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年夜(1 / 1)
十二月二十六日,楚家最后一批船分别从福州、温州两地返回,除了载回来的粮食货物,还带回来两个消息。
据福州兵马大营报,十二月中下旬,自温州到泉州沿岸发生海盗登岸或海上劫掠事件共二十七宗,损失主要为粮食计约四百担,擒获海盗四十六名,其中宋人四十名,倭人六名,击毙二十二人,其中宋人十五名,倭人七名。
听到第一个消息后,楚不返、远昊和宝瑞得到的结论是,过年这一段,应该可以平静一会了。因为年关前,各个港口城市都已经停止对外贸易,商船已经不再出海,所以造成海盗登陆抢掠的事件发生,陆地上有兵马大营负责布防,过年也会加紧巡防控制,这是楚家管不着也没法管的事。所以他们都松了一口气,过完年之前,暂时可以停止每日的巡航了。
另外一个消息来自明州市舶使郭敏孺个人传信,内容大意是:十二月上旬,倭国发生内乱,平氏家族欲反执政的藤原氏,遭镇压后失败。
这个消息如同一个炸弹,在他们心中炸开了锅。
众所周知,东南沿海的海盗构成,一部分是宋人组成的海盗,一部分是倭人海盗,被称为倭寇。倭寇的组成部分,分为三种,一种是普通海盗,本来就是以劫掠为生,冷酷凶残没什么好说的;一种是流亡或者走私的商人,以前也是干海上贸易的,但是藤原氏不允许日本商人对宋贸易,这些商人活不下去了,偷偷地干走私,顺便做抢点做做坏人,还有的是自己也被抢过,倾家荡产了,只好跟着堕落,这种倭寇,没有什么武功,只能随大溜,靠人多在海上抢掠吃饭。
最后一种,是倭国的流亡武士,倭国国内经常发生氏族之间的争权内斗,失败的一方,通常是悲惨的下场,尤其是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之后,难以恢复元气,许多武士都是靠氏族供养,若氏族斗争失败,这些武士就面临流离失所的命运,国内呆不下去,只好海外发展了,沦为最暴力的流寇。这些武士受过教育,会武术,也有头脑,是倭寇里最为可怕的。
平氏作乱的失败,就意味着很快,就会有一批流亡武士成为东海沿岸的倭寇。
阿楚叹了口气,立即书信一封将这个情况告知关海山,请他过年期间也不要放松警惕,更不能放松对兵卒的训练,也让他提前有心理准备。
再想想,还是决定先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岛上其他人,先让大家把年好好地过了再说。
因为东海被视为极不安全的所在,出于保护岛民后代的目的,按照楚家不成文的规矩,成年男子结婚后,妻儿都不会在岛上生活,而是分别居住在沿岸的村庄里,有家室的几十个汉子,平时都是轮流一个月回家一趟看望妻小。而楚家的本家人,则是不论男女都要与东海岛共存亡,一生都生活在岛上。
因为过年,有家室妻小的人都被赶回去和老婆孩子过年去了,岛上除了平日里四个做饭的老妈妈,女子就剩下宝瑞和孟郦歌,还有楚家的一个婶子,这样一来,给岛上三百多号人张罗一顿象样的年饭这样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七个女子身上。
楚家在东海虽是三百年不倒,但一切吃住行加上武力配备都是靠自己。自家的产业,从农田米行再到造船厂,基本都是为了自给自足,看起来家大业大,实际却不是那么回事。在岛上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上上下下的生活都和普通百姓一样清苦,一年四季吃的大多就是海里不要本钱的鱼,还有酱菜之类,岛上养的牲畜,也是过大节庆祝用,平时要换点口味,也是定期从沿岸城市补充一些肉类而已。
为了让大家吃上一顿象样的年饭,宝瑞很早就开始调动岛上人的热情,大肆准备,自己则费尽心思研究菜式。东海的位置,临近浙江、福建、广东三地,岛上的人,也说不清楚吃惯什么口味,这三地的菜式又相似的清淡,宝瑞他们住了一个多月就觉得嘴里没味了,她就一心想着要弄点味道出来。
难得的晴天,年三十这天下午,寨子里,楚家堡大门前,那张直径丈宽的大桌就摆在正中,大大小小的桌子摆成流水席绕了一圈,上面设了机巧,众人看了均觉得新奇,却猜不出作用。刚到酉时就支起了几口大铜锅,一时间飘香四溢,岛上众人都好奇不已,但是宝瑞早就安排了那几个大力汉子看锅,谁也不许揭开来看。
天一暗下来开饭的大钟就敲得当当响,岛上的居民早已按捺不住地聚拢过来,立即被人指引着绕着流水席而坐,楚家本家人和岛上的长者则坐的中间大桌。被宝瑞点名打下手的帮手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捧着一口口锅子鱼贯而出,又一样样摆放在桌面平铺的革带之上,流水席的一头站着一人,轻轻转动滚轮,桌上摆放的锅子就顺着革带,依着流水席摆放的大圈绕着动了起来,每个坐在酒席两边的人都惊奇地看着不同的锅子在自己面前经过。
众人不由将好奇的目光都投在今天穿着红色夹袄一身喜气的宝瑞身上,宝瑞却笑吟吟的不语。一旁的郦歌则是得意万分,主动出来解释,这个机巧是和造船师傅们一起研究出来的,利用小滚轮拉动革带移动,虽然是简单的小机关,但用在吃上,真是别有新意。
岛上温度因为海洋性气候的关系,不算冷,但是食物还是容易变凉,要是按照平素的吃法,食物摆上没多久就要凉了,而且菜式也不能太多,宝瑞就是借鉴了自助餐的形式,条件的限制没办法在每个锅子下面做小火炉加热,但是场内支起的大锅都设了炉火,随时可以将变凉的食物取来加热,也算弥补了不足。
郦歌一番解释下来,众人都喜形于色,直叹巧妙。
向楚不返望去,郦歌笑道:“请大楚哥哥下令开宴吧。”年夜饭,没有家主的示意是与礼不合的。
楚不返扬下大掌:“年饭,大家热闹吃一顿,不必拘束,开席吧。”
郦歌闻言,便依次将革带上的锅子掀开盖来,各式各样浓郁的香味在鼻息间流窜,引人垂涎,再看看那些锅中食物,都冒着腾腾热气,令人食指大动。
再揭开那几口巨大的铜锅子,大米和腊肉交织的浓浓甜香随着热气蒸腾起来,一说这是主食,众人都抵挡不住诱惑排着队到临近的锅子盛饭,待家主示意动筷,就开始大嚼起来,对着美味赞不绝口。郦歌又得意地介绍,这几大锅饭是用地薯、腊肉混在大米中闷制而成,地薯的甜香混合着大米的香味,腊肉的肉香和油脂闷在锅里,渗透到大米中,香甜不油腻,冬日吃起来尤其暖人。
再回头说说那些大杂菜锅,底料竟然是用最廉价的芋蒙腌渍成酸味后,混着肉汤鸡汤制成的,在肉类家禽不多的情况下,吃普通的杂菜也能吃出味道来,酸鲜的味道更是开胃。
众人面前都倒了岛上自制的枸己酒和姜酒,冬天热身补血最为适宜,吃得高兴,气氛也活跃起来。
岛上就瑞童和瑞凡两个小孩子,在吃饭的时候真正显露出童真来,边吃边满场追着转动的锅子跑,不时还大叫“转慢些,还没夹上呢”,然后还不忘抱怨娘亲在无缘谷都没给他们弄过这样好吃的东西。
大家吃得高兴,就有人用闽语唱起了歌谣,在场几乎都是男人,齐声应和起来就有如海浪抚岸一样沉稳有力。楚不及见妖刀、郦歌等人不识闽语,便为他们解释歌中所唱的涵义:
人说闽人是门里一条虫,
不出家门则不能成龙。
我们依海而居,
浅水成虾,
游弋则如鱼,
我们乘着小舟随风雨飘摇,
或在渔船上望长虹贯日,
待到深水搏击,
便如蛟龙入海。
顺流逆境,
我们自有龙魂长伴大海。
就这么简单的语句,众人合唱起来竟是那样悠长,大家都听得入了神,唱完又齐声叫好,喝酒吃菜,高兴之余行起酒令来。
宝瑞他们是客人,也坐在主家席上,又有长者,就不好玩得太粗野。那些叔伯们倒是豪爽,对这个年夜饭甚是满意,便叫他们年轻人自己玩乐。郦歌和两个小鬼就鼓噪着大人们也来行酒令,输的人要么喝酒要么回答问题。
闹得连一本正经的楚不返也被拉下水,可没曾想他一出手就先把妖刀弄输了。妖刀已经等着罚酒了,楚不返却问出个很没水平的问题来:“为何到东海楚家来?”大家一听就觉得没趣,白白错过一个整治妖刀的机会嘛。
妖刀得意得不行,答道:“我没经历过的热闹好玩的事,怎能错过?”
两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举杯互敬。
一会又轮到楚不及嬴了远昊,真是有什么样的大哥就有什么样的弟弟,楚不及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引起一片嘘声,远昊大笑道:“无他,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矣。”顿时引起一片喝彩,周围众人都共同举杯。
玩了一会,就轮到宝瑞和郦歌,郦歌哪里敌得过宝姐姐的机灵聪慧,只好乖乖等罚,宝瑞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冲郦歌一乐,又象楚不及扫了眼,大家知道她要使坏,都呵呵低笑。
宝瑞大声说:“妹妹为何呆在东海一年之久也不归家?不说实话就罚个大的哦~”一下就被周围人们的注意力引了来。
郦歌的脸红得直烧到了耳根,蚊子似的嘟囔了句什么,就把头搭拉在胸前,窘得真想把头埋到锅子里去,宝瑞哪肯饶过,大声逼问道:“说什么呢?大声点,听不到!”
郦歌好半天才把头抬起来,对上众人捉狭又了然的目光,再含羞望向楚不及,好一会才挺挺腰杆,象是下定决心鼓足了勇气干脆地应道:“我喜欢小楚,我要留在这里和他在一起!”
闻言众人立即发现楚不及的脸红得象逼着血一样,众人均哈哈大笑起来,郦歌在东海呆了几乎有一年之久,她的心思只怕瞎子都看得出来,但是她一直表现出来的骄慢和刁钻,和楚不及相处的情形实在令人担忧,因此也不被看好。如今她这样磊落大方地说出自己的心意,这样的果断干脆倒也确实令人刮目相看。
当下楚家最年长的叔伯就站了起来叹了声好:“好女子,有这样磊落的气度,算得上是我们东海楚家的人!快给大家敬上一杯。”
言下之意,竟是接纳了郦歌。郦歌虽然还是满脸通红,却也不再避忌扭捏,依言向在座之人敬酒道谢,她也不是幼稚的小女孩,懂得见好就收,敬酒时也只是说感谢大家对她的包容,免得让楚不及为难。
宝瑞看着不由心喜。对于楚家,或者楚不返,宝瑞的心态是复杂的。当年她设计阿楚,一夜怀胎后生下了瑞凡。若论感情,那时她与阿楚不过是一面之缘,有了孩子后,她也无意隐瞒,还由着阿楚将瑞凡带回东海。之后,她与阿楚的交集只限于孩子和倭患的事,似乎无关情爱,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样的感情究竟算是什么。
而阿楚,至今没有妻室,东海楚家的人,根据长男继承家业的传统,也自然而然地将瑞凡视为下一代的家主看待,宝瑞作为瑞凡的母亲,这个事实在岛上并不是秘密,大家只是不明白其中原委,却也不过问家主的私事。就个人而言,宝瑞自问行事不羁,视礼法道德为无物,以她的观点来看,无论是对妖刀还是对阿楚,她觉得自己都是不曾亏待过的,儿子也是一人一半,大家都没吃亏。
但是她也深深地明白,自己可以这样想,却不能要求别人也如此。妖刀是浪子,不计较就算了,楚不返却是东海楚家的家主,威严却是不能随便挑衅的。所以她到东海来,也只是作为客人,她在楚家所赢得的尊重,只是因为她在各方面对东海的关注和帮助,而并非是因为她是瑞凡的母亲。
郦歌和宝瑞不同,天下第一庄小姐的身份,还有那样的纯真烂漫,都值得她去获得一份没有杂质的感情,楚家的人使命感和责任感都很强烈,得到长辈的认可,对郦歌以后的幸福是有很大的保障的。正是因为看破这一点,宝瑞才激郦歌当众表白,好让众人看到郦歌的勇气和决心。
楚家的长辈们对郦歌此举很是赞赏,都是笑眯眯的,倒是楚不及,对于长辈的打趣和要他答话,却是一脸复杂的神色,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郦歌看在眼里,不由感到一丝失落,笑容也象假的一样挂在脸上。宝瑞将二人的情形看在眼里,心中轻叹,女追男隔层纱,妹妹真是任重道远呀。
于是她咯咯地一笑,道:“我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过大年,也要好好凑个热闹!”又冲坐在身边的远昊说:“远昊哥为我奏个《步步高》吧。”
远昊知她是心疼郦歌尴尬要调节气氛,便在笑着取出洞箫吹了起来。《步步高》是岭南民曲,轻快明媚,喜庆之音在现下最是应景,火光映衬之下,宝瑞站在人群中和和萧声唱了起来:
迷蒙处,
飞珠溅玉话涟漪,
摇曳舞,欢乐雨,喷射注入瀑布池。
掀起点点水珠,
楚楚动人诗篇画意。
水光四散笑声四散,
一首曲韵天至,
丝丝春雨溅襟衣,
只见梦里仙女,
玲珑剔透,卓越多姿,
翩翩起舞笑面神怡唱春意,
快乐人们快乐人们欢声笑语欢声笑语。
看,
数千朵水仙花冰清雅致。
听,
爆竹声声热闹非凡报福至!
一首步步高唱得大家喜气洋洋,两个小鬼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闹着非要把大年初一才放的爆竹都取出来烧了个噼里啪啦,又闹着要这些叔叔大伯耍拳的耍拳,耍棍的耍棍,直到夜深起雾才散去。
可两个小的还觉得不够过瘾,又闹着到宝瑞房里一起守岁,娘儿仨就搂了一床大被褥依偎到榻上说话,远昊几个则在外厅温酒谈事。没多会儿妖怪童就踮着脚尖老鼠似地爬出来,手指竖在嘴上比了个小声的姿势,低声抱怨道:“娘真没用,这会就睡了,还没过年呢。”
几人闻言瞄了眼隔着房间的帘子,里面已悄无声息,轻声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