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二章 适彼乐土(1 / 1)
清风明月复年年,落花流水去又还。
新宫殿早已落成,名曰‘馆娃’,与原有吴宫紧紧相连,夫差赐予我和夷光独住。太宰伯嚭和大夫柘稽殷勤献策,于是馆娃宫中又多了许多独具匠心的景致。
我渐渐习惯了曾经不可企及的奢华,这种奢华就像一种慢性的致幻剂一样教人不知不觉上瘾依赖,自此非金玉器具不用,非玉露琼浆不饮,非珍馐佳肴不食,非霓裳羽衣不穿!
又是一个炎炎夏日,碧空万里,午后的阳光正是毒辣,明晃晃的刺目,宫中夏木荫荫,冠冠如盖,遮天蔽日,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阴凉避暑的去处,枝叶间有金色小花垂下,暗暗传送怡人的芳香,绿树丛中知了声声,倒也不觉聒噪。
夷光坐在树荫下凝神抚琴,我则斜倚在琴边的美人靠中恹恹欲睡,耳边的琴声和知了叫人安心。
蓦然,一只温热的手抚上我的肩,我睁眼,接触到夫差欣赏的笑眼,起身行礼:“大王!”
“大王?”夷光正要起身,夫差伸手示意她不要停:“西施的琴声真乃天外之音!若无舞姿助兴,岂非浪费,旦,你说是不是?”
我灿然一笑:“旦愿为姐姐的美妙琴声助兴一舞,以飨大王!”
夫差一脸深中我心的表情,朗朗笑道:“爱卿有劳!”他在我刚才坐过的美人靠边坐下来。
弦上乐声悠扬,婉转如歌,我赤足提裙,翩然起舞,彩裙纷飞,萦绕树丛攀折了一枚花枝,飞渡长廊,招招式式尽显剑术洋洒,很久没有练剑了,陡然心绪黯淡,虚无飘渺处浮现一个茕茕孑立的孤绝的影子,肩头有菅芒轻然飘落。
我收势,停步。
“卿为何停下了?”夫差愉悦陶醉的面色尚未消散,眼中盛上不解和期待。
夷光偷眼看我,我眼波迷茫,不快道:“这长廊实在不好!”
夫差迎上来,关切道:“如何不好?”
我正不知如何敷衍,形容佝偻的伯嚭一脸堆笑冷不丁从树影里走出来,奏道:“大王明鉴,夫人所言甚是!”
身后跟着一个青色儒衫的柘稽,悄悄看了一眼伯嚭的神色,再偷偷望一眼夫差,附和道:“太宰说得有理!”
伯嚭近前,笑容可掬说:“如果长廊地下挖空,全部嵌铸大缸青鼎,鼎内中空,夫人舞姿曼妙,玉足轻踏,屐履清脆,激起缸鼎空气回旋,发出回声,岂非完美之极方不辜负夫人天人之姿?!此廊可命名为‘响屐廊’,大王意下如何?”
我心里偷笑,好你个见风使舵的大夫柘稽!好你个阴鸷险恶的太宰伯嚭!这劳民伤财的大工程恐怕除了你伯嚭更无第二人能想得出来!
夫差看见了我的笑,亦是满面春风,大呼其妙:“好个‘响屐廊’!太宰有心!此事就着二位爱卿去办!”
夫差知道我喜爱登高远望夜观苍穹,于是又有了‘姑苏台’;夷光嫌陆地漫长,游赏不便,于是夫差一枝强弩,箭划当空,在宫苑中硬是建造出一条蜿蜒不绝的河流来,是为‘箭径河’;园中本无井,夫差命人生生地在园中挖了一口甘泉出来,为求奢华,令宫人每日充给牛奶,以供夷光和我洗浴之用,人称‘吴王井’,以示吴王夫差怜香惜玉,美名佳话千古流长。
所有的一切一切,消磨了多少国库财资,我们无从知晓,耗费了多少人力血汗,我们也无心关注,于是我们在政治权谋中心安理得地挥霍,在国恨家仇中气壮山河地放纵。
夏夜潮热,窗外的蝉声聒噪更驱走了我原本不多的几分睡意,婵娟唯恐打扰我休憩早已避到侧院的一个屋子里做针线去了,飞雨秋萤一帮小丫头也都各自散去,不再发出声响,可是我斜卧榻侧眯缝双目,眼里却仍明晃着床头夜明珠的珠玉之光,脑中混沌却迟迟不能睡去,盛夏时节的夜一直教人辗转难寐。
昏沉中一只宽厚修长散发淡淡茶香的手轻晃我的肩头,有人柔声唤道:“爱卿醒来!”我轻轻睁眼,望见那张星月飞溅春风得意的脸,亦真亦幻:“大王?”
夫差扶我起身,手中抖落一条丝巾,不容我疑惑便蒙住了我的眼睛,他握住我的手,向外走去:“卿跟孤王来!”一路跟随夫差轻盈如飞,呼吸间感觉那月光如水,仿佛浇上了飞檐高墙,又好似渗透了花影树身,洒落匝地的荧光和斑驳陆离的剪影宛如触手可及,奔跑间有缕缕清风旋绕,稍解了一丝暑热,我精神为之一振,清醒了许多:“大王要带臣妾去哪里?”
夫差在耳边胸有丘壑地笑:“孤王发过誓,定要让卿同孤分享这世间极致的美好!”我不甚明白,一如既往冷冷清清,脚下一直随他穿行于花树密林庭院楼阁。
夫差的脚步终于渐渐放缓了下来,小心翼翼牵着我轻柔迈步,我只觉得脚下好似浅草铺就,踏上去软绵绵湿润润的,一股水边蔓草特有的清爽芬芳绕鼻而来,夫差再扶我走过一小段木板桥,站进了一个起伏不定的空间里,分明听见有水声哗然,正诧异他为何要带我来到船上,他已伸手解下了丝巾,欣然道:“爱卿你看!”
我不由得顺着他宝石闪亮的目光将信将疑地转身,花木掩映曲折蜿蜒的采香泾深处但见缕缕荧光,飞舞着盘旋着蔓延着,恍若仙子羽衣飞溅的霞光霓彩,曼妙地向我迎来,脚下的小船也缓缓游弋过去,近了,近了,那一片幽蓝梦幻的纱衣笼罩到了我的身上,那一瞬我犹如置身奇幻莫测的神话世界,满眼是翩翩漫舞袅袅萦绕的幽蓝,掩过了天边的月更掩过了苍穹的星,抑或本就是漫天繁星坠落这凡尘,精灵一般欢腾跳荡于这烟波迷茫的藕花深处,碧水映照,天上人间,处处都是这离合明灭的光与影,我迷失其间,无法言语。
夫差扳过我的肩头,直面向他,满怀期待地问:“旦,你开心吗?”我开心,我当然开心,我找不到理由来拒绝这样的开心!我好想开口告诉他,可我又不敢,我害怕一开口,一切会烟消云散!冥冥之中,我害怕昙花一现,我害怕繁华飞逝,我害怕指间沙漏,我害怕沧海桑田!他张开双手再轻合捧到我的面前,他不知有否从我眼中读出了什么意味,腾出一只手托起我的头,迫我仰头迎上他星光渐淡悄然神伤的眼,一丝痛楚地道:“旦,我要你笑!我要你为我而笑!”他合拢的另一只手张开,几只萤火虫悠悠荡荡飞出他的掌心,三两点晶莹的蓝,他的脸也在这片蓝中明灭,美到我心碎!
我仰着头,终于漾起一丝清绝孤艳的笑,于是他的脸在那片莹蓝中释然绽放,他搂住我,笑叹:“卿对孤王好不吝啬!”我抬眼看他喜极的眉眼,轻声道:“臣妾微不足道,愧受大王如此苦心!”
只听他朗然笑道:“谁说愧受?!就算这江山社稷,换卿也值得!”我轻颤,心里五味杂陈,不辨喜悲。我知道就在江山换郑旦的那一天,也许自己就注定了悲剧一样的命数!
幽蓝淡去,天际遥远处依旧有闪烁的漫漫星光,空气中飘然逡巡着荷藕的清香,小船晃晃悠悠游弋于月下光影里,我伏在他肩头,沉醉贪恋着这久已熟悉的安适,不再去想那不知是远是近的某一天某一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