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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自请(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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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中……”

他终于开口,而我,却犹豫着不知如何继续。

石崇不应,甚而不看我一眼,手上握笔,微微用力,泄露复杂心情。

我何尝不如此?我何尝如想像中坚强?事已至此,反而软弱期待救赎。

良久,二人都不肯说话,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落了下风,而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

“侍中人贵,诸物不缺,但不知何物方能成全?”

“诸物不缺?”他轻轻一笑,抬眼瞧我,“依绿珠所见,位高权重、家财如山,即为诸物不缺?”

“绿珠并无此意”

“那倒稀奇了,汝究竟何意?”

“绿珠,绿珠……”

“汝意吾已明了,妩娘对安仁情深义重,又是此间头牌,吾当成全他二人,已完兄弟之情?”

此话虽说不差,由他口中说出,却又无比讽刺。连我,都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惹人取笑。

“绿珠亦非此意。”

“那小娘子究竟何意?”

“若侍中不嫌绿珠稚嫩未成气候,绿珠愿代妩娘随侍中,随侍中……”

“随吾若何?”他句句紧逼,逼得我额头冒出层层细汗,连呼吸都已急促,语言显得慌乱。

“绿珠愿替妩娘伺候侍中。”此话才一出口,恍若大事定亦,我几乎瘫坐于地,唯等他回复,强撑着抬眼相询。

不知何时,石崇已背身向我,负手一立,背影透着丝丝孤寂,却又坚定如山。此时才发觉,他也如此高大,身形健美,姿态如松。

这是最后的一搏了,我赌的,不过是妩娘一个未知的前程——离了他、离了倚红楼,拼尽一生,也许能换一个称心如意。而我赌上的,也是未知的前程——他不允,我还是倚红楼的艺妓,不知何年何月遇到两相情悦之人,不知是否有福有缘能跟随而去;他允了,我就变作他的侍妾、家中的摆设,与许多地位相类的女人同处一个屋檐,换一个环境,却换不了红颜相争的命运。有甚区别吗?似乎不大。

每每念及此,总有隐隐的不甘,这不甘后面,是深埋于心的痛与伤怀。迟迟,我等不来他的答案,亦羞亦怒亦悲,一滴泪落下,继而又是一滴。这泪竟如没了止境,滴滴成行,顺势而落,连抽泣都无,径自流下。

原来真伤心者,无声无语。如那日我在桃林中痛哭阿母,其实亦不过因为委屈,而委屈又如何能与惶惑、慌张、自卑、期盼却又不敢期盼相比?这其中太过复杂,牵连得我从未这般脆弱。

“头牌~”过得许久,石崇冷冷笑道:“头牌,原来竟如此……”

“石侍中……”

“绿珠起身吧。”

“可~”

“吾欲以珍珠十斛买下这倚红楼头牌、头牌……”

“绿珠自知姿色弗如、才情皆短,侍中若肯稍等些日,绿珠、绿珠会……长成亦。”鼓足勇气说毕,早已泣不成声。青楼娘子最怕自高身份、放不下脸面,惹诸公子厌烦。我以为自己并不在意,当下才明,原来求一个人接纳你,是如此卑微之事。

“起吧,久跪无济于事。”

“侍中不肯答应?”

“吾却未说这话。”

“那~”

“珍珠几斛皆为其次,我二人即有如此缘份,允了绿珠又如何?”

“公子~”我不由换了称谓,泪珠还挂,笑意已现。

石崇微一怔愣,唇边浮起一丝无奈淡笑,走近前扶起我道:“昨日一曲《明曲》,吾还道小娘子非那桃林中稚气之人,眼下看来,却还一般单纯。”

“公子见笑。”

“若吾今日不允娘子,汝待如何?”他接着问,手上的力轻重有度,衣裳细薄,能感觉他掌心的温热。

此时反而羞愧,低垂脸面,隐隐作烧。

“嗯?”

“无他,绿珠自知难比妩娘,公子就算不允诺亦属常理。”

“那还来此间作甚?”

“不来,心不甘;来了,亦算尽心而为。”

石崇轻轻一叹,松开手心,手指恍若拂过我的面颊,细细体会,却只是一阵轻痒。“今日绿珠无需再往雅间,既为我石崇之人,再不用于风月场中辛苦卖笑。”

微一愣,倒不料他如此打算。

“公子~”

“此间已耽误甚久,三日后即刻回京,赎身一事,吾自会同鸨母言明,汝收拾些随身衣物即可。”

……

我无语,他并不看我,神色并不轻松,反而带丝自嘲。“回屋吧,今日绿珠怕已哭乏,早些歇息养神。”

“诺。”微一福身,回退才欲出房,石崇复叫住我,“绿珠~”

“公子还有吩咐?”

“无他,唯汝身上衣物。”他淡淡道,我红了脸,缩在门柱一旁,不敢瞧他的眼神。

“既绿珠还未长足身量,这衣裳日后再穿亦可。”

“诺。”急着走,倒绊了一下,身后的人笑了,噗哧一声,难得让人没有压力的笑容。

“绿珠聪颖,这衣裳,就算来年再穿,亦只可在吾一人面前,懂否?”

此时早已无地自容,慌乱点头,不及应答,人已跑出屋外。

月亮升到树荫后头,夜风带来丝丝凉意,可我的脸热如火,以手相捂,匆忙顺小道自回屋中。并未瞧见身后的人目光相随,透着苦笑,却又摇头,轻声自言,“璞玉尚不自知,其为珠也,珍宝也。心意如此磋砣,偏叫世人取笑。”

要用多久时间,才能明白一切的因缘报应;要用多长时间,才能真正弄懂一个人的心意。也许当时太年轻,行事作为皆凭臆想。又或者冥冥中自有天意,他们都来了,在同一年同一个春天。只是不知这天意是让我选择了他,还是其实早早的,他就选择了我?

兴许我真的哭累了,兴许是因为昨夜未眠。如此大事定亦,倒是一夜酣眠无梦。第二日醒来,一切自是不同,我穿衣梳发、扑粉打扮,小翠在身后一言不发,连眼角都不曾抬起一下。

“怎么?往昔多语,今日倒像有了烦心事?”我自鉴中问她,她只淡淡道:“无~”

“那是为何这般模样?如同被人所欺?”小翠神色有异,不由放下手中梳子,语气稍高,“且说来吾听听,也自替汝开解几分。”

她拖衍着,不肯作答,半晌方道:“鸨母已着人留话,命娘子起身后往她院中一去。”

“小翠~”

“娘子起身甚晚,还是早去为好,虽说石公子愿买下娘子,究竟此时还是倚红楼之人,过去,亦曾受倚红楼诸人之恩。”她退下去,脸色鄙夷,语气淡漠。

我呆坐椅中,恍惚间明了,虽做成一事,却惹众人误会我夺了妩娘之宠。不禁傻笑,思前想后,但觉唯如此方能全众人之情,倒忘了自己的名声如何向世人表白?

罢亦罢亦,无声叹息,往鸨母院中,一路有娘子、伢女相逢,并不与我招呼,却皆在身后冷嘲笑热讽。心中无奈,解释不得,只如往日般抬头微笑、手扶腰际,步步移往后室。

“妈妈寻绿珠甚事?”崔氏坐在屋内发呆,听见我来了,怔愣片刻方起身相迎,“绿珠来亦。”

“妈妈使人留下话命吾来此,可有何吩咐?”

“却无,只是昨夜绿珠未至雅间,石公子……汝可知?”她话说半截,我心下自明,微一点头,鸨母却笑了,笑得颇具深意,“连老身都没料到,绿珠有此手段,如此也好,这世上之人,谁不为自身打算?”

“妈妈~”

“妩娘处吾已说明,虽说断了她的前程,到底怪她行事太过乖张。各人自有福祉,众人虽有闲言,也奈何不得。”

鸨母话中有话,我亦无从分辩,到最后,一件事的前因后果往往连当事人亦觉模糊,唯有无从改变的结局横于眼前。我笑了笑,并未接话,鸨母亦不如从前言语举动高高在上,眉目间多了些讨好意味。“此处有新做衣裳数件、首饰数幅,虽不贵重,也算抚育一场,老身送汝出门的物件,其余并无他想,只愿来日绿珠飞腾富贵,莫忘了倚红楼养育之恩。”

“如此多谢妈妈。”我瞧崔氏神情复杂,自己也理不清当下心绪,提及妩娘,又思起一人,不由问道:“却不知潘公子可说有何打算?”

“潘公子?”鸨母冷笑,“昨夜相谈甚欢,并无去意,怎知今日一早朝中急宣公子回洛阳都城,不告而别,唯留书信一封,此时怕已出城去了。”

“书信?”心下大惊,他此去,那妩娘当如何自处?连声追问,“留予何人?妩娘现在何处?可走得多时了?”

“倒也无多长时间,算来当至城门。书信……”未听崔氏说完,我已转身提裙狂奔,往倚红楼外追去。风声在耳边啸啸,心在胸中急跳——他走了,这一切当作怎生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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