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二十九章 媚茲一人（1 / 1）
馆娃宫城门楼高台之上劲风飒飒，耳墙间整齐划一的旗帜迎风招展，我和夷光就高高在上站在这凌厉的寒风里，头顶云霞氤氲的华美凤冠垂落下掩面的珠帘，兀自在眼前跳荡颤舞。
大王归来了！数月前，他亲自率军联合鲁、邾、郯国由陆上攻齐，感觉里离别的伤痛和未知结局的揪心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如今他从硝烟弥漫的战场带回了齐君悼公的人头，且兵不血刃！
“美人安在？”夫差在夹道恭迎和将士簇拥中跨马游鞭而来，一身战袍盔甲，风尘未褪，王者之风却一览无余，骏马驻足于宫门之外，夫差飞身下马。
宫人恭敬道：“大王得胜回朝，二位夫人早已于楼台之上恭候多时！”众人高呼万岁，凯旋胜利的喜悦震动了吴宫内外。
夫差来不及解下战袍披风，一路急行，上了高台，英姿飒爽地站在我和夷光的面前，那眼神分明是久别重逢的乍喜和雄霸春秋的踌躇满志！
“恭喜大王凯旋而归！”我和夷光几乎同时拜谒下去，夫差两手一托，齐齐扶起我们，宫人奉酒在旁，我和夷光双双举杯进献，道：“大王远途辛劳，臣妾无以庆贺，但备薄酒，以慰大王！”
夫差喜不自胜，接过两杯酒，一杯一口地喝下肚去，不禁醉意醺然，握着我和夷光的手，朗然大笑，道：“孤王今生得着两位如此美人，余愿足矣！”
夷光撩开面前珠帘，漾开笑靥，道：“大王智勇不弱当年，大王雄风恰值盛年，征服五岳只是探囊取物，称霸诸侯指日可待！”
我心里一顿，微有不安。
夫差喜出望外，朗声道：“甚是，甚是，美人之言如明月清泉！”
我隔着珠帘，望向夷光，那笑容何时竟变得如此陌生？
正出神之时，有军士来报：“禀报大王，齐国大夫田乞觐见大王！”
我和夷光正要回避，夫差拉着我道：“卿且留步，败军之将何惧之有？”
我驻足，忍不住直言不讳地问：“大王欲将此人收之麾下么？”夫差目光暗沉，看住我，问：“卿有何高见？”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此人伤主，以下犯上卖主求荣，用他不得！”我鼓足勇气道。夷光也忘了礼数，马上打断我，道：“妹妹，内宫之人不宜干政！此事大王自有主张！”
我心下执拗成性，倔倔地等待夫差的否决，夫差沉吟半晌，竟对军士道：“孤王不见！”
军士得令而去，夫差仰面，天边那轮红日已悄悄隐匿于云层之后，只听他道：“此次捷战皆因田乞内讧，孤若收之，必助长其居功自傲之心，此人既反前主，又焉保他日后不反孤王？！旦之胸襟眼力更胜朝中男儿啊！”
冬去春来，时光荏苒，又是一年。
此时吴国泱泱已成就诸侯霸业，雄踞一方，孱弱之国无不以其马首是瞻，连日渐崛起的越地也时常赠献能工巧匠，于是煌煌上朝，奢华极致。
夫差春风得意，屡屡收纳伯嚭献策，大兴土木大起宫室高台。不仅如此，还复制了整个的越地施家村若耶溪以及苎萝山，以此慰藉我和夷光的思乡之情。
然而我的罪恶感却与日俱增，此情此景我怎能安适于如此的温柔陷阱？我益发如坐针毡，益发寝食难安，可我却没有办法阻止以自己的名义犯下的罪过，我该怎么办？
一日，公子苏进宫陪我练剑，他却愤而掷剑，剑尖插入石棱三分之长，我不解，对于他的剑术，我望尘莫及，陡然他拜伏在地，戚然道：“请恕子苏今日忧愤失态，但夫人可知？今年吴国大饥，颗粒无收，饿殍遍野，世人易子而食，惨不忍闻！子苏何来心情练剑？”
我愕然惊骇，身在奢华宫阙，何曾听闻如此惨剧？道：“旦未曾听大王说起。”
公子苏长叹一声，道：“齐国犯鲁，战事又起，大王自不甘袖手旁观，此时前方战事正紧，后方宫室高台土木大兴，大王岂有闲暇顾及此事？”
我喟然于心，扶起公子苏，满心期盼，道：“公子乃长信君，门下甚众，必有化解此难的绝妙良方，还请公子劳心相告！”
公子苏摇头，感慨万千，道：“大王对二位越地夫人情深义重，尤其是若耶夫人你！为博美人芳心不惜掷手重金使出填海造山之能，连削足剜肉之痛都忘记了，夫人却怎忍心伤了大王这片来之不易的汤汤江山？”
一席真言却教人心痛难当，无谓解释又有何用？自欺欺人又有何益？
我抬眼环顾，真是四时不谙人□□，秋冬过尽复又春啊！
宫苑中又到了明媚鲜妍的时节，看那草长莺飞千树琼花，看那丝绦拂堤碧波涟漪，看那兰馨蕙草润物如酥，我手握长剑，翩然起舞。
一飞旋碧草如丝，一回身新叶飘洒，变了，变了，一切都变了，你不再是当年苎萝山巅快意舞剑心无旁骛豪气干云的郑旦了，你更不复是那时若耶溪边勤劳浣纱嬉戏逗趣的少女了！
手上一软，长剑跌落草丛间，我在飞旋中缓缓坠地，坐于裙裾舒展的中央，身旁仿佛百花簇拥，盛景一时，我艰难抬头仰望碧透如水的苍穹，头顶那片被新绿叠出的繁枝茂叶掩映簇拥的蓝天真的好蓝呵！
与诸暨的天空并无两样，真正的云淡风清，偶尔还飘荡着两三枚栩栩如生的锦鸢，好似游弋于纯净池塘里的五彩鸳鸯鸟！
我正自恍惚闪神，隐约听见林子尽头有几个年轻女子的嬉戏笑闹声，渐渐真切分明，是秋萤飞雨和一群其他宫苑的小宫女们。
我起身，转出了小树林，宫人一见了我纷纷见礼，飞雨跑来笑道：“夫人，这是秋萤老家的叔叔做的彩绢风筝，托人从鲁地捎来宫中的，您看漂亮吗？”
说着递了一枚到我面前，那是一只身披云霞的彩凤，华美而精致，无愧是百鸟之王的尊贵！我接在手里，面泛笑意，赞道：“真正好手艺，竟跟活的一样！”
“夫人和我们一起放风筝吧！”秋萤一脸天真无邪，众位宫女欣喜附和，我再定睛瞩目，一人手里均有一只情态各异的锦鸢，有十二生肖的，有鸳鸯鸟的，有紫霞蝴蝶的，有睡莲的，有百合牡丹的，有宫灯的，还有嫦娥飞天的，真是应有尽有目不暇接。
我点头，欣然同意：“好，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小宫女们立刻拍手欢呼雀跃起来。
是的，春天来了，我为何不能在新春来临的时候放飞一次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