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八章 夕阳下诗篇(1 / 1)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长椅前,少年在夕阳中略弯下身子,像骑士一样彬彬有礼,优雅迷人。
“不行!”长椅上的男孩扬起下巴,骄傲地像个小王子。
“为什么呢?”少年依然微笑着问。
“因为……你会打扰我的练习!”认真的表情,却因眼底的笑意而泄露顽皮。
“那么,未来的演奏家,我能否有幸聆听您的演奏呢?”
男孩跳到地上,学着少年的口气,作了个邀请的手势:“那么,未来的钢琴家,我能否有幸邀请你为我伴奏呢?”
“当然,”少年在长椅上坐下,抬起双手,做出放在琴键上的模样,一本正经地看着男孩,“开始吧!”
男孩想了想,举起长笛放到了唇边。
笛声轻扬,少年赞许地点点头,然后修长的手指在虚无的琴键上跳跃。
或许,什么都没有罢,但用心的演奏应该只有心才听得见吧!
一曲终了,少年微笑:“那么,未来的长笛大师,我亲爱的弟弟,现在,是否可以回家吃饭了呢?”
“我要认真考虑一下……”男孩手托下巴,故作沉思。
少年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拍男孩的头:“臭小子,还装!要哥绑你回去是不是?”
“明明是你先装的嘛!”男孩抱着头,一脸委屈,与少年相视,却又顽皮地笑开了……
路小默望着湖面,那一泓碧水渐渐模糊,而后被一团白雾氤氲。
一包纸巾轻轻地递过来,纸巾的主人面向着他和善地笑着。
他接过:“谢谢……”
“有时候,回忆是很好的疗伤药,可它也是最容易上瘾的□□。”
路小默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满楼:“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花满楼微笑:“很多时候,用心,会听见更多。”
刹那间,时光倒流,记忆中的身影与眼前的人重叠。
“哥,你总是对着天空弹琴,怎么会有人听的见呢?”
“笨小默,你要用心听才会听见更多呀!”
路小默怔怔地望着他,一如当年望着血泊中的哥哥一样。
不言,不语。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温暖的微笑在阳光下轻扬,微微地眩目。
路小默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膨胀,在发出轻轻的“噗”的一声后,心里充满了晶莹剔透的液体,肆意流动。
两年了,他第一次有了要向人主动攀谈的冲动,因为从没有人像面前的少年一样对他笑过,除了哥哥。
“你常常来这里吗?”
“偶尔吧。你呢?”
“我,我没来过。”
“你不读书么?今天好像是周四呀?”
“我逃课了……”
“为什么呢?不喜欢学校吗?”花满楼略微有些惊讶。他的社交范围太小,以致于以为世界上正常的孩子喜欢去学校上课都是理所当然的。
路小默没有说话,他也确实不知倒该怎么说。
“是为了逃避什么吗?” 花满楼轻轻地摇头,他觉得身边的这个少年,身上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当他沉默的时候,身上的哀伤像蚕丝一样紧紧地缠绕他自己。
路小默点点头,突然想起满楼看不见,又说道:“也许是吧,我逃避的是现实的残忍,害怕看见一切会让我回忆起往昔的人们,害怕想起离去的温暖。”
“那在你的身边就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东西了吗?有时候,当你支撑不下去,让你能想到希望或者美好的东西?”
路小默没又回答,自从哥哥离开时起,他的天空就已经塌陷,灰色的日子每一分钟都没有温暖,又怎么还会有期待?他又反问:“你,有吗?”
“有。”花满楼仿佛想起了什么,表情蓦地有了淡淡的喜悦:“即使有再多的不方便,我也会来这里,是为了等待一个人。曾经是他的音乐感染了我,让我重新看待这世上的事物。那是我学习上最困难的时候,那些题目连有视觉的人都需要靠图像才能理解,我就更加吃力了。对自己失明这一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恨。趁所有人都不在家,我从家里跑出来,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这里,渴望能在一个没有人寄予我期望的地方发泄一下。我就坐在这个位置,很久很久,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然后我就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很轻快,似乎年纪比我小一点吧,他走到湖边就站下了。然后我就听见了长笛的声音。”
“长笛……“路小默喃喃。
“是的,他吹的是贝多芬《D大调第二交响曲》的长笛部分,虽然这不是一首独立完整的曲子,但是演奏的人却像演出一样认真,我静静地听着,在他的笛声中,我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渐渐地发现心里似乎有一股特殊的力量,对前方要走的路充满了期望。后来我就常常来这里静静地听他练习长笛。或许是我是学钢琴的原因吧,明明是他一个人的独奏,我却总是能在心里听见他的长笛声中多了钢琴的声音,呵呵,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呢?”
不,不是的!你可以听见我心里想的,你可以听见我哥哥对空的演奏!!
哥哥,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真的还有人可以听见你的演奏!!!
“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听见他来了,但却没有练习,他在湖边站了很久,然后把什么东西扔进了湖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长笛。反正,他是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花满楼的表情变的有些暗淡,但是只是瞬间,又释然:“不过我相信,他是一定会再次出现的,因为他的笛声告诉我,他很喜欢这里,一定,会回来的。”
路小默看着满楼,心轻轻地疼痛,他开口:“你说你是学钢琴的是不是,那么,你可以弹给我听吗?就对空弹奏。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失礼,但是……可以吗?”
“可以。”虽然讶异,但路小默恳求的口气让他不忍拒绝。“你希望我弹什么曲子?”
“都可以!”花满楼暖暖的微笑拭去了小默心中的最后一抹不安。
花满楼抬起手时突然觉得有一丝的悲哀,他本来就看不见一切,似乎是不是真的坐在钢琴前面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但是,没有了声音,若连手指与琴键接触的那一点点感觉也消失了,他还剩下什么?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少年的长笛声,幽雅如月光一般明亮且温柔的旋律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手指开始兀自在空气中轻跃,不一会而就变得自然灵动,像在花丛间穿绕的蝴蝶一般优美。
路小默靠在椅背上,他看着满楼投入的身影和那落满阳光的修长的手指,一切都如同记忆深处的那个身影重现,契合地就像在回忆里游荡……
从小就承受去了长辈所有的赞美和期望却爱他如生命的哥哥,突然闯进我们平静的生活的哥哥的女朋友,做生意失败欠下巨款买掉所有值钱东西从来爱哥哥胜于爱他的妈妈。攒钱买回长笛却在路上出了车祸的再也回不来的哥哥……
如果当时的卡车开得再慢一点,如果哥哥的女朋友不把他手中的长笛弄掉让它滚到马路上
如果我没有哭着跟妈妈吵架说为什么要买掉长笛。
那么,我就不会看见躺在血泊里的你,手中还紧握着长笛的你。
你知道,我有多痛恨那根长笛吗?我把他扔在了湖底,因为它夺走了你的生命!我是说过长笛是我的生命,可是如果失去你,我要这个生命还有什么用呢?!
一曲终了,花满楼淡淡地笑着“望”小默:“你知道,我刚才弹琴时听到了什么吗?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听见了那个少年的长笛声,就像两年前一样。”
小默不语,良久,他说:“如果有一样东西,你爱它如生命,但是有一天,却因为它让你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那么你会恨它吗?”
“一边是我爱的东西另一边是最爱我的人,这就是你化不开的忧伤的心结吗?我想,他为了那样东西离开应该是为了你吧。这样的话,那样东西上凝结着他对你的爱,如果是我,我会更加珍惜吧。”
一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泼下,路小默蓦然惊醒,长笛上凝聚着的是哥哥对我的爱啊,我却把它扔进了湖底,让它被冰冷的湖水肮脏的淤泥包围着。
路小默痛苦地□□着头发,路小默,你这个大笨蛋!
哥哥,是你把他带到我的面前,来告诉我这些的吗?哥哥……
花满楼的家就在这条小巷的尽头再向右拐。路小默提出要送他回家。
除去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就只剩下花满楼的竹杖敲击路面的声音在空空的小巷里回荡。
路小默一直没有说话,他的胸腔里飞舞着的都是分离的哀伤,花满楼感觉到了他的忧伤,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两个人,把一条寂寞的长街走得愈发孤独。
夕阳像混合了草莓的奶昔,柔柔地在空气中随着清朗的秋风散开。路小默数着脚下的红泥石砖,……一百八十五,一百八十六……
如果,能有数不尽的石砖,
如果,夕阳可以再留恋些,
如果,能够一直走下去
如果,如果……
或许,因为你们如此相似,不自觉地,我就把他当作了你……
“还会去吗?那个公园……”路小默努力地掩去情绪。
花满楼先是一怔,继而微笑,轻扬的嘴角在夕阳中绽开醉人的光芒:
“等待也是会成为习惯的。我想,那个少年终会出现的,带着他的长笛,重新出现。”
等待也是会成为习惯的。
路小默抬起头望向天边。
那么,逃避关于你的一切,是否也已为了我的习惯呢?
斜阳拉长了路小默的影子,一点点,向另外一个影子靠近,像靠近温暖源一样,小心翼翼。
围墙再长,还是会有尽头。看见巷口横过的匆匆行人,路小默知道,真的要分别了。
就好像被父母连连催促的恋恋不舍地从秋千上下来的孩子,路小默的脚步越来越慢,甚至他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停了下来。
轻扣石砖的竹杖停了下来,花满楼转过身,面向他而立。
他站立出,围墙内斜伸出的树枝上米粒般大小的小花,似乎不知道秋天的到来,熙熙攘攘地挤了一枝,秋风带过,如下了一场花雨,纷纷扬扬。
沉默,
沉默;
……
……
沉默。
很多年后,每当路小默回忆起这一幕时,总是觉得如果没有花满楼那近乎宽容的沉默,他可能就会落荒而逃,因为那是一场空气中游走着丝丝暧昧且奇怪的气氛的沉默。
巷口传来了几声单车的铃声,中间还夹杂着少年和少女的嬉笑声。
路小默的身子一震。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被他视为聒噪却日渐习惯的声音。
“答应不答应?快答应啊!”少年晃动着车把,引起少女声声惊叫。
“当心啊!喂……好嘛好嘛,臭小径我答应你就是了!”
“哈!早说不就结了嘛!……”
“那是我弟弟和妹妹。”花满楼笑着,听着单车在巷口横穿而过。
“你的弟妹?!”
夕阳的余晖落进他的眼里,光影引起了细碎的变化:“我,我该回去了。”
再见。
花满楼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是跑,大步的,令他羡慕的奔跑。
风过,再次下了一场花雨。
恍若梦一场,无预示地出现,又匆匆离去的少年。
带着无尽的哀伤和孤独背负沉重的少年,
忽然地,连同他的脚步声,一同消失在小巷的红泥砖路的尽头。
转弯,向前三十五步,右转,开门。
母亲的声音在厨房,小径的声音在客厅,爸爸的声音在阳台。
满蹊呢?为什么近来满蹊总是一放学就钻进房间,晚饭才下来,吃完就回去。就连功课都交给满径解决。
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说着同一件事,满蹊在躲着自己。
可是为什么!他有些烦躁,小蹊为什么要躲着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似乎是从旅游回来后开始发生改变的,可是旅游时却一切安好呀?
或者,是其它呢?比如,满蹊她恋爱了?
念头才呼啸而过,他就被自己下了一跳。似乎比刚才的理由还不能让人接受。
他胡思乱想着,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宁静平和,晚饭也只是胡乱吃了一些就回了房间。
依然是那令人安宁的黄色的柔和的灯光。
满径轻唤又一次失神的满楼,问道:“哥,看来今天就别上了吧,你想什么呢?”
花满楼整了整神,却答:“没什么。”
满径也不再追问,只嘀咕了一句:“怎么现在流行发呆?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满楼却听见了,笑问:“什么一个两个?还有谁也发呆?”
“花满蹊啊!”
满楼又是一怔,问道:“满蹊怎么了?”
“天知道,估计是喜欢上谁谁谁了!”
砰!
门被推开,花满蹊满脸怒气地站在门口。
满径不由自主地缩缩脖子。
有、够、倒、霉!
花满蹊走进来,把手中的东西放到满楼的手里:“哥,这是妈让我拿给你的琴谱。”
满楼点点头,正想说什么,满蹊却已经转身。“花满径,背后说人坏话不怕舌头烂掉吗?”
“好啊,那我就当面说啊!”满径笑嘻嘻地走上去,伸出修长的手臂环住满蹊的颈。“你说你
最近是不是经常发呆啊?”
花满蹊抿嘴一笑,手肘却狠狠地撞在满径的肋骨上:“要你多管!”话未落,人已转身离开。
满径揉着被撞的地方,冲着满蹊的背影大喊:“花满蹊你生理期啊!反应过度了!”
花满蹊的声音从客厅飘来:“花满径,如果你惹到我了,会有代价的!比如说,今天下午的某件事情……”
满径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而紧张,似乎在害怕满蹊说出什么。匆匆地便追了过去。
花满楼静静地坐着,他抬起手,摸索到台灯的开关,旋转。
房间由亮到暗,然后,“啪”地一声,坠入了黑暗。
你的世界从来就只有声音可以进入,没有光的时候,就只有黑暗,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黑匣子,只是偶尔打开透气。
楼下的对话隐隐传来:
“花满蹊,你喝不喝水?”
“不喝!”
“那你吃不吃桔子?”
“太酸!”
“那吃香蕉,香蕉比桔子……”
“太甜!”
……
“姐……你想好办法帮我了吗?”
“没有!”
“那你还帮不帮我呀?”
“看心情!”
很多时候,人总是被自己所忽略的理由所困扰着烦恼着,自以为不必在意的,却总是在偷偷地左右着你的情绪。
花满楼在黑暗中睁着双眼,这个徒劳的动作,却在不经意的时候,已成为了他的习惯。习惯
地睁着眼,习惯像所有人一样,忘记自己是个瞎子,习惯走到哪里都带着光芒。
是为了让自己快乐,还是为了让别人安心?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那,习惯,也会改变吧?
太阳会落山,花草有枯荣,爸妈都会老去,弟妹终究会长大,光芒,温暖,花香,音乐。它们都有离开的时候,惟有黑暗,从出生起就一直跟随着你,无论你有多么讨厌它,痛恨它也无法改变丝毫。
只能接受罢。像一个烙印,紧紧附着永不停息。假如你向它臣服,它便会主宰你的命运,勒住你的脖子,让你像离开水鱼只能望着空气,绝望。
花满楼抬起手,重新拧亮了台灯。
房间一点点亮起来,玻璃窗上映出了花满楼俊逸的脸庞,衬着窗外斑斓的夜景,他牵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他放下了琴谱,离开了书桌。
满径推开满楼的房门,满楼已经睡下。
他轻轻地走到桌子前,正打算关灯时,却发现桌子上那本乐谱上满是水迹。
是泪吗?
满径震惊地抬起头,望向满楼睡梦中的脸,眉间竟有着淡淡的忧郁凝结。
哥,这不像你,你入睡后的表情从来都是那么安宁恬然啊!
花满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他关了灯,轻轻地退出了房间。
掩上门,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满蹊的房门,然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