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草原夜战(1 / 1)
草原的春夏交替时是最美妙的时节,偶尔暴晒,偶尔飞雪,甚至能见到花朵上落满雪花的奇
景。孤城的草场已经进入繁茂期,马场和马厩也已经整修一新。马匹就要进入春季的发情期了,马匹繁殖的准备工作正在忙而有序地进行着。
黎明的第一缕晨光照进公主寝室的时候,一个士兵也跑进了内院。
“什么事情?”平阳大声问,她正站在镜子前面系着腰带,从窗子看出去,那士兵满头大汗,似乎有什么紧急军情,跑到台阶上讯问值夜的士兵公主是否醒了,听见屋里公主问他赶忙大声回答:“殿下!有紧急军情!”
“进来。”平阳整了整领子,来到外室。
“殿下,云中城急报!”士兵上气不接下气,颤抖着送上一份文书。
“什么大事?这样惊慌?”虽然感觉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但是平阳却故意不在乎地打开文书,浏览了一番:“定襄方面知道了么?”
“已经有人送信去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也值得你们那边大惊小怪?”平阳轻笑着折好文书:“回去跟你们多猛将军说,我过一会儿到。”
那士兵显然被平阳的不在意吓了一跳,继而有些生气地行了个礼,快步走了出去。
平阳看着关上的门,坐在原地没有动。
早晨的阳光从窗子照射进来,撒落在她身上,有些暖融融的,眼睛有些刺痛,不由得眯了起来。外面传来训练士兵的口号声,还有马的嘶鸣。
昨天早上残天吉和萧长河带队例行巡视,却没有按时回来,过了一整夜,部队音信全无。
平阳只能不动声色地打发掉那个士兵,不知道云中此时是什么样的情形。驻守城池的大都督、大唐册封的郡王和重要官员遭遇意外,那无疑是对大唐威名的巨大打击,臣服大唐的外族官员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虽然不可能造成大规模叛变,但在这刚刚建立唐朝制度的边境煽动一场人心惶惶的骚乱是绰绰有余了。
此时,在初步平定的突厥地界,任何对大唐的质疑都是危险的!
“来人!”
“在!”
“备马!去云中!”
定襄大都督柴绍带着部署官员们正在赴任途中,几位羁縻州都督要赶过来最快需要一两天,最迟十天,此时的定襄能赶到的只有几个刺史。
临近中午,平阳才赶到云中,一走进大厅就看见关无澜潮红的脸色和有些凌乱的头发,他们一定是接到消息就快马加鞭赶过来的,两个刺史也气喘吁吁,看来自己和他们是一前一后。
“见过七殿下。”关无澜和两个刺史起身行礼。
“见过平阳公主殿下。”多猛也欣喜地上前行礼。看得出他很疲惫,眼睛血红,声音沙哑,靴子上还沾着泥。
“平阳也见过多猛大将军。”平阳还礼:“各位,咱们就不要拘礼了,说正经事吧。什么时候察觉不对劲的?”
“昨天傍晚。”多猛道:“申时就应该回来了,谁知道一直等到入夜都没有回来,我派人沿着视察路线四处寻找,在西北官道上发现了战斗过的痕迹,才发现事情没有想得那么简单……诸位跟我来。”多猛转身带着大家从屏风后面走出去,通过后院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子。
院子里整齐地摆放着二十多具尸体,尸体用布统一遮盖起来,只露出穿着战靴的脚,从靴子来看,无疑是突厥骑兵队的士兵,一旁还有散落的盔甲和武器。
平阳蹲下身,揭开盖尸布的一角,尸体已经被狼群撕咬过,四肢不全,内脏也都被掏出来吃掉了,散发着恶心的气味,形状及其骇人。
关无澜忍不住呕了一下,平阳捂着口鼻审视着死者的伤口。死者双目圆睁,好像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颈项被人割开一半,深可见骨,皮肉外翻,血已经凝固了:“身手真是干净利落……手法非常快……是一种弯刀——大约是你们突厥和西域武士喜欢的那种弯月马刀,死者身上好像并没有其他外伤,应该是一刀致命。”
“其他的死者也差不多,身上很少外伤。”多猛补充说。
“和商旅们谣传的马贼正好相反,这些人简直是专门来杀人的!”一个刺史皱眉道:“难道有两股匪徒?”
“定襄方面有什么动静?”多猛问。
“定襄的几个羁縻州都督都没有到任,现在都是平阳殿下的旧部在守备定襄周围。”关无澜道:“定襄虽然收到报告说有马贼,但是没有详细的说明,都是商旅们的描述,具体的根本没人知道,史大奈将军上次北上搜寻也没有发现。这些马贼一般都是牧民打扮,或是扮作商旅,要知道西域商旅和牧民都有携带武器的习惯,实在很难辨别。”
“没有两股马贼。”平阳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那股马贼可能不伤害平民,但是对突厥军队却怀有极大仇恨……”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互相看着。
“怀有极大仇恨……”多猛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有点飘忽。
平阳看了他一眼:“你也不要太担忧,这些士兵虽然死状惨烈,但都是快速致命,让他们死也死得痛快,可见杀人者并不阴毒,还算磊落干脆。和这样的对手相遇,总会有些机会的。”
“要真是这样,残天吉和萧长河的失踪就凶多吉少了。”关无澜看着地上的尸体:“那支马贼队伍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我们开始注意这群马贼是从半个月前。”多猛道:“沿途对他们的报告很多,但是没有一条准确的。”
“我们来到这里前就这群马贼就有所活动吗?”关无澜道。
“看来,他们千里奔袭从高昌一路下来,可能是为了什么目的。”平阳面沉似水:“多猛将军,我看咱们都派出骑兵,组成联军,即刻赶往西北一带搜寻!晚了恐怕不好!”
“好的……”多猛重重点了一下头:“有劳各位……”
“行动吧。”平阳淡然一笑,走过多猛身边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担心。”
第一次看见这个公主的笑容,多猛愣了一下,忧心忡忡到发堵的胸口被那淡淡的微笑轻易安抚了……
竟是令人意外的清爽!
申时,多猛带着五百名强悍的骑兵在云中城外整装出发。向西北方向朝预定的集合地点行进。
灼热的太阳底下,一队百十来人的商队缓慢走来,待走近了多猛才发现领头的是平阳公主,后面跟着关无澜,还有不久前刚抵达的北开州都督怀化郡王阿史那思摩以及丰州都督史大奈,一行人马都是商人打扮,身后还跟着装满货物的马车。
“见过怀化郡王,史大都督!”多猛打马跑过来,围着马车和平阳乱转:“这是什么?你们这是什么打扮?这样打扮走起来就慢了!”
“见过多猛大将军,我们这打扮不过是怕被人在这割一刀罢了。”史大奈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阿史那思摩也附和着点头:“就是!就是!”
多猛从马上直起身子,观望了一下平阳的商队:“只有这一百多人么?等到了西北官道恐怕就入夜了,你带这么点人太不安全了!”
“不要小看这一百人……”平阳笑着指指身后:“他们都是我和史大奈将军最精干的士兵,你放心多猛将军,怀化郡王还有八百骑兵就在我们后面一里地紧跟着,叫他们分两队,咱们各带一队,分开走,看到信号随时互相增援。”
多猛带着马缰绳,赞赏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点点头转身跑开了。
两路大军相隔两里,突厥骑兵精干整齐,商队外松内紧。赶到西北官道上果然已近黄昏,官道附近发生争斗的痕迹已经完全没有了,两队人马一路往北,一路向西,呈扇形展开搜索。
壮丽的黄昏草原逐渐被黑夜吞没——
艰苦的夜间搜寻开始了。
夜晚的草原像一个巨大躁动的怪兽,尤其是在这样不安的当口,总觉得有什么在附近窥探,起伏的草间隐约可以看见野狼群绿莹莹的眼睛,火把被风扯动着,诡异非常。也许是从小征战狩猎的直觉,多猛察觉到周围的空气浮动着一丝血腥和杀气。
旷野的狼群骚动着向血腥散发处移动,多猛率队紧跟着狼群。茫茫草原,这些生灵比人要敏锐百倍。
“将军……”骑兵队长压低了声音说:“前面似乎有东西……”
血腥的气味或浓或重的漂过来,多猛厌恶地吸了吸鼻子。
前面的确有东西,有一片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片死人。
“呵!”多猛心里一紧,急忙催马上前,后面骑兵们跟上来,举着火把照亮了那一片血腥。
突厥骑兵营——死去的赫然是残天吉和萧长河带走的突厥骑兵营的士兵。只是借着摇曳的火光扫了一圈,情况和之前死去的士兵一模一样,都是攻击要害,下手准确狠辣。多猛跳下马,环顾周遭。旷野凄凉,夜风呼啸,凑到近前,发现死者的血迹还没有完全干涸。狼群已经围上死尸,开始撕咬。
看来激战是在不久前的时候发生的。
多猛将手中的火把抛过去,惊走了围食尸体的狼群。
士兵们举着火把驱赶野狼,而后下马七手八脚地翻看着尸体。多猛的心刹那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全身僵硬一动不动地盯着每一个被翻过来的人,生怕看见那两张在脑子里转了一天的脸。
“没有郡王和萧大人……”骑兵队长跑过来报告。
多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继续找。派十个士兵结伴回城报信,留下一个小队,看守尸体。”
无边的黑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眼望去,心里全是茫茫然的无奈,只能认定了一个方向前进。既然战斗刚刚发生了,说明要找的人离这里不会远!
几个士兵跳下马,举着火把照亮地上的血迹,寻着血迹往正西方向指去:“往这边去了!”
“追!”多猛一马当先地跑下去:“放烟火通知后面的部队!”
黑暗的另一边,平阳的商队也发现了一群骚动的野狼群,队伍停住了脚步。
“狼群嗜血,前方必然有事发生。”史大奈带住马:“殿下!请您示下!”
“稍安……”平阳抬手制止了蠢蠢欲动的几员大将:“前面似乎是个小山谷,进去容易,出来难,要是贸然杀进去被堵在里面可有好受的了。”
“那怎么办?”关无澜道:“放烟火吧。”
“什么都没看见放哪门子烟火。”平阳大喊道:“鲁大何在?”
“小人在此!”一匹马自队伍里跑出来,马上坐个身材矮小精瘦的汉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带上你的两个兄弟用最快的速度上山去,探察到什么情况速速来报!”
“是!”鲁大吹了一声唿哨,又有两个汉子从队伍里跑出来,三个人策马来到小丘下,下马步行,身影极快地消失在黑夜里。
“他们是什么人?” 阿史那思摩好奇道。
“他们弟兄三人是关中有名的大盗,因盗窃皇城被侍卫擒拿,判为死罪。”平阳缓缓抽出马鞍上挂的枪,横在身前,催马带队缓慢地走过去:“据说他们兄弟三个能在夜里看清十步外有草虫飞过。他们的夜行本事我是见识过的,这话不算夸大。”
队伍渐渐行至小山丘脚下,平阳止住了马匹的脚步。面前是个草原上常见的突兀山包,这时节山上满是苍翠树木,方圆左右不过两里大,但是这山上树林夜里藏百十人马绝对不易发现,更何况山丘成半圆,若贸然进入山谷内背后受敌,死路一条。
成群的狼已经进入了山谷,黑暗里飘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还有狼只嚎叫撕咬声传来,让人毛骨悚然。
“殿下!有动静!” 阿史那思摩警觉地拿起武器,走过来挡在平阳身前。
鲁大猫一样迅捷地钻出来,报告:“林中有埋伏,大约四、五十人,有兵器。”
“我的怀化郡王,何以如此不安……”平阳伸手拍拍他肩膀,回头下令:“下马!上山!”
全队人都下了马,关无澜看看山谷:“殿下,这里有狼,马匹怎么办?”
“把马赶到山坡上,山脚点上篝火,留人看守。其余的人拿上武器,随我徒步上山!”
“殿下,会是什么人?”阿史那思摩问。
“等见了面阁下亲自去问吧。”平阳握紧了□□,将袍子下摆塞进腰里,猫着腰跟在鲁大身后。
关无澜不动声色地追上来,赶到平阳前面,挡在了队首位置。随着队伍的深入史大奈和阿史那思摩也走到了平阳面前,巧妙地充当了带队,把她护在身后。
一束白色烟火突然冲上暗夜星空,照亮了压抑的夜晚!
“是多猛将军!”关无澜小声惊呼。
“有些不妙!”平阳擎起枪矛:“火速进兵!”
山上的伏兵一定也看见了烟火,伸手不见五指的林中传来不安的骚动,一束烟火从面前的黑暗中窜起来直上云霄——
那分明是云中府的信号烟火!
“都别动!”平阳伸手制止跃跃欲试的士兵,小声道:“都趴下!”
士兵们借着黑暗,纷纷隐身于林间树木后。
有十几个人从林子里跑出来,走过平阳队伍面前,那是一小队突厥骑兵装束的人!
平阳沉稳地看着这队士兵从面前走过,招手示意,阿史那思摩凑上来:“殿下……”
“你带人跟上,看看是什么名堂。”
阿史那思摩点点头,带人跑开了。
“无澜,你带二十人守在这里,史将军带着剩下的人,跟我来。”
密林中没有篝火和帐篷,没有站岗的,看来他们不是刚到就是没打算待多久。不到四十个人,都是骠悍的西域武士,手持武器,没有对话,脚步敏捷轻盈。
这些都是极其训练有素的士兵。
平阳和史大奈对视了一眼——
血战就在那一刹那间爆发了!
平阳豹子似的一跃而起,长□□穿第一个人的胸口,手松开了枪杆,任由那人带着她的枪倒在地上,紧接着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在这密林中长兵器远没有短刀好用!
锋利的弯刀带过她的耳畔,也连带削下一小块头巾,不过弯刀的主人在回刀的一瞬间被平阳欺身上前,一刀割断了喉咙,血喷出来,雨点一样染红了黑夜……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任何战斗决胜的关键,更何况是以双倍兵力。史大奈带出来的都是关外的士兵,身形和力气上丝毫不让这些西域武士。
队伍迅雷不及掩耳地包抄上来,坐在地上休息的甚至还没来得及站起就被踹翻在地。士兵们看着领头的主将二话不说就杀起来,自然也不手软,照着不留活口的杀法砍瓜切菜一样,人头和残肢滚了一地,血浸湿草地,踩上去扑哧扑哧的水响。
片刻间平阳就变成鲜红色的了,眼睛被血水眯了一下,眨眼的功夫背上和肩膀上挨了两刀,幸亏刚才关无澜说春夜寒冷叫将士们把棉衣换上,因此刀口不深。她伸手抹了下眼睛,吐掉溅进嘴里的血。史大奈带着两个士兵紧紧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四个人都是遍体通红。
杀光这几十个人前后也不过半个时辰。
当缓过气来时,史大奈难以置信地盯着血流成河的草地,这是怎么回事?原本是想围攻上来缴械之后审问他们的。谁知平阳一上来没有任何示意就直入敌阵,他为保护公主安全不得不跟上,没料到竟造成这么惨烈的场面,于官军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仔细审视一圈,发现血战之下,竟然一个活口也没有留!
“不想自己死就要让敌人死……”史大奈震惊的表情全落在了平阳的眼里,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月光在不安的搜寻和残酷的厮杀过后终于露出了身影,雪白的霜一样的柔光,撒下来笼罩了这片令人作呕的屠宰场:“史将军,你没有见过这些人的杀人手法,如果我们不狠,那么兄弟们就会死绝在今夜的草原上。”
“殿下……”史大奈的声音都有些沙哑:“没有留下活口,怎么知道他们的头目是谁呢?”
“不用担心。”平阳转过头冷冷地看着来处:“你忘了?咱们可是放了一队活口下山呢。”
谁能保证山下的二位主将不会把这队也屠杀一光呢——话没有说出口,但史大奈真的有些气愤。他是个军人,不是个杀人魔王。无论对待什么样的敌人,这样惨无人道的屠杀都太过份了。
明亮的月光下,士兵们自己也被吓着了,纷纷退到战圈以外,在干净的草地和树上蹭鞋底的血迹。
“你生气了。”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口气,平阳面无表情,盯着山下的黑暗,那里传来了叫喊和兵器的击打声:“但是没有办法,我别无选择。”
“殿下……”与其说是生平阳气,不如说是生自己的气。史大奈沮丧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姑娘——在众人记忆中她就是个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没有表情的脸庞上,是快要哭出来的眼睛,几乎能看见泛着月亮光华的眼泪,闪动了一下。
然而下一刻,月光隐去的时候,那眼睛就恢复了空洞和冷漠。
关无澜押着俘虏一上来就呆住了,那场面不仅她,连同后面上来的阿史那思摩和俘虏们都吓呆了。
“殿、殿下……这是……” 阿史那思摩打量着眼前地狱奇景,结巴道。
“这是……”
“这是死人,郡王没看见过死人么?”平阳看着那一队俘虏:“与其研究这个,不如快问问他们是什么来路。”
关无澜回头看着那些刚才被俘时还顽强反抗,一路上高傲不屑的俘虏,此刻都是一脸惊慌失措。
眼前的情形任谁乍见都要恐惧的,这些武士都是人,是人自然就会恐惧。
平阳下令把他们都赶到残肢血泊中去。
这些人惊恐地盯着同伴的尸体,那些血肉,脑浆,手臂,躯干,都是零散着分布。这样的场面实在是最有力的“审问”。
平阳淡然笑道:“各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