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章、永不遗忘(1 / 1)
为了不辜负。
—————————————————————————————————————
“不必这样看着我,你这么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好像我要藏着掖着什么似的。其实,这些陈年之事,我是不介意说的,当然,我也不会为她说一句好话。你是知道我的,我只要你相信,我说的全都是实情。”
桐淅的神色一凛,毫不犹豫地颔首,“当然,我定然是信你的。”
雾夭定定地望着桐淅的眼睛,带着探究的神色,她试图在那里面找寻到一些蛛丝马迹,然而那里一片宁静无波,那种全无防御的坦然,那仿佛天经地义的信任,终使她不禁生出许多感动的心酸。
“好,那你想知道什么,就问罢。”
抬袖拂去亭中一张石凳上被微风送来的细碎花瓣,雾夭轻提起她茜桃色的裙摆边,就着石桌便悠然坐下。桐淅跟了过来,挨着她旁边的位子落座。
“当年和现在一般,我也只知道她是你的妹妹。”桐淅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我认识你们那一年,你十五岁,还未及笄,却是女儿家青春的年华。你爹是前朝相国,而你,本该是金枝玉叶。”
“金枝玉叶?”雾夭随手接住几瓣风中飘来的花骨朵,状似无心地重复了一句,视若珍宝地温柔凝视了片刻,却又面无表情地信手往外一抛,前一瞬还仿佛极尽呵护,下一刻便被当作废物般无情地丢弃,任它们孤单飘零在这凄风苦雨之间。
“虽然,我的娘亲是我爹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元配正统相国夫人,而我也是府里所谓的嫡长千金,可是我娘去得早。花香凝她娘说白了只是个妾,她也顶多是个庶出,然而从我娘亲撒手人寰的那日起,我的日子便也比侍婢好不到哪儿去了。所以,你说的相国府的金枝玉叶,是她,从来都不是我。我,不过是个被放逐的花家下人。”
“雾夭!你何苦这样自贬自贱,这世上总有珍视你的人。”
“有过,明明承诺过会陪着我,可这黄泉碧落间,却杳无音信!”雾夭的眼神瞬间转利,不自觉地长身立起赌气对着他泣声叫嚷,可是话一出口,便哽咽了,一出口,自己又先后悔了,偷偷瞥了一眼桐淅,又是懊丧,又是歉然,多少神色在那双晏晏的桃花妙目里飞过,终成一片混沌,颓然坐回原位。
“对不起……”
两人默了久久,空气里,满是低迷萧瑟的气息,时间的沙漏如一湖在底里涌的水,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各自的思念与眷恋,追忆与爱恋。
“雾夭,你说你是被设计逐出相国府的?是怎么回事儿?”
雾夭深深地看了桐淅一眼,“桐淅,你要小心,花香凝对你,绝对是心怀鬼胎。打小,只要是我的东西,她都爱抢,衣裳也好,首饰也好,吃的用的,无一例外。而凡是与我走得近的人,她必定眼热,无一幸免。长久以来,除了你,也只有……罢了,总之你要小心,那年她见了你,就没有忘记过。并且,她对你,似乎并不像维语他们那样单纯。至于,怎么被赶出来的,不过是我‘英明’的父亲大人信了一些人的话,认定我命中带煞克人,害死了娘亲,最终将祸及自身乃至整个家族。一些不入流,却很有效的伎俩呢……”
雾夭无所谓地一笑,藏在衣袂里头的粉拳悄悄捏得通红。
桐淅忧心地偏首望着她,娟秀分明的眉骨,一双微微上翘勾魂摄魄的美眸,眉峰略略偏下,右脸的眼梢赫然停驻着一只精致的血色蜻蜓,随着她妙目的眨动,仿佛微微扇动着翅翼,蠢蠢欲飞的模样,栠般地栩栩如生,叫人忍不住感叹创造者的鬼斧神工,忍不住为之拍案叫绝!
可是,可是,更让人拍案的却是眼前这个楚楚动人的女子,是怎样的决绝的情怀,是多么刻骨的因缘,让她生出这样的一种念头,教她做出如斯惊世骇俗的举止,以一个女儿家最珍视的面庞,这样一张洁净无瑕的芙蓉面作纸,忍着的利针千百次戳刺的点点痛楚,这火一般赤红的蜻蜓,有多少是染料的浸淫,又有哪些地方,融进了她滚热的鲜血?
“雾夭,那回我出门归来之后,我从未问过你,原来是怕你伤心,可是后来,我才晓得,竟是你自己找针神楚冥郁刺的。这血蜻蜓……”桐淅探出一根手指,以生怕惊飞了眼角那只蜻蜓的力道颤颤巍巍地抚摸着。
这一回,雾夭没有躲开,只是蜻蜓的薄翼抖动得更明显了。
“因为阿水……”
那手指一缩,倏然自那张莹白的面颊上抽离,桐淅不自觉地倒抽一口冷气,纵然早猜到这样的缘由,然而亲耳听闻却仍旧用一种重新认识的眼光怔忪地来回打量着雾夭。
这一刻的商桐淅是震撼的,全然的震撼,也是全然的动容。
他从不知道,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怀着这样烧不尽毁不去的情愫。
他也从不知道,一个人,会依恋一个人到如斯地步!
一个女子,会为了不遗忘,不惜以纹面这样一种绝然的手段来提醒自己不能遗忘!
**************************************************************************
再大的风雨也会有停歇的时候,
再念念不忘的往事也终有暂停追忆的一刻。
风住雨消
回客栈的路上,两人漫漫行路,一前、一后。
雾夭在前,桐淅在后。
喧嚣的街头,桐淅叫住雾夭。
“雾夭,我也懂得这其中的不易,只是,你再这般下去,终有一日,要被往事困死。”
“桐淅,你觉得,这里热不热闹?”雾夭转身微笑着,冷不丁问出这么毫不相干的一句来,鲜艳俏丽的衣衫被身后微暖带湿的清风拂起。
桐淅皱额,以为她要转移话题,刚要出声,却被她泠泠的声线盖过。
“你可知晓,在我眼中,却只一片荒芜。这人间,就像一座空城,我听得到花开的声音,闻得到雪的芳香,却独独感觉不到人的气息。阿水说,人心原本都是温暖的,是柔软的。然而我,早就没有兴趣去凿开心外那些厚厚的铜墙铁壁。因为,答案与否,与我一点儿都没有干系。如今的我,只想要不辜负,努力让自己活得随性满足,至少,只要像我自己,就好了。”
雾夭怅惘地喃喃道,在某一瞬不经意地朝后无意一瞥中,却再也没有回转过眼神来,越到后来,那眸光里便加深几缕空洞,那飘忽的神色里,满是浑浊,微愕、讶异、心疼、无奈,再后来,竟升起一丝诡谲的兴奋。空空的语句说到最后,已然不自知地战栗。
她的眸中晕满了红霞,一道道凄艳的火光从中燃起。
桐淅狐疑地顺着那视线投去浅淡的一睥,入目的竟是不远处那熟悉的方位窜起的一阵阵滚滚浓烟,当清醒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色立刻一变,提气运功疾速飞奔而去。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错过雾夭那一声几不可闻低语:
“阿水,我没有说错,这红尘,果然是一片失了火的天堂。天堂或许存在,但在人间,它落下凡尘的时候,便已失了火,于是,天堂,也不再是真正的天堂了。”
……
幸好,早过了用饭的时辰,伙房里的厨子们都散了,没有人受伤被困。
幸好,这场大火是在这湿凉的雨天里燃起的,走水的只是伙房连着部分后院那一块源发地。
厨房的墙,被浓烟熏黑;
所有的食器酒器大都变了形;
房梁烧没了好多根,没烧断的柱子摇摇欲坠地立着;
整个房间,都充斥着随时要倒塌的感觉,残垣断壁,莫过于此。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焦炭气味,伴着这被烈火烤过的高温,隐隐摧出人本能的一种呕吐的欲望,黏腻刺鼻。
雾夭便站在这门栏尽毁的危房前,静静地掩住口鼻,不发一言。
虽然这是一件祸事,但是,不可否认,适才那冲天的火光吞噬一切的气势,让雾夭的心底纾出一番畅快淋漓,这一场火,焚尽了她一天里所有的憋屈……
“没有延伸到酒窖,真是万幸了,不然,就是一场浩劫了。”桐淅不知她的心思,试图以言语慰之。
雾夭璀然一笑,“是啊……”接着正色道,“不过这场火,怎么也不像天灾。”
“这是一个伙计在厨房外拾到的,他以为是你的,你瞧瞧。”桐淅说着,平直地摊开掌心,赫然两截断了的镶紫金钗头凤躺在那里。
雾夭素白的纤手拈起那截雕凤的钗头,翻来覆去细细端详了半晌,末了冷哼一声,不甚在意地丢手掷回,“是我的,又不是我的。”
“怎么说?”
“从前,是我的爱物,后来被花香凝通过我爹夺了过去。此刻弄断了扔在此处,分明是告诉我,这火是谁放的,向我示威呢!”
“她……”桐淅有些不解,“会不会是弄错了,或是他人有意……”
“不可能,如果是一只完整的钗,那我还会怀疑,是其他人。可是,现在这样……”雾夭扫过桐淅仍未合起的手掌,轻鄙着,就像见过几百回这样的场面般 ,淡然道,“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是一只钗,就算是她不要的,也不许我得到。再者,你忘了她临走前的话了?睚眦必报是她的习惯。”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当年刚认得你们的时候,她是那么单纯,只是一个未解世事的小女孩啊!”桐淅自言自语地低叫了一声。
不巧,却被雾夭听了去,于是,她脸上的笑再次绽开,明亮而苦涩,“你错了,不是她变了,她从没有变过,她的心计从五岁起便展露无遗,只是你们看不透罢了。”
桐淅微微哑然,“这是何道理?”
雾夭抬起头,用了很大的劲儿,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以一丝很轻、很轻的音量,对着茫茫的苍穹,叹息:
“因为,你们都是男人。”
……
“老板娘,修缮伙房的工匠们找好了,厨房的东西都清理完了,还有,厨子伙计也都先暂时安排了打散工的去处。”一名伙计在雾夭的指挥下,井井有条地完成了她交代的诸事,向她汇报着结果。
“很好,辛苦你了,客栈大抵要好一阵子不能营生了,你也回家去罢,我会跟东街那家饭馆的老板打招呼的,以后的那段时间,你就先去那儿罢。还有,这些银子,你拿去分给大家,就当是我给大伙儿烧去的物件的赔礼了。”雾夭点头称好,取出一个钱袋,递给那伙计。
伙计接过,却有一事不免踟蹰起来,“老板娘,这客栈的客人我都解释了退了房钱请走了,可有一个,是今儿您出去的时候来的,任我说破了嘴皮也不请不动,您看这……”
“这厨房都烧没了,吃饭都成问题,还住着做什么?你去把人给我请下来,我去跟人说。”雾夭一蹙眉,满眼的错愕。
“都安排好了?”桐淅也把留下的少数没去处的伙计安排妥当,见到雾夭一人杵在大堂中。
“嗯,差不多了,就是有一个……”忽然,她眼尖地发觉了桐淅手里仍捏着那两截断钗,恼道,“不是叫你扔了?”
“扔了多可惜!好歹那上头的宝石和金子都是货真价实的。你说得有理,这个也当不了什么凭据去指正一个王妃,不过,我们可以当作是作为修缮房间的一点补给,就是拿去化了也是值些银两的啊,咱不能便宜了她!”
雾夭一时语塞,仔细一思量,倒也有几分道理,再看看桐淅,噗哧一声,笑了。
“到从来不知道,你也这般腥气铜臭的!”环视一圈这四周,不禁发出一语感概,“是得好好修一番,无论如何,这间客栈可不能毁在我手中,不然,我就对不起亲手把他交托给我的厉怀明,死去的厉怀明了!”
“话虽如此,可是雾夭,你嫁他……”
“老板娘,这就是那位客人。”
“这位客人,你也知道这里的厨房走了水,您再在这儿住下去,饭食的问题都会难以解决,您还是退房另寻他处罢。”雾夭边说着,边打量着那位客人,而那人也正以同样的目光审视着她,与之不同的,是那人一眼便认出了她,而雾夭,却在这一番话里,渐渐意识到一件事。
眼前的人,虽然她并不能清晰地记起他的容貌,但是,他必然曾在她的生命里真实地出现过。
因为雾夭,记得他的眼睛。
那双冰栗色的眼睛。
“桐淅,让他走!”
缄口良久的雾夭,拂袖而去,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
“雾夭,他不肯走,我没办法了。”
这是桐淅万般无奈下,最终的答复。
然而他却不曾捕捉到,她抖动的余音,
“这是命运所赐予我的,最不堪的邂逅……”
这是雾夭一生中,最沉重的自语。
……
翌日
酒窖里传来桐淅气急败坏的怒声:“是谁干的?!谁把酒窖里的酒坛全敲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