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1 / 1)
三月桃花始盛,轻盈明媚的春光从叶影花荫下滑过,落到孩子的眉间。小男孩奋力地向树上攀着,去勾梢头的那一枝碧桃花。白如皓雪的花瓣坠离枝头,轻薄尤似层层绢绡,风一吹洋洋洒洒。
女子站在树荫下,洁白花瓣落到肩头,沾衣欲湿,她弹指抚去。这样春深似海的时节里,让人的心思不自觉在融融暖意中涣散。她仰头看着那孩子,被他浑圆稚拙的模样逗乐了,不自觉地扬弯唇角。
做人多辛苦,一切痛楚都要埋进肺腑。只有孩子,在未解人世的岁月里,才能无忧无虑地快活那么几年。因为他们不曾察觉时间留下的遗憾,以及未来将要背负的欺骗。他们只会为了一枝平庸娇艳的桃花而懊恼半天,永远不会想明艳下隐藏的危险。
多年以前,当她还是一只蒙昧无知的小畜生的时候,那个白衣少年悄然走进,笑着掀开这一场宿命的罗幕,像场精心预演的闹剧,不偏不倚恰合时宜。直到时光沉寂,她愈渐深陷其中,他才笑着转身,朝命运相反的轨迹走去。似把火一掠而过,不留余烬。
后悔了么?她扪心问自己。
“啊!”一声惨叫惊破思绪,云兮抬头,只见小男孩从枝头摔下来。她纵身跃去,轻轻一转,将他安然抱到怀里。小男孩吓得哇哇哭了,手里兀自攥着那一枝揉碎的桃花。
云兮蹲下身去,很有耐心的等他哭完,才用袖子替他擦干泪,哄道:“乖,不哭了,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哽咽着,闻到她袖口散发的温香,渐渐平静下来:“我叫盈儿。”
云兮知道,刘邦膝下有一双儿女,均是夫人吕雉所生。女儿鲁元她见过,温温懦懦不甚爱说话,每次看见她和刘邦在一起,眼底都有怯生生的艳羡和不懂得掩饰的恨意。让她甚至感觉到,是来自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恨。
而这个孩子不大像刘邦,也不大像他姐姐,有种单纯憨厚的天性,大约就是幼子刘盈。云兮笑着问:“让姐姐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谁知小孩挣脱她的手,慢慢向后退着说:“我不和你玩,你是妖精!”
云兮却不生气,故意将他拉回来,轻轻捏了捏他的小鼻子,笑着问:“那你觉得我像妖精么?”
“不像。”盈儿摇摇头,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你像画上画的仙女,又香又漂亮,比我娘都好看。”
云兮扑哧一笑,捏了捏他的小脸蛋道:“小傻瓜,让你爹听见又该骂你了。妖精姐姐给你摘桃花,好不好?”
盈儿拍拍手,用稚嫩的乳腔答道:“好,不许骗人,咱们拉勾。”两只小指触到一起,扭成一个连环的扣。云兮衣袂挥扬,转身轻盈跃上枝头,从繁华花影中一闪而过,又轻飘飘落到地上。手里变戏法地拈着一枝粉润碧桃。盈儿笑着劈手抢去,凑到鼻前嗅了嗅,嚷道:“妖精姐姐真厉害,盈儿还想要,盈儿还想要嘛!”
云兮拍净他膝上的土,温婉笑道:“好,乖乖去换件衣裳,姐姐再给你摘好多好多的桃花,好不好?”
盈儿欢快地答应,攥着那枝花蹦蹦跳跳地跑了。直到那抹幼小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云兮才敛回唇边的笑,转过身去。然而下一刻,她就愣在当场,呆望着眼前端雅无匹的男子。
花瓣依旧纷纷扬扬地坠落,像道无形屏障,为前方蒙上一层暧昧伤感的色泽。看着这个在漫天花雨中伫立的人,她只觉胸口一窒,瞬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心快跳出了嗓子眼。像是开了一朵莫名的花,脉搏血流霎时失衡,卷进这巨大刺激的幸福旋涡里无法自拔。整整三年过去,她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的心还是会动的。
张良唇角微挑,面上依旧淡淡的:“来了一会儿了。”其实他本想说“很久”,话一出口就莫明变了。原是无意间邂逅,见她蹲在树下,桃花吹满了头,衬着水染碧的素衫煞是好看,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当一切又回到混沌初开的时候,回忆倒退到三年前,那场树影里激烈的争吵。以及他不曾察觉的,在内心深处隐着一脉遗憾。那些纠缠的明花暗柳,总让人禁不住往后去想。
“听说荥阳这场仗打胜了,是你出的主意?”云兮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管心惊肉跳,却不敢露出来分毫破绽。
“恩。”他沉默有顷,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敷衍式地点了点头。然而她却对这个答案很满足,至少现在是真实鲜活的跟他对话,而不是自言自语。这个消息虽然早知道,回答与否都无所谓,可她有种非要从他口中证实的固执,像寻常夫妻必要而又无意义的争讨,能增进什么一样。
两人依然是尴尬,想问又怕触到对方那根敏感的神经,再闹得不欢而散,于是只好沉默着,各自斟酌字句。最后还是张良率先打破僵局,问她:“听他们说,大王准备纳你为姬妾?”
云兮愣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她最怕他问这句话,没想到他还是问了。想去解释,又怕解释不好,弄得自己百口莫辩,进退两难。刘邦要纳她,这是事实,也是尽人皆知的秘密,倘若急着辩解会不会显得欲盖弥彰,反惹他更误会?
况且三年前,他曾那么轻蔑的警告她离刘邦远一点,若再辩解,岂不枉担了虚名。于是她赌气般点了点头,说了声:“没错。”
“为什么?为什么要缠着沛公不放?他已经有了妻室和孩子,你以为□□去就会幸福么?”他的面容动了一下,觉得这些话压抑在胸腔里,不说就会憋死。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对这个女人哪来这么多莫明的敌意。
云兮笑了,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远的让她绝望。她真想如无数次梦里那样,不顾一切扑到他怀里。然而现实却是残忍的利爪,轻易撕碎了所有念想。说到底,他还是蔑视她,看她不起,那承不承认还有何分别?
她安然迎上他逼来的目光,再不用惧怕什么:“我不缠着他缠着谁?难道缠着你,你能给我幸福吗?”
张良一时哑口无言,他讨厌她这样轻薄暧昧的笑,没来由的厌恶。为什么这个女子沉默和说话时,总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姿态。有时觉得清高,有时觉得轻佻,还是她太过秾艳的外表给人一种蠢蠢欲动的错觉。尤其她笑起来,总让他觉得不安。
云兮心里那点微渺的希望仿佛是明灭残灯,挣扎数番后终归湮灭在风里。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奢求他的谅解,倘若没来得及付出的感情,不能算是被辜负,那么所有的误会就是上天注定的劫数,任凭真相被隔绝在咫尺之外,永远也进不来。
她径直走过去,在他身边停了一下,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不是每个女人都那么幸运,沛公待我恩重如山,我有什么理由不嫁他?请不要自作聪明的去批判任何人,因为你没有资格,这是先生你说的。”
余音萦绕耳畔,恍若呢喃。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她让他明明白白看到她眼底的冷笑,不屑而轻佻。不管这番话为日后埋下了怎样的祸患,至少在他猝不疾防的时候,给予了最沉重的回击。后来事实证明,她确实做到了,尽管为此付出了更多的代价。
战时中的一切婚仪都尽量繁减,这点刘邦心里也清楚。当他在众臣面前坦然宣布想法时,还是引起了不小骚动。赞同与反对同样激烈,矛盾直指云兮神秘不明的出身。反对最盛的莫过于刘邦的妹夫樊哙
有人说:“戚氏身份卑贱,与正妻吕氏相差甚远,不堪纳为王族妾室。”也有人说:“吕氏为楚人质多年不归,戚氏年貌俱佳,正能为汉王添丁加嗣,纳为姬妾再好不过。”
还有些人持观望态度,不倾向于任何一方,中规中矩总是没有过错。刘邦看在眼中心里很明白,他很聪明的不予采纳也不予评置,只将婚礼的花费削减到最低,以求军饷上的平衡。
没有采吉纳征、换庚谱、过文定,只在正殿摆了十几桌筵席,请的无非是些相熟的宾客。席上双雉烩鹌、百子莲果、伏羊盛世、凤彘朝阳,各色菜肴均用银器盛好,呈在几案上。刘邦着喜服,待在高高的王座上,看着云兮款款走近。
她今日并没有特别修容,脸上铅华洗尽,显得素净异常,松挽的云鬓上没有任何簪饰,精细交衽里露出一截白皙颀长的颈子,隐见锁骨。从殿门到墀下长长十丈的距离,新娘由媵人扶着一路趋来,步态娴雅从容,长长的裙裾曳于身后,如一抹凝红的血。
先是沃盥礼,司仪萧何将金盆高举过头顶,刘邦牵过云兮的手,在盆中一蘸,冰凉的水侵过指尖也淹没了她的心 。新人对席入座,萧何切下一片彘肉,以筷夹着送到云兮唇边,她却迟迟不肯张口。萧何尴尬之下,不免望向一旁,刘邦挥挥手道:“她不爱吃肉,算了。”说罢亲自接过彘肉,全部塞进嘴里嚼完,没有任何不悦。
下来是合卺礼,御郎陈平斟满两杯清酒,呈到新人跟前。刘邦端起一杯呷了口,然后交换另一杯。清光兀自在杯底潋滟,照见女子浓墨般的长发,和半边晦莫如是的脸。只听媵人唱起祝酒歌:“一杯开扉,两杯喜泪,三杯五杯恩情似水……”
她抿唇轻笑,端起半盏残酒一仰而尽,忽而想起三年前在鸿门宴上的那杯,为何独不如这杯辛辣缠绵?
最后是结发礼,原定要双方高堂主持,刘媪与太公都不在,只好另觅人选。刘邦在大殿内逡巡了一周,目光忽然落到那袭白衣上,于是笑道:“依本王看,子房最合适不过。”张良愣了一下,踟躇着缓步走近,尽管这是万人羡慕的隆宠,可他心里还是酸涩的,有些不是滋味。
“请……夫人断发。”他将匕首递到云兮面前,匆匆掠了一眼,不想让她觉出更多的感慨。云兮的眼光亦在他脸上迂回一瞥,迅速地别开,木然接过匕首,两人指尖相触都凉得没有丝毫温度。她依言割下一缕发,与刘邦的搓到一起,共同放进锦囊里,又将匕首还给他。张良忽觉掌心黏滑,低头看去挫金刃身上有一条细小血槽,斑斑猩红还未凝固 ,像是妆饰了几许妖艳刺目的暗花。他不禁后退一步,好似透过她凄艳的嫁衣发觉袖间隐藏的血迹,那般狰狞与凉薄。
云兮望见他眼底惊愕的神色,阖目冷笑,流下一滴终于得逞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