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口角(1 / 1)
春日,园中多花,而崇绮楼附近更为整个金谷园最美之处。金谷涧水从山谷流淌至此,聚成一潭,幽碧见底,潭边种有柳树,柳絮早开,此时柳叶抽芽,柳条柔软,远远看去,青青黄黄一片,姿态优美、颜色稚嫩,正是一年中最美之时。
坐在潭边,乍看这潭水,总不由怔忡,恍若回到博白,回到清湖畔,同样碧绿的水面上映衬着同样的面容,偶有斜风吹过,吹皱一池春水,掀起层层涟漪,我的样子也随之化成波浪,模糊了,在水面上荡漾开来。潭水慢慢恢复平静,我也跟着它重聚出一个人影,如此反复,心绪亦随之波动。
“娘子,园中风大,披件衣裳。”烟霞在后相劝,她的影子也在池中晃,不长的头发梳成小辫垂于耳畔,稚气单薄,如同刚入倚红楼的我。
“不必了。”
“娘子~”
“虽有清风拂面,日光和旭,甚是怡人。”
轻嗯了一声,她自退下。眼看着她的身影从潭中消失,步态谨慎、眉目低垂。应当也是贫苦人家出身吧,否则亦不会这般年幼已卖身为仆。由此及彼,思绪如潮,我从未如此思念家人,思念亡故阿母,思念记不清样貌的阿父,思念失去联系的阿姐,偶尔,还会思念一双含笑的双眸,与石崇不同,他似乎永远都是温暖的、柔软的,亦如他的诗文——华丽不失真挚,柔情不乏风骨。
思及此,不由轻笑,嘴角微微扬起,手指无意识划动水面,似有一束光线照进阴郁昏暗的心底,带来丝丝暖意,渐渐融化内心的坚冰。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就永远这样下去也好,我不用敷衍石崇,他也无需时常想起自己那十斛珍珠,我们同住一个院落,两不相碍,倒也清静,强于与园中其他妻妾争宠,多一分少一点,都有人与你计较。
妩娘所说不错,此间虽富贵安逸,然而红颜相争,比倚红楼更甚。
想我初入都城,因得住崇绮楼,惹众人侧目,惠娘更是如临大敌,言语不善;直至石崇并未与我亲近,甚至十数日不曾得见一面,大家松了口气,却又更加不以为然,对我冷淡了许多。茹娘亦只是面子上照应,诸事并不深管。
前日请去问安,人还在屋外,已听见里屋众娘子议论:
“老爷此番出使交趾,朝中皆以为升迁在即,谁知诸事不得顺遂,如今倒僵在那儿,动弹不得。”说话的似是采萍,园内地位虽不高,却因善于奉承,茹娘待她多有不同。
“朝中风云,本就难料,那潘公子停滞多年,这会儿去又得任河阳县令,虽说职小位低,到底为一县之主,非往日可比。”
“茹夫人豁达,看物甚准,老爷与潘公子各从博白携回一女,潘公子就此发达,老爷却多受阻滞,只怕也有些关联。”
我笑,扶着烟霞,坦然踏入屋内,微微福身行礼,抬起眼,采萍脸上有几分尴尬,茹娘却一派云淡风清,撮了口茶,轻言道:“绿珠来亦,快坐吧。”
“谢过茹夫人。”我侧身挨着椅凳坐了,与一旁的萱娘道:“姐姐们在说什么,如何绿珠来了便没话了?”
她讪讪一笑,偷眼瞧茹娘并无反应,这才接口,“不过家常里短,不曾说什么。”
“绿珠~”这边声音未落,那边惠娘提声唤我,嘴角带笑,眼睑半垂,神色甚是倨傲。
“惠夫人何事?”
“听闻烟花巷内,诸娘子夜晚迎客,白日休息,这不成了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么?”一面说一面掩面而笑,不知是掩饰敌意还是引人注意。
我也笑,扬眉看向她,“惠夫人倒识得烟花巷内规矩,偏就是如此黑白颠倒。是非却是要分的,若有其间娘子明争暗斗,又或者刻意排挤他人,此既为逾矩,失了礼仪,为众人不耻,也必被鸨母教训。”
惠娘脸色一沉,刚欲说什么,茹夫人接口道:“正是,绿珠,闲来无事,汝也讲些家乡风俗予吾等听听。”
“家乡博白乃僻野小城,不若洛阳繁华大气,细说之下,难免让众姐姐取笑。”
“这有何取笑的?诸姊妹来处尽皆不同,比如惠妹妹,既惠州人士,简韵妹妹又来自通州,四面八方,不一而论,谁料前世缘份,竟同居一处。”茹娘抿嘴一笑,轻瞟过惠娘,继而道:“惠娘也曾与师傅学练琴艺,古琴之技,众姐妹皆自叹弗如,老爷也颇赏识。前日听闻妹妹善吹笛,改天倒要让你二人弹奏一番,方不负此艺。”
“绿珠不敢献丑,吹笛之艺乃随青楼中弹琴师傅学得,只能娱己罢了,不敢娱人。”我不欲与谁相争,更不欲与惠娘相争,可她并不打算轻易放过,鼻中轻哧,“笛乃乡人自娱之物,自然上不得台面。”
“惠娘~”茹娘缓缓唤她,音调平静,却给人压迫之感,果然是当家妾侍,气势非他人可比。
再待下去,恐怕相争更甚,我起身请辞,茹娘点头应允,却听她刻意在身后道:“采萍,吾听闻潘公子所赎之人,才貌俱全,乃那楼中花魁。”
一步一步走近那屋门,不待我出去,她们已一句一句揭开我的疮疤。
“正是,不但貌美,更难得才情卓越,又听说出身亦自不凡。老爷本欲买她,谁知竟着了迷药似的,以十斛珍珠,只换回一介稚嫩娘子,着实不值。”
不值?我挺了挺胸,努力让自己走得自如洒脱,眼中却悄悄蕴上泪意……从此,此间,再也来不得了。
轻轻叹了一声,不知不觉日头西沉,又近黄昏。这崇绮楼在夕阳下尤显雄伟高大,不过三层而已,若再高三层、再三层,是否能看见家乡那片桃红?纷扬飘落,从记忆里,一直飘进我现在的生活中。
不可多想下去,万般寂寂,起身欲回屋用食,二楼的厢房烛火已亮,昏暗暗的烛光随风摇曳,而石崇所居三楼仍旧漆黑一片——主人多日未归,连它亦不由寂寞吧?我暗笑摇头,抚着门廊低声轻言,“从此,你我相伴,清静渡日,岂不更好?你那原主人,只怕早就搬家忘了此地,何必还惦记着他?”
“娘子真会说笑。”身后有人接口,倒吓了我一跳,回身时,却是这金谷园的管家、石崇的贴身仆役——吴叔。
“吴叔~”我福身,他伸手扶住我,那双手苍老但有力,好象做惯粗活使然,而他的眼睛,犀利如同他的主人,在不经意间,已洞查周遭的细微变化。
“娘子乃老爷爱妾,自是这金谷园中主人,不必对小人如此多礼。”
爱妾?我摇了摇头,一面走一面道:“吴叔此言差亦,莫说吴叔年高,绿珠应当孝敬,单说这金谷园,主人只得侍中一个,其余娘子众多,绿珠不敢占一席之地。”
“小娘子此等样貌,这等口才,又难得生性随份,如何却轻看了自己?”
“轻看?吴叔又错了。”我笑,扭头瞧他,他跟在我身后,半弯着腰,态度甚是恭敬。“汝家主人,以十斛珍珠欲买下的,不是绿珠,乃是……”
“小娘子~”不待我说完,吴叔打断我下面的话,眼角一扫,面上仍波澜不惊,语气却不容抗拒,“小娘子初来乍到,不熟我家主人脾性。依小人观之,主人对小娘子甚是在意。”
“在意?”我瞧了瞧四周,众仆役皆在准备膳食,石崇没回来,院中几十个下人,伺候我的,也就二、三个人而已。“就为这崇绮楼?”
“不然。”
“那吴叔从何处窥破?”不禁展颜,这管家有些趣味,单看他的眼神,既知有些不同,又得在石崇身边伺候,自然非比寻常。
吴叔不答,淡笑看向我,如同慈爱而又严厉的父辈,“小娘子不信小的没关系,信自己足亦。”
“嗯?”
“十斛珍珠对主人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买谁又有何关系?小娘子执念于此,亦是个心性颇高之人,又何必自叹身份低微?需知这世间之人,自高者便高,自低者便低,自轻者便轻,自贱者便贱,却与出身来处无其关联。”
“吴叔~”一番话未完,说得我愣了,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心事,竟被眼前的陌生人道破,而这道理,我竟从没认真想过。
“小娘子虽出身贫寒,误入青楼,却难得心性天真良善,且又柔中带刚,与人不同。小人位低言轻,倒也跟随主人数十年,听者见者甚多。依我看来,这园中佳丽多亦,却未必比得上小娘子心思缜密、才貌皆备,为主人多年悉心所求之人。既如此,何不主动与主人修好,省却两人各自寂寞。”他说着,眼睛笑着一丝狭缝,如同狡鲒的狐狸,看得人心下猛然一紧,隐隐不安,不觉敛了笑,深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吴叔并未跟上前,我转角上了楼犹觉得他的目光紧随其后,不由出了身细汗,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总觉得身后那个人不简单,却又分不清是敌是友,让人惶恐惊异。
行动落入人眼,言语落入人耳。此间环境,步步皆需提防。我一夜未能深眠,吴叔的话翻来覆去在迷离的梦境中,片刻不曾放松,至天明时,精神反而短少,靠在枕间不愿起身,微一眯眼,又迷糊了,但闻烟霞上前欲伺候,掀帘见我犹闭目养神,替我拉高被褥,又轻声退出。
紧绷的思绪一旦放松,睡梦接踵而至,又似乎听见一众人等齐刷刷跪倒一地,我只当是梦境,可有人在梦中喝道:“滚,都给我滚下去。”
乍然惊醒,猛地起身,双眼只冒金星,半晌,似乎安静了,连脚步声都不曾听见。暗笑自己多思多虑,引得噩梦缠身,咣当一声,楼下似倒了一只花瓶,碎声未尽,哗啦啦一片响……这下,不是梦了,是真有人动怒,推翻了正厅的陈设摆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