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五十回 谋宋(1 / 1)
天亮了。
派出去追捕刺客的侍卫已经全数回返,但却一无所获。
李庭芝的院子里,邱士瑜陪着刘奕他们站了一夜。一缕阳光从院子的墙头斜穿过来,给道旁的黄杨抹上一层油亮。然而,在场各人无一不是双目暗淡无光,默默注视着庭院中那两具毫无生机的躯体,内心一片凄凉。
李庭芝一身官服从大堂走出来,招手叫来一名侍卫,交给他一封书信:“将这封信火速传到临安城北贺家。若他们问你这里的情况,照实回答。”
“是!”侍卫接过书信,向李庭芝和邱士瑜行了个礼,便转身迅速离开了李府。李庭芝看看一旁默哀的众人,又走到邱士瑜身边:“叔琰,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贺家兄弟的后事,我会交代下人好生料理。”
邱士瑜抬起头来,两眼肿胀布满了血丝。他摇了摇头,转身看看一直沉默着的刘奕等人,对李庭芝道:“他们两个好歹是我的晚辈,我会帮着料理他们的后事。李叔叔,您还是赶快去军营吧。”
李庭芝看看他,又看看刘奕等三人,再低头看了看贺翼贺修的尸体,叹息一声点了点头,便带着一队侍卫离开了。邱士瑜转身看向刘奕:“奕儿,你有何打算吗?”
刘奕茫然地抬头看看邱士瑜,却见他一脸严肃:“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他二人的尸体如何处理,你怎样跟贺家的人说这件事?”
刘奕一愣,不禁感到有些无措。他扭头看了看方曜轩和慕容子尧,方曜轩一脸痛惜盯着贺翼贺修的尸体,慕容子尧则是满脸泪水望着自己。刘奕叹一口气,扭头对邱士瑜道:“我想买两口棺材先将他二人入殓,然后扶灵回临安交给四叔他们。至于该怎么告诉他们,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做才算好的。贺翼贺修二人一夕丧命,他们都是陪我来两淮游历的,我自问难辞其咎。”
邱士瑜看着他微微颔首:“李大人已经派人去临安送信了。我想,等你到临安的时候,那边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不用担心怎样告诉贺家这个事实,不过,鉴于难辞其咎这一点,你还需要多多安慰他们。”
“我明白,邱叔叔!”刘奕无力地点了点头。邱士瑜估计他此时也是身心俱疲,便叫过一旁两个侍卫:“你们速去城中长生店买两口上好的棺木回来。记住,要木质好的,需经得起沿途颠簸。”
“是,大人!”两名侍卫得令,立刻转身走出了李府。
方曜轩转身看着那两名侍卫离开,又回头对邱士瑜道:“既然如此,我们也要尽快动身回临安。不如我和子尧回客栈将行李收拾好带过来,待会儿我们直接从李府出发?”
邱士瑜抬头看看方曜轩,微微皱起眉头,却听刘奕声音发闷答了一句:“好。”
方曜轩听他答应,便一点头拉着慕容子尧离开了李府,留下沉默的刘奕和邱士瑜站在原地。出了李府大门,方曜轩长长地舒了口气。见慕容子尧一直很难过,他却也不多劝,带着他往客栈赶去……
十一月上旬,刘奕等三人在李庭芝侍卫的护送下,将贺翼贺修的灵柩送回了临安。刚进临安城门,只见沿途百姓指指点点。来到贺府,还未进门,便听得门内一阵呜咽声。刘奕心中凄然,上前敲门,却发现大门居然是打开的。堂前檐下结着白绸,正中大堂上赫然摆着两块牌位。一旁是哀恸欲绝的慕容无瑕和沉默不语的贺彦。
刘奕深呼吸一口气,便令侍卫将两口棺材抬进了门。慕容无瑕一见那两口棺材,连日来那微乎其微的侥幸也破灭了,哭声越发歇斯底里起来。方曜轩听得心中怆然,不觉红了眼睛,身旁的慕容子尧却早已泣不成声。
棺材还没在大堂放稳,慕容无瑕已经纵身扑了上去,张开五指拼命去掰棺盖,想要打开棺材。刘奕泪眼朦胧地看了看贺彦,却见他眼睛鼻子都通红通红的,脸色却是煞白,原本圆润的脸颊如今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显然是被丧子之痛折磨成了这样。刘奕见他脸上因强忍悲愤而青筋暴起,忍不住上前劝道:“四叔……”
贺彦一挥手,没有让刘奕再说下去。他慢慢走到哭得死去活来的慕容无瑕身旁,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强行带离了棺材。慕容无瑕两手在空中乱抓一阵,突然就瘫软了下去。一旁的丫鬟急忙跑上前来,将她扶进卧房去了。
刘奕不无担忧地看了看慕容无瑕的背影,转向贺彦:“四叔,对不起!是我没有照看好两位兄弟。我……”
“不!不是你的错!”贺彦仰天拭去泪水,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让人看得心中苦涩不已。他咳嗽了两声,拍拍刘奕的肩膀道:“奕儿不用自责。贺翼他们是为李大人而死,是为我大宋抗元大业而死,虽死……犹荣……”他嘴上这么说着,眼里的泪水却再也憋不住,决堤似的流了下来。刘奕满怀愧疚,毕竟贺翼贺修是在和自己一起外出游历的期间去世的,而且又是死于非命。贺彦一天之内失去了两个儿子,贺家香火断绝,无论如何,他无法不感到内疚。可是,他知道他应该要为贺翼贺修两兄弟做些什么,而不是仅仅用几句安慰来搪塞。
刘奕回头对一同护送灵柩回来的侍卫们行了大礼,然后邀请他们留下来参加葬礼。但侍卫们急着回去复命,便在婉拒刘奕的请求后匆匆告辞了。刘奕转过身来,希望在丧事上能帮点忙,却被贺彦止住了。贺彦看着他点点头:“奕儿,你的心思我知道。可是,贺翼贺修是我的孩子,我希望能为他们做最后一点事。丧事你就不用帮忙了,如果你真想做些什么,就帮我通知其他三家的人,过几天来参加葬礼吧!”
刘奕知道,贺彦是希望,在贺翼贺修兄弟二人的最后一程,只有他和慕容无瑕陪伴左右。于是,刘奕默默地点了点头,行过大礼便转身离开了灵堂。慕容子尧走到贺彦跟前想安慰了几句,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好向贺彦鞠了个躬,然后扭头奔出了灵堂。方曜轩见二人都已离开,迟疑着走到贺彦面前,说了句节哀却再也说不出其他的字眼。他沉默着往外走来,突然又在灵堂门口站住,转身对着兄弟二人的棺材郑重地拜了一拜,然后才离开了贺府。
方曜轩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范园,冲进大堂后便跌坐在椅子里。他静静地闭上眼睛,周围陷入死一样的沉寂。未几,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公子后悔了?”
方曜轩倏地站起身来,只见一个褐色身影从内堂走了出来。方曜轩顿时换了冷酷的表情:“你什么时候来的?”
那褐衣人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笑道:“苏德还从未见过公子这样难过,莫非公子对那几个宋人动了真心,真把他们当成了朋友?”
方曜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苏德,谁给你权利对本公子冷嘲热讽了?别忘了你的身份!”
“是!”苏德脸色不卑不亢,却单膝跪下行了礼——蒙古人拜见上级的礼仪。
方曜轩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苏德,眼里少了许多冷意。他叫苏德起身,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苏德看看他:“公子,莫非您真的很在意那几个宋人的死活?”见方曜轩一时没有发怒的迹象,他继续道:“那天在李府,公子并没有尽全力对付他们。以公子的身手,他们根本接不了您十招。公子对他们动了恻隐之心。如果不是苏德在背后出手,公子是否打算放过那剩下的一个?”
方曜轩瘫坐在椅子里,白了苏德一眼:“你的问题是不是多了点?”
苏德点头:“苏德自知不该多事,但公子应知大汗的打算。对于江南,我们势在必得。公子此行不也是遵大人之命入宋暗访吗?既然我们迟早要来,也就是说,他们迟早要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难道公子还想请大人对这些人格外开恩不成?”
苏德说完,本以为方曜轩又要责怪,却不想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只是,不希望他们死在我手上,毕竟,他们拿我当朋友。他们都是很出色的宋人,也是我见过的比较有交往价值的对象。如果不是为了杀人灭口,我是真的舍不得让他们死。”
苏德听着方曜轩的话,一时有些迷惑了。主仆二人沉默了半晌,却听苏德又问道:“公子,苏德还有一事不解。当日在扬州,公子为何不对李庭芝下手?”
方曜轩一愣,想起当晚的情形。当时他原也是打算下手的,却偏偏听到了邱士瑜的声音。本来他和邱士瑜也没什么交情,但偏偏邱士瑜和慕容子衿关系密切。万一他当时真的动手,势必要连邱士瑜一起除掉。万一慕容子衿知道了真相,知道是他方曜轩亲手杀了她最喜欢的邱士瑜,他实在不敢想象慕容子衿会怎样对自己。事实上,他很清楚,她一定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甚至有可能要杀了自己为邱士瑜报仇,又或者自杀殉情。方曜轩一想到这些,就忍不住感到恐惧,所以当时他没有对李庭芝下杀手。
可是现在,他冷静下来一想,发现确实不能轻易地杀了李庭芝。他看看苏德:“你觉得杀了李庭芝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苏德想了想:“李庭芝是宋朝一员大将,对宋朝抵挡我大元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此人德高望重颇得军心,他麾下的军队是宋朝抗击大元的主力。如果我们杀了他,消息传扬出去,两淮必乱。宋朝廷失去了左膀右臂,就算再派其他官员来镇守两淮,但那些人资历尚浅,又没有李庭芝的威望,势必难得军心。军心不稳,原本柔弱的宋朝军队就更加不堪一击。到时候,我们直取临安就指日可待了。”
方曜轩听苏德的一番话,微笑着摇了摇头:“你可听过一个典故,叫‘哀兵必胜’?”
苏德迷惘地摇了摇头:“公子明知小人对汉学不熟。还请公子赐教。”
方曜轩微微颔首:“很简单,你也知道李庭芝颇得军心。而依我所见,他还颇得民心。如果我们杀了他,宋朝军民义愤填膺,必定团结一致抵抗大元。到那时候,我们要战胜的就不仅仅是宋朝军队,而是整个国家了。”
“难道杀了李庭芝会比杀了宋朝皇帝还严重吗?”苏德摇头表示不解,“当初金国囚禁徽钦二宗,使宋皇室受辱,等同于杀了他们。但宋朝南迁都城之后,还不是照样过得声色犬马?”
方曜轩看着苏德微微一笑:“不一样的。皇帝看上去是这片土地的主宰,但事实上,那些我们平日里觉得迂腐鲁直的文人才是宋朝百姓真正的领袖,精神领袖!”
苏德彻底迷惘了,不解地看着方曜轩,好像有些不认识他了。方曜轩估计他不明白,便又道:“杀了这个皇帝,还会有另一个姓赵的坐上龙椅。而百姓真正爱戴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他们身边鞠躬尽瘁无私为民的官员。李庭芝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要是杀了李庭芝,他们还不会找你拼命吗?宋朝人抵挡大元铁骑四十年,要是因为李庭芝的死激发他们的斗志令他们团结一心拼死一战,你觉得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但是,那要怎么办呢?”苏德有些着急,“如今劝降又不成,暗杀又不成,难道这次入宋就一事无成了?”
“也不是。”方曜轩笑笑,“至少我们知道了宋朝的弱点。”
“弱点?”苏德有些难以置信,“宋朝难道还有‘强点’不成?”
“是。”方曜轩一脸得意,“宋朝的‘强点’就是弱点。”
“啊?”苏德莫名其妙,乖乖地等着方曜轩解释。果然,只听方曜轩道:“要征服宋人,就要征服他们的思想,摧折他们的意志!他们崇拜高风亮节的忠义之士,以这些人宁死不屈的傲骨为精神支撑。宋人有着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血性,所以我们才无法快速消灭宋朝。如果我们让他们知道,那些忠义之士都是道貌岸然之徒,他们就会对自己心中的信仰产生怀疑,他们的信念就会动摇。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果他们知道自己一直珍视的东西并不是玉而是一块顽石,他们还会甘心为之粉身碎骨吗?一旦他们的信念崩溃,那股所谓的正气就会荡然无存,到时候我们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样岂不是比费力地攻城略地省事得多?”
“有道理!”苏德拊掌而笑,对方曜轩夸道,“难怪大人要公子熟悉宋人风俗习惯,原来有如此破宋妙招!”
方曜轩摇头笑笑:“只是,说着简单,要做可就难了。”
“怎么个难法?”
“这是个心理战术,所以我们要找一个对百姓精神有重大影响举足轻重的人为入手点。可是这样的人也势必顽固,只怕难以成事。”方曜轩说着皱了皱眉头。
苏德不以为意地笑笑:“其实也未必,宋人也有许多名不符实的忠义之士,那刘整和吕文焕不就是最好的例子?”说着他突然又发起愁来:“公子,既然这么说,为什么又放弃劝降李庭芝呢?难道他不够你说的条件?”
方曜轩笑着摇头:“刘整和吕文焕根本不够格,而李庭芝是有兵权的大臣,要动他着实不易,搞不好被他反咬一口。我们要找的,应该是一个家喻户晓,正气凛然,却没有实权容易被控制的文人。你想想,说到浩然正气,你最先想到的是谁?”
苏德蹙眉想了一阵,恍然大悟地看着方曜轩:“文天祥!”
方曜轩满意地笑笑:“没错!文天祥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在朝野颇负盛名,是典型的忠义之士。偏偏宋朝官员讲究资历,他从政较晚,官小权轻。若我们要完全征服宋人,就必须先征服这个文天祥!”
苏德笑着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我回去就告诉大人,以后若捉住文天祥,一定想方设法让他投降。只要他降了,宋朝军民不足惧矣!”
方曜轩闻言突然一笑:“他若投降最好,若不降……其实也没关系。”
“啊?”苏德再一次莫名了,看着方曜轩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方曜轩微微牵动唇角:“只要朝廷和百姓以为他投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