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四十一章、锱铢必较(1 / 1)
这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不曾替后悔半分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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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么?
不爱么?
她想她是爱的。可是每一个女人,当爱与被爱的双重足音跫然向她走来,她会跟随的,她应该跟随的又是哪一个?
爱?被爱?
雾夭在那个滚烫而冰冷的夜晚,一遍遍地在心里问着阿水,然而这一次,阿水没有给她任何的答案,任何的指引,她只能强迫自己面对那些错综复杂的心事,和心上那一道道难以磨灭的伤口。
雾夭承认,她和所有在爱里彷徨的女子一样,软弱地投降于被爱。相比热情洋溢,对待爱情充满了遐想的青春少女,更对这强大得令人胆寒的情感,深怀恐惧与内疚。
她想要平安喜乐,她想要岁月静好,当她的心中无时无刻不泛起爱恋的波澜,当她潜藏的爱意得不到相应的保证,当她用自己洁净的躯体去迎合他的欲望,于此同时,忍容他在繁华与虚幻交叠之后浮出的欢场气味,当她的耳边最后一次听到他呓语般的低喃。
所有的一切,似尘埃落定。
……
这个迷幻般的秋夜,没有绵密的惆雨,一地的月光金色和细碎的黄花,黄花飘篱落,金粉不兼香。
他推开那扇森冷的门,透过熠熠的花烛柔光,颤抖着走向那个一身襛纤得衷的赤衣嫁纱、柔情绰态的女子,勾人心魄的幽兰芳蔼伴着绵延的风,扑面而来。
他可以想象那覆着红色轻纱的凤冠下,是怎样一双生辉的美目,怎样一对积翠的柳眉,只要一闭上眼,那张轮廓鲜明见之忘俗的容颜上,那道血色的殇便烙印般灼烧他的眼,深深沁入他冰栗色的瞳孔。
尽秋傻傻地抬臂,脑中空白地,向她伸出微凉的指尖……
雾夭在瞥见他绛紫色的衣袍的刹那,美艳绝伦的脸庞,顿时面沉如水。
然而这样冰凉的表情,并不能阻挡他向她靠近的脚步。
尽秋一步步地朝前,每一次的更接近,使她惊骇圆睁的双目放得更大,他每一步的欺身而来,便是雾夭不自觉地一颤。
喉头一阵烈酒的辛辣感,雾夭惶然举目,突然再也受不了这近乎窒息的空气,就在她与他之间,咫尺相对的距离,霍然站起身来。
他掀了她的红盖头,而今夜,她却不是他的新娘。
雾夭一让,与他错身拉开距离,尽秋的眼在这到处洋溢着喜事喧腾的阴冷地望着她,而雾夭,也用同样的眼神回视着他。
“方尽秋,你僭越了。”
雾夭的声音清碎如冰,缓缓背过身倚窗而立,月光亮得足以将人冻伤,空气里弥漫着吉时爆竹喜庆的烟火气息,一丝一缕渗入肺腑。
“为什么?我以为你是成熟的,不会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开玩笑!”
尽秋愤发的热气烫不到雾夭冷伶伶的身躯,两枚同样冰冷的指尖相触,微弱的火花在心海里渐渐淹没,然后沉沦。
“我没有开玩笑。我想了很久,不是什么一蹴而就的决定。”
雾夭妩媚的笑,如冰雪,然而她眸光里的坚决,显然在告诉他,她的深思熟虑。
“可是……”
“方尽秋,没有可是。”
手指悄悄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她巧妙地挣脱了他的掌控,正如远离那些与之相关的命运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一夜,我们明明都……”
他的五指深深地陷入了冠玉的发中,头皮的绷紧,难以言诉内心的纠结。
“对,那一夜,我给过你机会。可是方尽秋,我所祈求的,你什么都没说,你不肯说。”
漫漫然回首勾唇一笑,茜红的窗纱倒映出暗青色的影,那双仿佛吸纳了日月双重光华的眸,灼烁地盯视着他,这一刻的尽秋才看清,雾夭的瞳孔有一圈木棉的光晕,火红的,兼蓄柔婉与壮烈的风韵。
他,张口结舌。
他,无言以对。
尽秋风流俊气的青红交加,再也撑不住那些故作镇静的表情。
“方尽秋,你说我是天生的狐媚。
方尽秋,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具有狐狸精的潜质。可是,我要告诉你,每一个女人,无不渴望成为爱人的唯一,他唯一的妻!
我不是你承欢的姬妾,更不可能容忍你荒唐的欲望。
爱,不能成为寂寞时暧昧的借口,更不是想要拥抱时一个随随便便的理由!
我承认那个夜晚,所有的一切都是出自真心,可是,那一切,却并非源于彼此的爱。所以,我不能再这样,这样的错误与悲哀倘若再来一次,对阿水的愧疚会将我逼疯!”
尽秋愣愣地听着雾夭的话,才恍然惊觉那一夜他低迷的喃语,尽一字不落地进了雾夭的耳,入了她的心。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可是欲念之下,他的话却极端容易使人误解。
“不,雾夭,不是这样的。我,我是爱着你的啊!”
再没有什么言语,能勾画出他的悔不当初。
他的话,像铁锤钉的钉,倏地击中了雾夭的心,可是此时此刻的雾夭,却已是一位沉疴的病人,只能用最平静的面目去面对死亡的影子,这稍纵即逝的情缘的夭折。
雾夭淡漠地一哂,深沉如大地的眼色,散溢出褐黄色的光芒。
“晚了,尽秋,这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是晚在良辰拜堂之际,那双踏出的紫锦金靴缩回的那刻;也不是晚在她收拾起心情,决定去做维语的妻的那时;更不是晚在那个艳阳高照的早晨,她答应维语求亲的那一秒。
而是,而是那个癫狂旖旎的夜,他对她说出诱惑的那个瞬间。
再坚强倔犟的女子,都希望拥有一片足以长年停泊的宁静安定。
雾夭要的是爱,他的答案,却是用“诱惑”这样色彩鬼魅的词藻偷换去那虔诚神圣的情感。她的悲哀,是她的心为这个不敢将爱说出口的懦夫颤抖,这样一个方尽秋,教她怎样去相信,他能够给予她幸福,为她建筑起一片她所希冀渴盼的天空,一个温暖的家?
她对他如果只是诱惑,那么,这一次,她是决定离开。
决绝地转身。
雾夭懂得,纵然是时光逆转,回到任何一个时刻,他们的性情都不可能有所改变,而这样的结果,是必然。
所以,这一次,她没有冲动,真的是深思熟虑。
“你走罢,这里是我和他的新房,你待在这里,显然是不合适的。”
雾夭冷淡地送客,柔润的月色下,莲步回到那张古朴精致,而对她来说,很是陌生的床榻上,直起腰背端正地坐着。
凤冠上红色的薄纱,再一次被她轻柔地翻起,静静地垂落,遮挡住煦色韶光,再也看不清她的媚眼如丝,红唇欲滴。
尽秋僵直地立在原地,注视着她翩跹婀娜的身姿,望着她望不清五官神色的面貌,傻傻地站了很久、很久。
最后一次回眸,只觉得神经似浮草,吮尽了霖雨承载了重量,和脚步一起不断往下沉。
“I will never forget you , and I will never forgive you .”
雾夭飘渺冷冽的音色,自背后送来。
尽秋跨出门槛的步履,零乱里,骤然踉跄……
他终于明白,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同时,也错过了什么。
……
“方尽秋,世俗如我,锱铢必较。”
……
厅堂前院的酒肆筵席仿佛与雾夭没有半点干系,雾夭独坐寂寥的夜空里,这陌生又熟悉的房间,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月华如洗,晚风彻冷,夜蝉悲歌,红蓼暗沉。
玉雕的床榻珍珠簟席,壁上异彩纷呈的琉璃盏,这一些她从前碰都没有资格触碰的东西,明晃晃在眼下的月光里,刺痛她的眼。
雾夭有一种想哭的心情,无关悲喜,只是唏嘘。
唏嘘四季的更迭,人事的变迁。
带着微醺的酒意,维语蹒跚地走进了他和她的新房,肩上,还静卧着一片醉金的落叶。大抵是醺然从前头走来的时候,院子里的银杏被风拂动,萧然辞世的一片枯叶。
沉浸在雀跃般的愉悦里的维语,带着几分涩然的忐忑,一点一点掀起雾夭覆面的纱,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一点一点在月华灼亮的房间里,崭露出恬静的笑。
雾夭闪亮如星陨的眼眸,静默地注视着他熟悉的样貌。浅笑地端起托盘里的一双合卺酒,将左手中的那杯,朝他递去。
维语颤着指尖,轻轻地接过。
两人的双臂,温柔地绞缠在一起,各自仰颈,那甘美的琼浆,缓缓注入了咽喉……
“不早了,累了一天了,雾夭,你早些休息罢。”
一阵怔忪之后,维语放下酒杯,幡然清醒般,起身绕到角落的一面墙边,将色彩斑斓的琉璃盏扳过一个倾斜的角度,与书房相通的暗门,徐徐在他们的眼前打开。
雾夭讶然,清亮的眸瞅着笑得满足的维语,咬着红艳艳的唇,续续抖出几个音:“你,怪不怪我?”
维语宁和一笑。
“我晓得我曾犯过多大的错误,你都肯再给我机会。难道我就没有这一点度量这一些容忍,让你慢慢地打心底接纳我?”贪恋似地望着雾夭的脸,维语笑得安然,“雾夭,我们都已不是稚嫩的少年,我们之间,毕竟横亘这么多年。我不逼你,我只想要照顾你,爱护你,并真心期盼有一天,你可以敞开心扉接受并回应我的爱。但是我不急,我会等待,我会遵守我们的约定。”
“我对你的爱,从这件事做起。”
雾夭的眼前,恍然是那个陌上初熏的少年,记忆中难以磨灭地对她谦和温柔一笑。
她确定他是真的爱着,他君子地遵守着他们的约定,给她一些时间,去遗忘一些事情,准备一些心情,不经她的允许绝不碰她。然而这个约定,没有期限,是多少男子匪夷所思的要求。
雾夭决定,让时间去冲淡一切,证明一切。
而她所收到的第一份惊喜,便是这座曾经属于前朝相府的府第,她没有想到,花府的新主人,会是维语,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不仅登堂入室,更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这里真正且唯一的女主人。
夜风凉凉地吹着,维语的身影悄然走过那道门,又是一个辗转反侧的夜。
“星月明证,一年,给我一年的时间,就算不能把他从我心底掘去,我会报答你的爱,维语,如果你仍不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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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忧伤画在眼角,
我将流浪抹上额头,
你用思念添几缕白发,
我让岁月雕刻我憔悴的手。
《邂逅》
“这个,给你的。”
尽秋将小心怀揣的瓦坛,轻放在雾夭的手上。
雾夭面无表情地接过,掂了掂这不起眼的坛子,问他:“这是什么?”
秋日素淡的阳光,斜照在他落寞的脸上,冰栗色的眸掩藏起旧日的光华。他依然是那样潇洒倜傥的他,没有差别,多少女子爱慕的眼神依旧如昔火热地投注在他的身影里,然而尽秋瞳孔里的色彩,却变得深邃厚重。
他顿了顿,过了良久,才轻吐出四个字,四个令人头皮一紧的字。
“金风玉露。”
雾夭的眼,瞪得似铜铃,依稀有人掐住了她的喉咙般。
“你……”
“我要走了,离开一段时间,我还有事要去做。如果你有需要,我会回来的。”尽秋淡淡的语气不见一丝波浪,蓦地他自嘲地一笑,“这样的可能多么渺茫,就像我们的爱。”
“算了,不提也罢。”尽秋站在明晃晃的金芒里,朝她邪气而明亮地一笑,“我希望他能待你好,让你在每一个夜里,不那么孤单,那么寒冷。不再因为思念和忧伤,而无法入睡。”
四季可以被安排得极为黯淡,如果太阳愿意;
人生可以被安排得极为寂寞,如果爱情愿意。
“我可以永不再出现,如果你愿意。”*
他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和阿水一样,头也不回。雾夭呆呆地捧着他留给她的酒坛,张口欲言,却不知要说什么。
酒坛里盛着最迷醉芳香的金风玉露,而这美妙的琼浆里,只有他们知道,融入了他的第一滴相思泪。
雾夭没有哭,她不会哭,也哭不出来。
她只是痴痴地站在孤寂的香樟树下,一手抱着那冰冷的酒坛,抚上眼角眉梢绚烂的殇。血蜻蜓一动不动地匍匐在那里,映照着落落的余辉。
右腕间,恍如吸进夕阳最后的一丝暖意,温存地亲吻着她的肌肤。雾夭傻傻地螓首,赤红的衣袖内,依稀露出一截深沉的琥珀色彩,一只,与左手的冰蓝色神似的猫眼镯子。
这是他,送她的最后的礼物。
雾夭一直站着,一直站着,直到不经意见到维语静待着她的身影,才跟随着他,举步离去。氤氲的双眼微笑着,向着尽秋离去的方向再作一次回眸,再看一眼自己那刻曾彷徨凄楚的心。
那个洒满夕阳晚霞的傍晚,从此在她的记忆里斑斓成诗。
虽然,即使在很多很多年后,她也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不管是在她的身旁牵过她手的人,还是那个飘然远去的人,她都不曾后悔过。因为这一次的雾夭,是深思熟虑的。
他和他,她对谁,都没有后悔。
后来的雾夭才明白,那一刻的她是幸运的,这或许是来自血蜻蜓的庇佑,更是阿水日日为她祈愿的拂照。
只是彼时的她,心里难免割裂的痛。为了安稳的幸福,她放弃了她的爱。
所以,直到多年以后,当忧伤在她的眼角褪去,当鹤发鸡皮的她坐在暖洋洋的小院里,淡淡望着天空,回忆这一段错乱变化的时光,她的脸上所洋溢的,却是那似曾相识的笑容。
*席慕蓉《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