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祠堂(1 / 1)
楚山的遗体,是楚不返亲自抱着上船的。东海楚家的人都知道,这是家主的习惯,每一个弟兄,就是家主身子里的一根骨头。从前的家主是这样说的,现在的家主是这样说的,以后的家主也依然如此。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故,船厂暂时闭门歇业,人们也都随船跟着回岛。
大家看着楚家这位年轻的家主抱着楚山走上了家主的大船。楚山已经换了干净的深蓝衣裳,这是楚家特有的衣裳,是大海的颜色。衬着他年轻的容颜,十分沉静。
楚不返抱着楚山,尊敬得如同抱着长辈,爱惜得如同抱着自己的兄弟孩子。楚不及和瑞凡默默地跟在后面,楚山,已经是真正的楚家人,也是他们的至亲。
没有棺材,遗体直接被安放在甲板的避风之处,不会吹乱楚山已经被整理好的发鬓。
所有的船都是以最快的速度行进的,海鳅船青龙号一马当先赶回,为的是第一时间通报楚山的死讯。宝瑞等人知道,等待他们回岛的,将是一场葬礼。
果然,家主的船还未靠岸,就听到了悠长的哀钟,三声,六声,九声,反反复复,没有人告诉他们那是哀钟,但是他们都明白,那钟声听起来如此沉重,如此缓慢,惊起林鸦,颤动人心。
楚山的遗体,仍然是由楚不返抱着离船,岸上陆续来了迎接到岛民,哀钟传遍整个东海,悲讯已人尽皆知。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死去的是什么人,在东海,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死去以后都是平等的,上至家主,下至杂役,老死病死的并不是用的三六九的哀钟报讯,用了这套哀钟的,就是东海楚家的英烈。
楚山和楚不返一起行走在人们景仰的目光中。
这个年轻人,只有二十岁不到,也许,他一辈子都没有被人这样注视过。他只是一个孤儿,和许多东海楚家的人一样,因为无牵无挂,才能心无旁骛地将所有热情都投入东海。他很平凡,与一般的憨厚青年一样简单地活着,没有人对他投以过多的关注,被这许多人用这样景仰、无比尊重地注视着,是他永远也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到的事。他只是和其他东海楚家的人一样,经常以这样的目光,望向他们最崇拜的家主,幻想着自己也成为那样顶天立地的汉子。
楚山的仪容已经被整理过,去前愤怒痛苦的双眸已经被合上,痛苦的面容也变得平静。如今的景象,他年轻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没有人知道,在咽下最后一口年轻的气息之前,楚山心里想的是什么。是对生命早早终结的不甘和留恋,还是为楚家献出生命感到自豪?
从船上下来的人都没有走进寨子,和陆续从寨子奔走而来的人们一起,跟随在楚不返的身后默默地象东面方向走着。
岛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工作,三四百号人沉默的步伐,有序地踩在沙砾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行大汉抱着柴火,迅速地向东奔走。
东临竭石。
竭石。正是印证了楚家祖先的一句“热血不竭”,竭石之处,就是东海行葬礼之处。
队伍走得不紧不慢,行到竭石之处,柴火已经搭成了高台。人们安静地围成大圈,肩靠着肩站着,楚山的遗体终于被放到高台之上,说是高台,不过是一人高的简易柴火架子,不但不隆重,甚至显得有些过于简陋。但是隆重,与一个生命,又如何能相比呢?
楚山的遗体,一路都是楚不返抱来的,没有棺材,在东海,用的是火葬,生命归于尘土。
一个大汉向楚不返递上大刀,楚不返接过,走到竭石之前,沿着笔画刻了下去,刀尖划在硬石上发出尖锐耸人的声音,宝瑞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竭”字三百年还刻得这么深,原来每举行一次葬礼,家主就要将这个字写上一次。不知道这大石会不会有写穿的一日?
楚不返交还大刀,又接过火把,将柴火点燃,火焰熊熊燃起,除了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哔啵之声,场面一片寂静,怕惊醒沉睡的灵魂。柴火加了助燃的材料,不到半个时辰就燃了个尽。楚山的肉体,也已焚化,落在灰烬之中。
两个大汉抱来一口巨大的矮缸,将灰烬盛入缸内,二人齐肩托起大缸,踏过突起的礁石,走到水边。又分别稳稳地以双手将大缸托于胸前。
楚不返上前抓起一把灰烬,抛入海中,灰烬还未落入海里,就被风吹散不见。他威严的声音响起:“东海楚家,引路送魂——”
众人的声音跟随着:送魂——安去——
送魂,安去,这简单的四个字,一浪接着一浪,变成最神圣的安魂曲。每个人都依次上前捧起一把混杂着楚山骨灰的灰烬,撒入东海。东海的人,最后总是归于尘土,化泥入海,一生常伴东海而眠。
没有恸哭,连最善感的郦歌,也只是默默地含泪。
送魂之后,楚山的牌位迎入祠堂。
宝瑞怎么也想不到,楚家祠堂,就在楚家堡垒的背腹之中。几年前瑞凡周岁时,她作为母亲出席,在楚家堡住过几日,但是时间仓促,也多有不便,就没有好好参观楚家堡的布置。
她也没有想过,一个家族的祠堂,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除了香案,还有一个巨大的香炉。不够大,是无法容纳几百人的香火的。
除此以外,整个祠堂之中,就是数不尽的漆黑的牌位。
最繁盛的家族,也没有如此多的牌位。那些牌位,从屋顶开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垒着,高处或背后的那些,已经完全看不到牌位上的名字。只有靠前摆放的牌位,才看得清楚,每个牌位都以“东海楚”开头,无“考”无“妣”,所有牌位都没有显示亲属身份,竟然不分亲疏。摆在最前的,应该就是最近故去的人,牌位上写的竟然是“东海楚陈近水”。
楚不返在手刻牌位。
楚不及低声说道:“东海逝去的英烈,可以选择进楚家祠堂,或者进自己家族的祠堂。进楚家祠堂的人,无论是什么身份,是否楚家本家人,都会在原来的名字前冠上楚姓,楚家后代均当作自己先人一样供奉跪拜。所以楚家祠堂,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先无后。”
顿了一顿又以更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们楚家什么也给不了,只有身后一个楚姓的荣耀。”
牌位已经刻好,刚劲有力的四个字:东海楚山。
楚不返亲手将牌位供上,燃了三柱香插入香炉,对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瑞凡命令道:“跪下,叩拜。”
瑞凡小小的身子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蒲团,脑袋似铁做的一样,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父亲不叫起,他就没起。
楚家家主除了拜天拜地,不折腰不跪拜,这是一家之主不倒的威严,瑞凡是代父行大大礼。
楚不返静默地立在一旁,只留给大家一个背影,没有人知道这个家主在想什么,众人依次行来上香,瑞凡仍然直挺挺地跪着。
宝瑞平视身边的几人:楚不及神情肃穆,郦歌似被这样的场面震撼,泪尤未干。远昊的双眸古井无波,妖刀那永远含着戏谑眼神的桃花眼里,竟然流露着悲悯。
宝瑞突然觉得心底升腾起一股愤怒,就要挣破她的胸怀,呐喊而出。
她这一世,只在意自己如何畅快地活着,她深信自己的人生,要由自己寻找快乐,所以她不羁,所以她恣意。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境地,她都保持微笑和愉悦的心情,她深信只有自己才是决定自己快乐的真主。
但是到了东海,她的微笑似乎越来越挂不住了。越走近楚家人,她就越感到沉重。东海楚家的存在,曾经在她的心里,是东海沿岸一道不破的防线,只有神圣、顽强,她所做的一切,钱财的资助,为东海囤粮、造船,甚至亲赴东海,除了是圆自己的梦,也是为东海添砖加瓦。
在东海,她看到这些与大海同生的人,用最顽强的姿态生活着,生活固然清苦,却带着憨厚的笑。但这些人活着的姿态里,更多的是沉重。这里所有人,并不习惯掌握自己的人生,他们的生命,似乎与生俱来就交与了东海。宝瑞曾经认为,坚持的信念,是使人坚强不退却的力量。但是从楚不返身上,从这些人身上,她看到的是无比沉重的责任和使命,这些人,只为这样的责任和使命活着。
楚不及说,死后被冠以楚姓是东海楚家的荣耀。
人死了,还有什么荣耀呢?还需要什么荣耀呢?一个鲜活的生命,只用“东海楚”三个字作为最后的总结和诠释,人的一生可以无比灿烂,可以无比漫长,可以有许多内容,许多死去的人,都会在墓碑上写上洋洋洒洒记录生平的文字,或歌颂,或贬斥,但是在这里,就只有这简单的三个字。
最可怕的是,这里的人都将其视为荣耀!
她看着楚不返伫立不动的身躯,觉得这个人的肩上,象是压里千斤重担,他总是那样巍峨地直立着,别人看他象不倒的崇山,但她却感受到,阿楚那样站着,不是因为他生来巍峨,而是因为他不得不这样直立着,他必须这样站着,才能负起东海楚家的担子,才能不让自己倒下去。
所以楚不返无情无爱,情爱会使人的心柔软,柔软的心容易让人产生懦弱。
妖刀看着这些人,这些事,心中自然是悲悯的。他是浪子,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使命,人不为自己活着,那就不必活着了。但是宝瑞却不敢怜悯。她害怕怜悯,只有真正可怜的人,才需要怜悯。
她再望向仍然跪在蒲团上的瑞凡,那是她的儿子,却也是东海楚家的后代,她怎么用怜悯去对待自己的儿子呢?她不愿想象瑞凡的命运,不敢想象自己的儿子未来要背负的使命。那些事情也许还遥远,也许她活不到那一天,看不到那一天,但是现在她的儿子就跪在地上,她的小凡只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孩童,就要代替他的父亲跪着这四处满满的牌位,看着那样叫不出的名字,一动也不动。
宝瑞并不是慈母,也没有妇人之仁,但是现在她却心疼极了,几百人在上香,她的儿子要跪到什么时候?她不知道怎么为自己的情绪找一个出口。她突然想恨楚不返,想恨东海,想恨楚家,他们可以离开东海,到富庶和平的地方去生活,过美好的日子,而不必为了个劳什子家族使命用区区几百人的肉身去维护所谓东海的安宁,楚家的血脉就二十来人了,还要拖着几百人赔命,这是多么荒谬和不值?!
但是对于这一切,她却无法恨下去,所以她只好愤怒,对自己无力去恨感到愤怒。
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在这个该死的祠堂里多呆一刻,生怕被这样的沉重吞没,她也不能去扶起跪着的儿子,所以她只好独自转身离去。
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就走到了海边,海水海风渐渐平息她心头的愤怒。
不知什么时候,远昊也立于一旁,牵住她的手,良久才道:“后悔了?”
宝瑞知道他是问自己,到东海来是否后悔了,面对这一切。
这样温柔的疑问,奇迹般地转化了她的心情,她嫣然一笑道:“远昊哥,我从来没有时间后悔。”
远昊温和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出笑意,轻拍她的手背道:“是啊,我们都没有时间后悔。”
生命短暂,为什么要花时间去后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