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只有清香似旧时（1 / 1）
“我没有别的意思，”阮芳芷才发现自己刚才也走了神，连忙补充道，“你不喜欢可以当没听过。”
“你知不知道檀香园这几个字是谁写的？”然而檀徵忽然开口，打断了阮芳芷。
“是谁？”阮芳芷自然不知，他扭过头自门口眺望，极目而去，正好可以看到正门，门匾在外自然看不到，但她看着这扇门，竟然思索了起来。
她望望门，又望望檀徵。
“你的意思是……”她最终带着点犹豫的说，“正是檀大公子所题？”
……
一阵静默。
“仇人如果轮不到你来杀，你还能去干什么？”
“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啊——这是我的理想。”
“……”
“怎么了？”
“你还小。”
“这跟我还小又有什么关系？！”
“你还小就是说明，”那人慢慢的说，“你以后就会发现，报仇比行侠仗义更有成就感。”
他继续说道：“如果你杀了个狗皇帝，你的名字可能会永远记载在青史之上，之后很多人都会知道你。但如果你去行侠仗义见义勇为……八成还会被人倒咬一口，脏水都泼到你身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少年瞪了他半响：“我还是不明白……”
那人叹了口气。
“还不明白就算了，原来你不是小。”
“那是什么？”
“是笨。”
……
“檀香园这个字号能起来，自然离不了亡嫂的功劳，但是也许很少人知道，或是他们不愿意记得，大哥才是最初的提起者，那一年正是他重伤，武功被废之后的第二年……那一年我九岁。”檀徵说道。
他开始徐徐讲述。
“他自己？”阮芳芷是惊讶了一下。
“当时很多人也是和你一样的反应。”檀商静静说道，“但是没错，没人逼他。正相反，那个时侯，尽管檀家已经人丁寥落，但是外面的威严还在，没人愿意去低头。如果那时没有大哥在背后支持，嫂子一人，决计也举不起这一块牌匾。”
他转过身去，烈日当头，天空晴朗，阳光耀目，园中鲜花怒放，射进来的光线照着墙壁上的刀剑。林林总总，却跟灵牌们一样无声。
如果刀剑能说话，那么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听。
——如果所有的故事都能为人所知。
“他说动了一些，慑住了另一些，孤立了最后一些，然后退居幕后，让亡嫂负责主持商事。檀香园最开始的几年也是很艰难，但是慢慢好了起来，直到最好。这个时侯，喜欢继续做下去的那些小辈，忘了最先的发起人，先跟着大嫂再跟着我。不喜欢继续的，享受着好处，却一直心有戚戚，想重振威严。”
他说话的时候好像目光落在窗外远处的遥遥一点，那里是湛蓝的天空。
“我小的时候按惯例习剑，但自从檀家营商，空余时间大嫂也让我跟她在一起。于是我逐渐喜欢呆在账房，也逐渐减少了对习武的兴趣，他虽然病重，经常无法出门，但是他心如明镜，我瞒不得，而且后来我才知道我也不必瞒，因为我偶然知道，竟然是大哥示意大嫂让我接触商事，并让她将所知倾囊传授。”
“我不知道他的想法，很长一段时间都猜不透，”檀徵顿了一下，然后才接道，“他本来不喜从商，却让檀家从商，他本来喜欢我继他所学，却又放任我流连于商行。我每天本来要习剑四个时辰以上，但是很快就被挤压的所剩无几，他没有反对。”
“他只是要我保持一个时辰，每日中午，他看我习剑。”
……
少年走后，另一个人从后面绕了过来。
“这世间总有太笨的人。”先前那红衣人叹气，“一不想出名，二还有更想做的事情。那他为什么还要拼了性命去报仇？这可是一项最搭本钱的买卖。”
“要不是我们和她想杀的是同一个人，我差一点就想打消她这个念头了。”
“因为这世间还有两件你没有的东西。”
“哦？”
“感情和良心。”
“……”
“原来有没有良心是说出来的，不是做出来的。”那人转身，然后拿了条湿手巾在脸上抹了一抹。
他的脸和声音都顿时变了个样子——双目细长，脸颊削尖如女子，瞳色微淡，双眉漆黑且斜飞入鬓，别有一番俊俏。
“你难道比我更有良心么？”
“我当然比昌意你更有良心。”紫衣的女公子笑着眨着眼睛说道，“谢氏一门身为前朝皇族，二十年前，当今皇帝的叔叔兵临城下之时，爹爹为了不让战火殃及子民，开城投降，免去了一场大难，当时他也承诺好好善待我们一族，但是后来呢？他的弟弟先是用毒酒毒死了我爹爹和哥哥，然后谢家所有男丁也相继不明不白的死掉，我为何不反？”
“他们如此对待前朝遗孤，无论国仇还是家恨还是伸张正义，我都有反的理由。”
那人言笑晏晏，却其实是前朝亡国之君的小女儿，谢留黛。
她顿了顿：“相反倒是你，你本来是当今皇帝的兄弟，却一直黏在我的身边……”
红衣人李昌意哼了一声，斜挑着眼眉：“当今皇帝？当年他的娘认为我会挡了她儿子的路，竟然做出杀人放火的事儿，要不是我命大被人拼死救了出来，从此在你们家当做下人偷偷养大，现在早就连骨头都可以打鼓了。”
“你说我没有亲情可以，你说我没有感情——”他停了话语，只是抬起起头望着谢留黛。
对方咯咯的笑了起来：“昌意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像一个怨妇……”她笑得前仰后合。
“好啦，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你我几乎一起长大……这世间，如果有什么人最爱我，那就一定是你。我知道你是就为了我才来帮我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又像一个十分温婉的良家女子：“外面的桌子上有给你备的饭菜，你再不去吃就凉了。”
……
阮芳芷想起了那天中午，武场的中午。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那天对他们来说，也应该只是平常的一天。
“你的剑术，其实也算不赖。”阮芳芷忽然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便讷讷的开口：“不是遇上高手，自保应该一点问题也没有。我想，这也许是檀大公子如此为之的理由罢……”
檀徵一哂：“不……说明他还是不死心。”
他不知从何时省略了敬语。
“不死心？”
阮芳芷没有听明白，檀徵却没有解释，他的嘴唇是紧抿着的，目光与平素有着区别，仿佛固执的看着一点，那里有阳光透过窗棱射进来。
“那天我走后，他都跟你聊了些什么？”他忽然低声问道。
……
谢留黛走到大堂中的时候，有一位全身孝服的男子俯身而道：“谢公子。”
他的眼神很锋锐，断得不是一般人物，在堂中的其他七个相貌各异的人也是一样。可是他们却都对这个女子很恭敬。
因为这个女子，才是西南数年内由无到大盛的“端丽堂”的正堂主，也是如今天下闻之色动的鬼面楼的真正主人。
“昌意有点喜欢那个女孩子。”谢留黛也不看那些人，有些慵懒的说，“因为那个女孩子身上有昌意所没有的……或者是没有机会拥有的东西。”
“可是昌意少爷毫不在乎，还嘲笑她。”
“人都是口是心非的。“谢留黛叹了口气，“正是因为他嘲笑她，才说明了他在意她。”
她径直从堂中走了出去，外面是大片的丘陵原野，地与天一般浩瀚广阔，看上去美丽的令人窒息。
她闭目微笑，伸开双臂，衣袖随风狂舞，像是在召集前朝旧部的所有的亡魂。
……
阮芳芷低头想了想，那天给她的印象颇深，如若不是后来又发生了印象更深的事情，她本应张口就答。
“嗯，他先是说你练剑时心不在焉。”她道。
“然后他……夸我剑法不错。让我继续努力。”
“最后他跟我说，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心最重要。”
她话音未落便看着檀徵忽然颤抖着捂着脸弯下腰去，突如其来。她惊讶万分，不明就里，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她不出声，他也发不出声音来。时间停止。而远处花团锦簇，蝴蝶纷绕，一片美丽景致。再远处的大门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世界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哭，他之前从来没有哭过，即使是在他杀死自己亲叔叔的时候，即使是在知道檀商死讯的时候，即使是在那天晚上他回忆往事的时候。
她甚至以为他不会哭。
颇大的祠堂中，她只是呆呆的看着他不停的发抖，然后慢慢的，有晶莹的东西自他的指缝中落下来。
落在干净的地面上，激不起一丝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