦一时间全数转成了噬人的苦涩沉痛，象吞下的蝇蛆般让他烦呕欲吐。
他直觉地收住步子，想掉头逃走。可惜之前的步子太过轻浮，早已惊动了屋中一干人。那山般沉稳踏实的大汉如鹰隼般的视线牢牢锁住了他。
他苦笑地摸摸自己鼻子，祸福一念间，他这十五年在官场看到的还不够多吗？呵，真是好笑，他躲了那么多年几乎以为躲过了，最终却还是躲不开命运的嘲弄。命运啊！真是叫人叹息。
昔日的朴实少年如今已长成了沉稳敦实的男人，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这十五年来，他一直竭力试图遗忘，当年发生的一切只是个不幸的误会。可午夜梦回，那个少年目中刻骨的恨意，却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这份切齿刻骨中转头狼狈而逃。
十五年的安逸算是偷来的，这份安逸今日算是到头了吧？
他挪动步伐一步步走向如山的身影，苍凉的心倒是抽丝剥茧的益发清明。这十五年来，为了学会忘却，他学蚕吐丝层层叠叠把自己紧紧包裹。平日还不觉得有什么，今日可以全部卸下了，那种轻松的解脱感让他大吃一惊。原来自己竟一直是在等待这一天的！
“你——”走得再慢，这几步路也终于走完了。乌大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虽然自始至终沉默着，却让乌大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蓄积跃动的力量。
“阿大，他是原先生的随从黎树，正为原先生护法。你不要打扰他们了。”尹痕钰坐在屋角的一张梨枝木扶椅上，隔老远也能感觉到他心绪不宁。
“是！”乌大应道，垂下头沉默地站到尹痕钰身后。
黎树目光清澈，神色平静，身躯连丝肌理都没有起伏，只是一意地守着内室的门。
不知过了多久，在乌大的心里恍然便是十五年时光的悠悠流转，内室的门打开了。一白一青两人当先走出。
“黎大哥？”“阿青、林湘？”三人同时惊叫。
“是叶儿中毒了？”林湘、阿青从里面出来，却不见黎叶，黎树这一吓吓得不轻。
林湘轻摇头：“叶儿没事，是蜜儿受伤了。”
“蜜儿？”黎树瞠目不知所以。
“蜜儿是我们新认的——”
尹痕钰受不了他们没完没了地唠叨，不耐烦地打断林湘的话：“先生，不知容姑娘的伤可有起色？”他一脸希冀地迎上原素风的视线。
这便是叱咤风云的摄政王，也不过只是个心心念念牵挂着女人的俗夫，轻而易举地在大庭广众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原素风心底冷笑，如果是三年前那个趁他病要他命的摄政王，他虽然讨厌但却觉得还算登得了台面。可如今呢？
他唇线微曲，一抹讥讽的笑意跃上嘴角，笑意尚未到达眼底，已自收敛。
“王爷放宽心，容姑娘已经没什么了。素风这便开几张方子，王爷只需命人按时熬好药让她服下，补气养血，袪清余毒。卧床静养月余，便可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原先生真不愧是当世神医！”尹痕钰喜不自禁。
“请王爷安排一件静室。”原素风喉口处微微发甜，暗暗运转内息强压下胸口的窒闷欲呕的感觉，冷冷地要求。
“这是本王的疏忽了！”尹痕钰回首对乌大道：“阿大，你快领先生去吟松院休息。”
乌大肃手相请，原素风看了黎树一眼，随即跟着走了。黎树对门内努嘴示意，林湘会意：“叶儿没事，这会儿正在里面照顾蜜儿。”
黎树这才放下心来，急急跟上先走二人的步子。
乌大领着二人来到吟松院。
原素风向他微点下头就一个人入房休息了。而黎树眼里盛满了对他的少爷的担忧，急急地跟进去，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黎树见到他居然完全没有反应？这样的反应反而大大打击到了乌大。他满心以为会碰上石墙撞个头破血流，没想到一头撞上团厚棉花。好容易下定决心脱下自己的千年裹尸布，准备彻底坦呈出来求个痛快，对方却根本不理他，反叫他拿着重逾千斤的裹尸布站在一边茫然不知所措。
※※※
容蜜重伤得治，尹痕钰犹如吃了个定心丸，精神为之一振。
一时横亘在心的疑问此时才得以问出口：“我在广申行一直不曾表明身份，不知林公子和容姑娘何以得知？”
阿青也望向林湘，他一向沉默寡言，心思不如林湘转得快，但好奇心还是有的。
“这事说来也不复杂。长京城流言纷传摄政王杀了楚雄峰，那他兄长楚雄天要杀的人自然便是摄政王。”林雅绽开一朵清雅如莲的浅浅笑容。“楚雄天易容虽精，可他那双眼睛却易不了。阿青说那观音眼神似曾相识，我还未想起，直到见到他被我削剑后纵身一扑的身法，我才认出他来。他那回环流转身法轻易不用，江湖上认得的人也没几个。”
“可容姑娘不是江湖中人，难道她也认得那个楚雄天？”尹痕钰想不通。如果认得，那为何还要替他挡剑？
“蜜儿应该不认得楚雄天。她心思敏锐，只怕是猜出来的。”林湘道。
“猜出来？本王那天言行自问并无破绽！”
“王爷一身贵气无出其右，一望便知是大贵之人，尹英同音，影射皇家。再加上王爷您出手太过豪阔，听闻闲人谈到摄政王时神情过于关注，推敲下江湖流言和紧跟而来的刺杀事件，上下连串，仔细推敲，猜破您的身份也不足为奇。”林湘娓娓道来。
尹痕钰缓缓道：“容姑娘端的好心思！不错，我的真名是古泽阿铎，尹痕钰是我自己另取的名字。”
“好心智、好气度！”向不多言的阿青忍不住开口称赞。众人回想当时，容蜜在生死关头犹自心神不乱，神智清明，这般的豁达世情又有几人能做到？
※※※
容蜜醒过来时，已是七日之后了。等她能坐起身来，更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尹痕钰派来两个侍女服伺她，把她照顾得无微无至。真正可以是说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侍女微红端来一盅药。容蜜一闻到熟悉的苦药味，顿时脸色大变，合上眼装睡。如果你也一天到晚拿参汤当水喝，拿补药当饭吃，这样的日子不用过多，只要三天，就足够患上药物恐惧症了。
侍女染绿早看到她装睡了，“卟哧”一声笑出来。“小姐，您就别装睡了，早吃晚吃您都得吃，还不如爽爽快快一仰头反倒省心。”
“是啊，小姐就算不看在药材珍贵的份上，光是可怜我们王爷一片心思，也要多喝几口。王爷可是把大内宝库都搜了个遍呢！”
容蜜把头拼命扭向床里，闭紧了眼，只管摇手不迭。
原素风斜倚在屋门上，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小闹剧，这个在阎罗面前镇定如恒的女子此刻便只是个闹脾气的小女孩，一径地闹着意气，只是不想喝药。
他上前接过微红手中的参汤，以眼神示意两人退下。
他也不逼她喝药，径自做在椅上，闲闲看窗外风景。
容蜜久不闻微红染绿催促之声，奇怪地睁开眼看，赫然见到了原素风。
这段时间，黎叶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只是每到原素风的诊脉时间，眼珠子就不由得跟着人家打转。待人一走，又会呆呆望着门怅然若失，十足少女怀春模样。
容蜜却对原素风殊无好感，即使他丰神如玉，俊逸非凡，各项条件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可是她在他眼中看不到一丝感情的涟漪。
他的眼神是透明的，就和自己一样。她只消一眼就知道原素风和她根本就是同一类人，没心没肺，寡情绝义。
这样的男人对于黎叶这样憧憬着浪漫爱情的女子是绝对致命的危险。她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姐妹就此走上一条不归路，把一生幸福毁在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手上。
“别闹小孩脾气，快点喝了它。凉了就更苦了。”原素风冷冷地举起碗递给她。
容蜜愣住。她可以和侍女们撒撒娇，但总不能依样对原素风用这种手段吧？而且对他这种人的脾气，她实在太清楚了。
能不清楚吗？看他就象看到她自己一样。所以她知道，只要他想让她喝药，至少会有一千种方法，而体面些的自然还是自己喝。
她一咬牙接过药碗。手还是虚弱无力，碗不停地抖。原素风伸手扶住她，她仰脖子灌下去，喝得毫无气质可言。
刚抹了下嘴，耳边又传来冷冰冰的声音：“把手伸出来！”
容蜜简直是有些愤怒地把自己的手扔在枕边。在他面前，她总会轻易发怒，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她因此而讨厌自己，所以更加地讨厌他。
温暖的指搭上她的手，有一股细细暖暖的气流在她体内潺潺流动，身子软软的舒服极了。如果他不再开口的话，她真会懒洋洋地睡过去。
“换药了！”他站起来，开始准备药膏和棉布。
她的脸火辣辣的，即使这几天都是他给换的药，但她毕竟还是女孩子，要她对着个男人裸胸总是不太容易接受。
原素风拿着药膏走到她身边，瞥眼见到她不自然的神情，冷冷说道：“有啥好害羞的，都被看过那么多次了。”
容蜜一阵气堵，虽然他说的是事实，可是被他用这样的腔调言语一说，要传出去，她还要做人吗？
许是看她太过激动了，那个恶男才接着说了句人话：“我只是大夫，你别多想！这屋里没有别人，只要你自己不说，便不会有损你的闺誉。”
她这才知道，为啥每次他来换药，总会遣下两个侍女。“你不会让她们换药啊？为啥非要你来换？”
“如果她们能替你清去伤口上的余毒，我可以让位。”原素风不无讥讽地道，“虽然你的胸没啥看头，可好歹也是个女孩子，若是你想留道大疤给你未来的丈夫看，我也无所谓。”
容蜜险险气晕过去，这个毒舌派掌门，居然还趁机损她。她咬牙切齿地道：“既然原医生如此古道热肠，小女子总不能不识好歹！”
她是识时务的，虽然给这男人占了口头便宜和视觉便宜，但这人每次换药手都是很规矩的。而且她是女人，爱美之心也是理所当然，要是能不留疤那当然是上上之吉。干脆闭上眼，当自己昏了，什么都不知道。这口气，先忍了。
她敏感地感觉到修长温润的手仔细地清洗伤口、敷药、包扎，手指抚过肌肤时。她甚至能察觉得到肌肤暴起的粒粒小疙瘩。脸还是不可抑止的红透了。
算了，就当是被只猪摸了，就在心里骂他“咸猪手”好啦，也不算冤枉他！现在她重伤在身，没力气和他斗。等她伤好了，原素风你就等着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