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集市(1 / 1)
“天地为证、情真意切?”石崇讷讷自语,若有所思。
我低头玩弄着腰间的束带,那上面的刺绣硬硬的有些咯手,是几枝小巧喜庆的红梅,让人不由想起阿姐出嫁时玫红色的胭脂,衬着羞红的脸颊,还有低垂的眼睑。几样聘礼、一顶小轿,就把这个娇羞柔美的女子带走了……
“绿珠。”
“嗯?”正自伤感,石崇唤我,似欲说什么,却又笑了,半晌方道:“汝已至洛阳数月,却并未好生逛过洛阳城,今日无事,莫如城中走走?”
我瞪大眼,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过于严肃的男人亦会有如此闲情。然不待我反应,他已高声吩咐下人道:“备车。”
“主人要进宫?”
“非也,伺候绿珠娘子梳妆,车马齐备后,携娘子同游市井。”
“诺。”吴叔恭敬退下,从我身边走过时,抬起眼角,虽没笑,却让人觉着他笑了,恍若早已预料会有今日。
我却大大吃了一惊,直待烟霞近前欲扶我上楼换衣,这才眉开眼笑,微福身告谢。石崇亦笑了,虽则他强板着脸,故作威严,却还是从嘴角眉梢露出丝丝笑意,“去吧,吾自在崇倚楼外等尔。”
“诺。”这下方才完全清醒,拉着烟霞提裙跑上厢房,满心欢愉,如同这明朗的天气,未曾注意身后的男人无奈苦笑,眼中竟泄露宠溺之情。
夏日的洛阳城,比记忆中初入那日更加繁华。集中的妇人身着薄质长裙,面敷轻粉,唇点丹朱,长发束于脑后,淡笑如这明媚的阳光。
市井中来往的商贩,贩卖各地的货物,我寻找家乡的特产,却瞧见西域的各式酒壶酒盏,做工谈不上精致,却形态各异,甚为稀奇。还有他们摊上所摆饰品,绿如松石、红似璎珞,颜色鲜艳、样式奇特,为生平未见。
原本还有些拘紧的我,不知不觉就把规矩抛在脑后,只恨双眼不够看、双手不够用,在集市间东张西望,看什么都爱不释手,却忘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中规中矩、不苟言笑的石崇。
“绿珠娘子,慢些。”追上前的是吴叔,烟霞本欲跟随,石崇止了,只留吴叔一人伺候。
“吴叔,这个,这个好看吧?”我拣起一枝珠花,冲他乱晃,吴叔直摆手,急道:“娘子莫忘了此乃集市,人物混杂,此等喧哗,恐惹人注意。”
注意?我瞧向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皆各有营生,谁会注意他人行为,不竟笑了,“吴叔多虑,此间若是金谷园,自然惹人注意,可集中人众,过往如烟,谁人会在意?”
“好个过往如烟,如此看来,吾欲隐之,并不在金谷园,却在这朝野市集之中。”石崇接口,他取下我的手中的珠花,无奈摇头:“园中之物不得绿珠青睐,却偏爱此俗世俗物。”
“绿珠本就来自这俗世,自然爱这俗物。老爷何尝不若此?否则如何偏居金谷园,既知心系天下,有所不舍,如此才不欲隐于市井、为人所不记。”
“娘子~”吴叔低喝,却引得石崇开怀大笑,“吴才,绿珠若兴起,汝却辩不过他,连吾都自叹弗如。”说时摊手,引得我与吴叔俱笑了,只是我的笑放肆不羁,吴叔却是多有保留。
市中的各种吃食也甚可观,与我在博白城中所见颇不相同,各式面点、烙饼,还有热腾腾的馒头、馄饨。守摊老板一声吆喝,一锅馒头又出笼了,有百姓上前购买,有孩童远远嘴馋,还有妇人思量着是否以此做为家中晚食……走近前一瞧,馒头亦蒸出各式花样,有似元宝的,有似小猪的,有似莲花的,模样讨喜,连我都忍不住十指大动。
“绿珠娘子,这可不能吃,外头的东西多有不净。”吴叔抢先阻止,我憨笑道:“不过瞧瞧,吃却吃不下了。”
“汝就如同那进城买米的牧童,眼睛都盯在馒头上了。”石崇无奈摇头,“府中多少美食,也不见绿珠如此。”
“这才叫物以稀为贵呢,想从前在博白,每日里尽吃这些干粮粗食,总想有天能饱食肉餐不知该多美,哪知肉吃多了也自腻得慌,如此才知世上诸物皆贵在适可而止,少了或多了俱添遗憾。”
“几只馒头亦引得绿珠长篇大论,看来是在园中憋得慌了。”石崇拿我取笑,我亦笑着搀住他的手臂,指着馒头铺子道:“若是冬日冷时再来,老板一掀蒸盖,白雾腾腾,为人间美景亦。”
“人间?这世上,何处不是人间,偏他入了这名儿?”
“人间烟火味儿啊,灶王爷最喜欢的味儿。”
三人一愣,皆开怀而笑。这是我到洛阳以来,最欢愉的一天,不单因为这自在的氛围,更因为面前的这个男人,似乎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石崇了。无论是在桃林里偶遇的他,或者是在倚红楼中霸气的说:“吾欲以十斛珍珠买下此娘子”的他,又或者是带我离开博白的一时严肃、一时又柔情的石崇。此刻的他,仿佛掉开了一切身份地位,只是我的一个亲人、一个……爱人。
念及此,猛然摇头,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发展下去也一定是错误,怎么可能拥有真情实意、一心一意?怎么可能奢望?对我而言,安稳的环境、富足的生活已是最大幸福,其他的,如何敢奢求?
“绿珠,前有一处酒家,乃洛阳城中有名之所,过往客商,莫不聚此畅饮。今日既已出府,莫如晚膳后再回。”
“主人……”
“如何?”
石崇低声询问我,不顾吴叔反对,声音如此温柔,就好象记忆里檀郎的语调,看向我时,眼眸带着淡淡的哀愁,似有无尽的怜爱。
一时间竟愣了,愣愣看他在我眼前轻笑,愣愣的点头,愣愣的随他携了我的手,不顾市集中众人侧目,一同往那酒家走去。
远远既瞧见高挑而起的布幡,上书酒香楼三字,洒脱不羁。布幡迎风扬起,似一面土蓝色的旗帜,召唤城中富贵公子、来往商户皆往此处而来。此时天暗了些,不知何时,天边聚集起一堆浓云,眼看着那云越集越大、越来越黑,夏日的雨只怕又要不期而遇。
太阳迅速被乌云吞没,一阵狂风穿巷而过,卷起沙灰,眯了路人的眼,亦眯了我的。背转身欲躲过那夹着暴雨气息的狂风,微眯着眼,看见吴叔竭力替石崇挡住风向,他的长袖已被扬起,和着谁的乌发,一同在风中飞扬。
“前头躲躲。”有人拉住我的手,我已熟知了那感觉,包容的,又很温柔有力,微微粗糙的手指,似乎诉说着他并不平静的前半生,宽大的手掌,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生依赖。
有一瞬光阴,我几乎脱口唤出他的名字,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末了跟着石崇疾走在急风中,他挡在我身前,华美精致的常服高高扬起,在这带着雨腥味儿的空气里,时隐时现另一种淡而持久的黑方(香料名)。
“老爷~”我张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风急灌进喉咙,呛得人只想咳嗽。
他没听见,连我自己都没听见,因为那细窄的小巷里全是呜呜的风鸣,将一切话语卷走。只是须臾功夫,豆大的雨滴直直拍下来,打在人身上,生生作痛。忙着挡住迎面而来豆大的雨滴,不提防脚下一块尖石,直踩上去,脚踝无力,两下里一错,竟摔倒在地。
“绿珠。”石崇惊呼,回身将我架起,“如何?可还能动?”
“无妨,只是慢些,老爷先去酒香楼避雨吧。”
“我扶你走。”他不理会我,撑着我的臂腕,眼神坚定,不容拒绝。
“主人,由小的扶绿珠娘子吧,主人身上衣裳湿了,先行避雨为是。”
“住口。”石崇低喝,脸上隐有怒气,“吴才,汝的话越发多了。”
“小的知罪。”这是头一次,我看见石崇对着吴叔发火,其余时候,他或者严厉了些,却不会这般当面喝斥吴叔,不由心怀愧疚,冲吴叔摇头道:“吾能走,吴叔莫急。”
脚伤其实不重,只是脚踝乍然扭了筋,酸痛难忍,任由石崇半扶半拖,至酒香楼时人已满了,皆为路人避雨,小二才欲拦阻,及至看清来人,忙不迭招呼,“石常侍来了?楼上雅间请呐。”
“小哥儿慢着,我家老爷衣裳湿了,可有新衣替他换上?”
“这~”
“不论贵贱,只有干净平整既可。”
“绿珠~”石崇欲阻,我打断他问那小二:“可有?”
“有是有,也是全新的,原是掌柜的做下还未穿过一次,只是怕玷污了常侍身份。”
“速取两套来,再将常侍与吴叔的湿衣拿去烘干,一顿饭功夫,衣裳照样还给你家掌柜,常侍亦不穿这衣裳满街乱走。”
“诺。”小二答应着欲去,又瞧瞧我道:“那~这位小娘子的衣裳……”
“不用,我身子骨硬郎着呢。”
“绿珠不可,汝刚至洛阳没多久,易水土不服,捂着湿衣,只怕要起风寒。”
“这有何妨?老爷不知,绿珠打小就爱在雨天玩闹,为这个不知吃了阿母多少板子,总改不过来,如此也罢,倒玩出一副硬骨头,怎么冷亦不易病。”一面劝,一面拖着他往楼上雅间去,楼中众人侧目,却也管不得许多,楼上倒是清静,数十个雅间,还有两、三间空着,正好为他们换衣,我自在另一处等待。
看着窗外瓢泼般的大雨,刚才还明媚的天空此时只余一片灰蒙,雨点溅起泥浆,小巷两旁的楼宇既脏污了石脚。此时街上已无一人,偶有狂风卷起的布幡、破凳在街中翻滚,想起幼时最喜这种暴雨天气,因为暴雨过后,村中洼地积水,一泓泓、一摊摊,多少乐趣隐于其中,我的幼年时光,原来也伴着泥土成长,如寻常乡童般脏污自在。
思及便乐,暗笑自己少时顽劣,转身欲瞧他主仆二人可换完衣裳,才一掀帘,有人迎面撞上,口内道:“好大的雨,差点没把信给淋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