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争执(1 / 1)
因我常无端恶心欲呕酸水,因此马车行来缓慢,比来时犹甚,及至回到洛阳城外的金谷园,远远已能瞧见静谥的山谷中灯火通明,四处结彩,谷口既有家中从奴恭候相迎,列队等候,手持灯烛,微微萤光,照亮一方天地。
“恭迎主人、夫人回府。”为首的于管家躬身问候,从车帘望出去,这优美的山谷,因为金谷园的繁华热闹,凭添几分人间气象,而一应从奴身着灰白色衣裳,于夜色中显得格外齐整有序。
石崇只有车内轻嗯了一声,吩咐道:“命小轿大门外相候,夫人体弱,不可吹风。”
“季伦,这却何必?园中几步路而已,正好走走舒络舒络筋骨。”
“今日已请了洛阳城中医士聚于金谷园,待看诊后再走不迟。”说时两人不由一窒,石崇调开目光,而我,勉强笑道:“不过身体乏惫,季伦何须大动干戈,且茹娘、萱娘定已久候,当与她们相聚才是。”
“河阳毕竟偏僻,不若洛阳人才荟集,让此间医士问问诊,权当是接风洗尘,绿珠不必多心。”他淡淡接口,虽知我心中疑惑,却不肯挑明事由,一任我暗自猜忌,百思未得其解。
如我一年前入府,一年后再次与石崇同至金谷园,见茹娘引一众佳丽门外相迎,情景虽同,近况不同。如今,我们同为石府姬妾,已不若一年前身份未明,处境尴尬。石崇携我下车,冲众人微颌首道:“辛苦茹娘操持家务,今日累矣,诸人散吧。”
“妾身为老爷并绿珠妹妹备有宴席……”
“改日再议,今夜送些清淡粥水至崇绮楼即可。”
茹娘抬起眉梢扫我一眼,面上犹带微笑,“却不知是否绿珠妹妹病矣?为何人还未至,已命人将洛阳城中名医御医皆请至金谷园中候诊?”
“茹娘~”石崇打断她,不悦道:“吾与绿珠初回洛阳,尚有许多杂务未办,带来行李及安仁所送之物,劳茹娘细细分类,命人收拾妥当,莫用时慌张。”
“诺。”茹娘当众受他抢白,面色微沉,却也无法,领着一众人回身欲折返金谷园。
“茹夫人~”我愣愣叫住她,跟上几步陪笑道:“这月余来,辛苦茹夫人打理家务,绿珠感激不尽,从河阳带来些土产,虽不值钱,却是一番心意,一会儿命人送至茹夫人、萱夫人处,权当绿珠谢礼。”
“妹妹何须客气,此刻晚矣,莫让众医士久等,吾也替妹妹担心,身子如此单薄,该好生将养才是。”说时轻笑一声,正欲走时,萱娘上前道:“夫人此去河阳,众姐妹甚为挂念,好容易盼得回来了,面庞清瘦许多,果然客居不便,是该好生休养些时。”
“多谢萱夫人关怀,如此,吾等改日再聚,今夜且谢诸位夫人操劳之情,改日吾再设宴谢过。”
萱娘俯身行礼,态度甚为恭和,唯有茹娘,面色不郁,又不便发作,冷哼一声率众而入,留下一顶小轿并几名轿夫,于夜中恭请我入轿回府。
心绪忐忑难安,于轿中久久不能平静。一是为又陷入佳丽环绕的金谷园,似家而非家,未有远在河阳轻松自在;二是为不知石崇究竟瞒我何事,不但推了接风之宴,且请洛阳城中名医齐聚此地,此间若还无隐情,当真怪异。可人人皆瞒着我,甚至孙秀,一向唯我是从,今日也为维护石崇挨了窝心脚,前后种种,由不得我不胡思乱想——家虽回了,心情却越发沉重。
那顶小轿上下起落,伴有吱哑声响,还有轿外跟随的仆妇,脚步落于青石板上,我能听出转了一个弯,或是行入一条回廊,又或是途经假山流水之畔……也许不是听出来的,只是因为,不知不觉中,对这个不算小的院落已经了然于心,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景色,都如此熟悉,仿佛已在此间数年之久。也许这是家的感觉之一,除却此间虎视眈眈的众美人,金谷园,的确是一座富丽华美的宫殿,这宫殿中,有了石崇,即成吾家;没有石崇,便只是一座空谷。
正思量间,轿已落了,有人掀起轿帘,小声道:“夫人请下轿。”这声音熟悉,正是烟霞,月余未见,她倒无甚变化,可我在河阳时,因身边未有亲近之人,常觉行事不便。此番乍然相见,亦自欣喜,展颜道:“汝却躲懒,行时偏又病了,如今可已痊愈?”
“回夫人的话,烟霞未有大碍,病得三、五日,已然好了。”
我笑向一旁的石崇,“果然人不可太过精贵,如吾此番晕倒,竟连日缓不过气儿来。”
他微微一笑,并不答言,我还欲说什么,不经意抬眼,却不由呆愣当场——眼前分明便是崇绮楼,楼下有金谷涧水所汇金谷潭。却又不是我熟悉的崇绮楼,月余前不过三层高的崇绮楼,再见时,已然高起数层,如塔般耸立于谷中,楼高百丈,仰目视之,于夜空下巍峨高大。
“这~这……”我喃喃说不出话,几疑犹在梦中,石崇笑着揽住我道,“绿珠登楼,极目远望,可达南天,如此,当稍解绿珠思乡之愁。”
也分不清是喜是悲,抑惑只是感动,我已不能言语,唯有泪眼相望石崇,忍不住哭泣,半晌方道:“这又何必?”
“绿珠思乡,吾未能解之,然心意相通,亦替绿珠伤痛,既不能常回家乡拜望,唯有筑此高楼,以慰绿珠思乡之情。”
“此楼何时修成,又何时起意?赴河阳不过月余,如何便已建成完工,且雕栏画栋,未有马糊之处,季伦乃神人矣,人未在此处,怎还能这般妥贴?”
“建一高楼而已,未有绿珠想像之难,然此楼中遍藏绿珠家乡之物,皆从博白运至,还有这崇绮楼下、金谷潭边,遍植桃树,本欲令绿珠惊喜,可新植桃树无形,观之不美。”
顺其目光望去,果然,金谷潭边除老柳犹在,其余皆换作桃花,想是移栽之故,今年尚未有苞,唯有嫩黄新叶,稀疏有致,别有一番趣味。
此时语塞,盛宠之下,反而心悸,似前程坎坷,波折从生。
石崇携我入那楼内,我二人居室已搬至顶层,房屋宽阔,陈设考究,床前缀有珍珠帘幕,榻上安放裘皮貂毛,架上饰以玛瑙、犀角、象牙……可谓穷奢极丽,繁华似锦。推窗远望,天际繁星闪闪,天幕四合,似离天近,令人豁然开朗,气舒神爽。
“如何?可满意否?”
“如此仙境皆不满意,世间未有能满意处。然奢华太过,心中究竟不安。”
“这有何奢华之处?不过略做点缀,吾知绿珠不喜繁杂,因此已命人减得多了。”
“季伦~”柔声唤他,却不知何语能描述心境,半是感激半是伤怀,还有点滴惶恐掺杂其间,已非言语能表达之。
石崇唇角一弯,看向他处,似也隐忍着略为激动的情绪,顾左右而言它道:“绿珠喜便好,不可因此反而伤怀,否则拆楼事小,几番折腾,令人生怨为大。”
“谁敢拆此楼?”我嗔他,两人相视不由展颜,然眼角似都带湿润。
“行了,明日再细瞧各层疏异,今夜还是先命医士问诊吧。”石崇说着将我安置于榻前,又命人搬来屏风,千言万语,皆被他点滴行径堵了回去,我安坐于内,听见医士陆续进屋问安之声,左右手脉,不知换了几位相诊,细细听去,又听不见一声半响。诸人看毕,已过了数盏茶的功夫,正欲问时,各医士顺序出屋,像是在厅前相议禀报,我推开屏风,欲跟上前盘问,烟霞拦道:“夫人累矣,还是略用些粥水。”
“烟霞,何人何时命医士在金谷园相候?”
烟霞一愣,答道:“除夕前已有随从家丁返回金谷园传话,禀明主人与夫人归期外,刻意嘱咐令洛阳城中名医聚于此地,为夫人请脉。”
“可说因何故请脉?”我急声追问,那结果似只隔一层毛纸,一戳即破。
“这却未听家丁言明,想来夫人客居久矣,身心劳累,主人因此不甚放心。”
又是这话,这话我已听了数遍,从不同人口中说出皆是这话,如今再听,我已不信。随口应了一声,沉吟半晌,搅动案前小米清粥,米香扑鼻,却无食欲,“此次去河阳,因与故人重聚,心绪多有反复,劳累也是常理。因此反而糊涂,却记不清前几月癸水何时而至?”
“夫人癸水向来在月中时行,虽有变动,然差别不大。”
月中?我只记得上月月中,与妩娘同住,心情兴奋激动,常至晚不眠。癸水至时,应是接近月末,颜色稍乌,量份亦少,只不过略沾底裤,待有心瞧医时,已然结束了。
掷下碗勺,我急走至门前,还未出屋,房门开阖,石崇跨入内室,二人相对,他的神色多有疲倦,且似有怒意,见我即调转目光,勉强笑道:“绿珠可用了些膳食?”
“季伦,吾,吾是否怀有身孕?”终于忍不住问出口,石崇一窒,眼眸中红丝遍布,两道浓眉紧蹩,嘴角一抿,沉声道:“何人在绿珠跟前胡言乱语?”
“无人,可近十日以来,绿珠不思饮食、不见油荤、恶心反酸,且,且……上月……”
“绿珠,汝多心矣。”他打断我,再看向我时,适才闪烁的目光变得坚定,“绿珠是有小恙,需汤药调理,然无重疾,更,更非……身孕。”
“果真如此?”我逼问于他,石崇微一思量,阖首称是。
“如今且静养数日,定能康复。”
“可为何汝似有事瞒吾?”数日心结,一旦问出,不由泪湿,心中委屈,抽抽泣泣不知停顿。石崇轻笑摇头,“绿珠小孩心性,此时为母,为时尚早。”
“吾虽小孩心性,却也为人妻妾,何时为母,怎能控之?”
“罢了,从前以为绿珠豁达,孰料这般似水柔情,生生将吾心哭软。”
“季伦心意坚决,无人能撼。却是绿珠,从前以为季伦为人严苟冷酷,言行俱实,如今看来,也惯会说谎瞒人、喜怒无常。”
“够了。”石崇一声低喝,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怒向我道:“因吾宠爱绿珠,反令绿珠持宠而骄,既这般任性无度,吾无心相陪,告辞。”说时拂袖转身,冷哼而去。
人情冷暖,瞬息即变。因我思乡,令他重建这塔般高耸的崇绮楼,而不过一夜功夫,人已远离。恩情犹在,几番反复。也许他压抑太久,也许我骄纵太过,两相折磨,终有无法掩饰的一天。
前思后想,心绪久难平复,或因自己被瞒的真相,或因他拂袖时铁青的脸色……身心俱疲。哭得累了,倚在榻上朦胧睡去,尚思天明时收拾心情,于茹娘、萱娘处走动——心境虽累,俗务未有躲处。季伦,汝知否,吾惦念于汝,因此失态,错矣错矣,却非要等事发之后方能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