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初到孤城(1 / 1)
三月的长安已经是春暖花开,大兴宫的花草有些已经开放了,嫔妃宫女们在花园里打秋千,姹紫嫣红的衣裙和满园初绽的香花争奇斗艳,也不知是花比人娇艳,还是人胜花曼妙。明媚的日光从绿融融的树梢照进大殿里,乌黑光亮的地板反射着日光,映亮了四周。
长孙无忌站在太极殿的大门口,凝望着快步行走在通往太极殿的路上的柴绍,金黄色的光辉笼罩着这个英俊青年,在他身上长孙无忌总是感到一股倔强的气息。
“柴大人。”长孙无忌叫住他。
“长孙大人,陛下在吗?”柴绍匆匆行礼,几乎没有停留地掠过他面前。
“柴大人留步!”长孙无忌手疾眼快地拉住柴绍:“请到偏殿。”
“长孙大人有什么要事就快说吧,我急着面圣。”
“你不能面圣,魏大人和诸位大人都在偏殿,柴大人还是去偏殿的好。”
“我要去面圣!解忧今天就要走了!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面圣。”
“来人!”长孙无忌招呼两旁的侍卫:“送柴大人去偏殿!”
“长孙大人!此乃何意?”柴绍不解地看着围上来的侍卫,心有不甘却不敢反抗,任由他们拉扯着自己去往偏殿。
听着远远还传来“岂有此理”的叫声,长孙无忌摇摇头转身进了太极殿。
太极殿里十分安静,宫女和内侍们都格外小心,今天皇帝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李世民靠在榻上,揉着额角,听见脚步声没等通报便道:“无忌,是你么?”
“陛下……”长孙无忌走上前跪在李世民面前:“柴绍也来了,臣把他也送到偏殿去了。”
“这个柴绍……朕叫他父亲将他暂拘三日,他倒有本事……他们都在偏殿了?”
“是,尉迟敬德,李靖,程知节,李勣,秦叔宝还有柴绍,该来的都到了,魏征大人和房玄龄大人在偏殿看守,这时节怕是正热闹呢。”
“今天解忧离城之前不许他们任何一个离开偏殿!至于其他人也要牢牢守住他们的住所,一个也不许放出来!”
“是。”长孙无忌道:“但是……陛下,难道就让七殿下无人送别,凄凉离去么?”
李世民抬起头,看向窗外,半晌,缓慢地说:“无人送别,凄凉离去总比困死长安来的好。你去看看那些弹劾解忧的奏折,口气惊人的一致!什么阿党,朋党……都是对着解忧和昔日这些□□的功臣来的,既然说解忧和他们结党营私,那么今日就来个无人送行。这关头绝不能落人口实!”
“是啊……现在这个关头无论是求情,还是送行正落实了集结朋党的说法。陛下对七殿下的维护真是用心良苦。”
“你真是这么想?”李世民诡异一笑。
长孙无忌也呵呵地笑了:“陛下也是想绝了七殿下抵触您的念头吧。”
“她心里不想当什么洛阳王、东都王……但是,这不由她,有些人盼她当,有些人怕她当。她从小就坦荡,不会掩饰对朕的恨意,朕留得她,也有人会留不得她。有多少人想借着扳倒咱们这位大将军公主扶摇直上呢。”
“让殿下去西边散散心吧。”
“拟诏。定襄都督府的人选朕想好了,就是柴绍吧,他和突厥多年作战,对突厥了解很深,而且和云中都督府的北开州都督阿史那思摩为旧识,阿史那思摩统辖颉利旧部,虽然和柴绍当年是死敌,但是相互却很仰慕呢。还有怀德郡王阿史那苏尼失-残天吉担任北宁州都督、右武卫大将军史大奈是丰州都督,此二人也和柴绍非常熟悉。他到了那里必然十分顺手。”
“陛下真是体贴……”长孙无忌笑道:“定襄都督府离孤城不到半天的路程,照顾七殿下必然十分方便。”
李世民咳嗽一声,正色道:“这里的人都听见了,是你的提议,是魏征批的,朕不过是没有反对罢了。这样绝妙的主意,自然出自咱们的左仆射大人。”
长孙无忌含笑地应和,这样的皇帝,真是旷古烁今!
偌大的皇家陵园,这些大大小小玲琅满目的牌位都是平阳熟悉的面孔,他们活着的时候没有看到大唐的兴盛。
楚王李智云……
李智云……
智云……
平阳下定决心一般用力抚摸了一下牌位上“智云”两个字,站起来走出去。马儿悠然地踱步在墓园的树林中,斑驳的树影落在平阳身上,忽明忽暗。
门口只有关无澜和西北道安抚大使李大亮,两个人不安地议论着什么,看见她出来立即停止了,一同迎上来:“殿下。”
“怎么了?有事?”
“没有。”关无澜和李大亮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在议论今日出城竟然没有一个人送行,李大亮是李靖的得力部下,这次是奉旨带着物资去突厥做战后的安抚,这趟除了需要和平阳一路同行,担当护卫,更重要的是肩负着安抚使的重任。
此刻他也诧异昔日同僚好友竟然一个为自己送行的也没有。
“真是好清静……”平阳舒展手臂,笑道:“李大人被我连累,今日西下突厥安抚,竟然无人送行,颇有些寂寥吧?”
“哪里,此次远行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突厥已经安定,臣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这小小差事何须兴师动众来送行。想来近日朝中大事颇多,几位大人恐怕都很繁忙,一时不得空,也是有的。殿下不要多心。”
这安慰实在是苍白无力。平阳没有说话,三个人心照不宣地放马慢行。此次远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长安,想到这里,步伐不由得更慢了。
门口的随从们驱赶着马车跟上了三个人。
更多的大队人马此刻正停在长安城外的十里亭。
那浩浩荡荡,气势壮观的骑兵、马车队以及轿车队是安抚使的亲随和护卫,相隔不远散落分布的是平阳公主的戍边军队——五百名公主精心挑选的重刑犯人。
那群人都骑着马,队伍却无比散乱,吵吵嚷嚷,拉拉扯扯。全不把一旁的朝廷官员放在眼里——
一想起昨日见过的这群人李大亮就不安地咽了口唾沫,那五百个从全国各地挑选来的犯人,获罪判死刑者七十多名,其他便是各种大逆不道的罪犯,戍守孤城的确是件可怕的事情,但是要和五百个这样的人共同生活,李大亮倒宁愿一个人呆在边疆。
关无澜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平阳,她这次不是作为平阳的随从,而是被委以重任——副安抚使,使命结束后继续留在定襄都督府担任官职。
谁都知道这是皇帝给公主最大的恩赐了,让她的亲信在孤城不远处效命。
马儿伫立在城门内侧,只要一步就是不归路——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几乎是肯定的,从前大哥和四哥的那些子侄亲信都被处死和流放了,那看上去阳光一样明亮的二哥是真的会让她客死边关……
“殿下……”关无澜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她催马来到一旁,伸手理了理平阳头上的牡丹花:“有我在,记得吗?即使是乱军之中我也会帮你全身而退。”
“殿下不必忧虑。”李大亮也走过来:“陛下总有一天会召回您的……”
平阳转头看向身后巍峨繁华的城池,远处来往匆忙的百姓谁也没有停下来,长安的百姓见惯了这些朝廷官府的人马,丝毫没有注意他们。
最后看一眼这里。
当年随着父兄们昂首阔步走进来的时候,长安城是个陌生的大乐园,比起晋阳,这里的富丽堂皇让年少的她快乐得心都裂开了。占有这座城,就占有了这个帝国全部,虽然那时并没有收复全国。进驻长安的当天,她在夜晚偷偷跑出宫和柴绍两个人骑马跑遍了整个长安城,兴奋地站在城墙上放声高歌……
那时候的长安很美。
忽然,一队侍卫引着一辆朴素的步辇从人群中走出来。那步辇的出现打断了平阳的回忆。
总会有人送行的,总会有的。
她望着步辇笑了。
只不过不能让那送行的人看见悲伤和留恋,也不能让她知道害怕和不安,因为那样她会忧虑。那是比母亲还亲近的人,绝对不能让她看见。
步辇停在不远处,没有近前,她恐怕也不想让自己舍不得吧,谁叫她是天下第一体贴的人呢。
步辇的帘子轻轻拉开了一条缝隙,即使相隔遥远,平阳也能依稀看见帘内露出的圆润脸颊和温和的大眼睛。
当年的那个夜里就是她第一次打了自己,泣不成声地数落着少年们的莽撞和不懂事,那样子全不像一个王妃,倒像个找回顽皮孩子的母亲。
她就打过自己那么一次。
后来她成了一国之母,权倾后宫。
她永远穿棉布衣,眼神永远宽容,流露淡淡忧伤,永远体贴入微,以江山百姓为大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那怎么办?只能让她看见——
“啾!”平阳执起缰绳,突然伸手拉掉了发带,乌云一般的长发和娇艳的牡丹花散落下来:“驾!”
马儿带着大唐最骄傲的公主冲出了长安城,长发飞舞飘散在风里,还有《得胜归》的高亢曲调——
看见我披发高歌出长安!
满眼里都是绿茸茸的嫩草,远望过去,梦境一般广博的大地比起冬天简直就是令一番天地。想起隆冬时节快速进兵,对这草原风光根本无暇顾及。事实上每次抵御大唐的战斗都极为惨烈,风景不过是死亡的陪衬,没人有心观赏。
残天吉轻轻挥鞭,马慢跑起来。
怀德郡王率领大臣们出城十里迎接天可汗的安抚使大军。
不远处的孤城前日进驻了守军,据说那位骄傲的公主以戍边的名义被放逐至此。残天吉心里在英雄惜英雄之余,也有些好奇,那样一个人怎么能甘心接受这样的调遣?
叫什么!你没有肠子么?
你还好么?
把枪……拔下来。
残天吉抚摸着自己的大腿,隔着裤子也能隐约摸到凸起的伤疤。
那钻心的疼痛仿佛是刚才的事。
狠心的家伙……
派出去的小兵骑马飞奔回来报告:“大王,安抚使大人已经出孤城了。”
“准备列队迎接。”残天吉吩咐。
“列队!”多猛扯起嗓子大喊一声。
身后的骑兵队迅速整齐地分成两个方阵,左右列开。
大战过后皇帝听了中书令温彦博的建议,设定襄和云中两个都督府,统领突厥降众。对于愿意归附的各级酋长,都拜为将军、中郎将,布列朝廷,仅五品以上的异族官员就有一百多人,几乎占到了全部朝臣的一半左右,相继迁入长安居住的就有将近万家。
但是除了投降唐朝的十多万人,尚有大批原属突厥的部落北附薛延陀,有的西奔西域,也有一些部落散落草原。因此看上去平静的草原十八部地区,却是暗潮汹涌。
更有一些仇视大唐的部落草成寇,动辄袭击大唐和西域的商队。
今日安抚使带着丰富的物资前来,物资队伍出定襄的时候就有报告说周遭有小股马队集结。为防万一残天吉不得不带着群臣和将领出城十里,来到孤城脚下迎接使团。
李大亮和关无澜押着蹒跚慢行的马车,缓慢地沿着官道前行,早有士兵沿途设点,一路报告到残天吉座下。
未几,两方队伍汇合在一起。
“西北道安抚大使李大亮见过怀德郡王。”
“阿史那苏尼失-残天吉见过安抚大使。”
李大亮和残天吉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下马行礼。
早在当年凉州大战的时候两个人就交手过,当时一个是突厥大元帅叠罗施的得力战将,一个是大唐驻守凉州的大都督,一个是初生牛犊,一个是正值壮年,两军阵前杀得你死我活。
谁知道多年以后小将军成了郡王,大都督成了□□特使,两人一殿称臣。
相逢一笑,都是别有滋味在心头。
“我今日率突厥旧部三品以上所有官员在此迎接特使大人。”残天吉伸手指向身后。
身后十余名官员和五百骑兵队齐刷刷跪倒在地,齐声高呼:“恭迎安抚使——”
众人齐声,震耳欲聋。
再看这几百人的迎接队伍,阵容整齐,均着大唐官服,甚为壮观。
“下官今日奉大唐皇帝陛下敕令,押送物资安抚定襄、云中两地突厥旧部,请怀德郡王不必多礼。”
“请李大人上马。咱们回城。”
“郡王请。”
两个推辞片刻,一同上马。
“起身上马!”多猛大声号令。
全体官员和骑兵站起来,一并上了马。
一个士兵悄悄上前,在外围骑兵队长耳边说了什么。那队长点点头,来到萧长河身边,拉他到一边,依旧是耳语几句。
萧长河不动声色地和残天吉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大人请。”残天吉颌首行礼,引领着李大亮和关无澜穿过列队的骑兵。
萧长河放慢了步子,落在后面。
同时放慢马儿脚步的还有两百名骑兵。
孤城里正在收拾安置物品,所谓的将军府就是城中一座大院子,房屋陈旧破烂,战争过后坍塌了大半,平阳将装自己的物品的大小木箱子都堆在内院里,看着士兵们换新瓦片,顺便将衣物从箱子里拿出来晾晒一番。
“禀报公主殿下。”一个士兵跑进了院子:“有大队骑兵从西北方向过来。”
平阳放下手里的木箱,问道:“多少人马?”
“不知道,只看见黑压压的一大片。”那士兵原本就是个罪犯,瞭哨之类的技巧一窍不通。
“东西统统放下!给我鸣锣!”平阳一脚踢开箱子,盔甲滚落出来,她草草系上甲胄,连头盔也没有带,执枪上马:“西门集结!”
这群剽悍的犯人倒是不怕,个个手持武器,牛马一样乱哄哄地冲向西门。
“外面什么情形?”平阳快步跑上城楼。
孤城西北果然见一股人马,从扬起的烟尘上判断大约有一两百人,都是骑兵,疾驰奔南而下。
渐渐近了,依稀看见是突厥牧民装束,都配有武器,似乎是来者不善。
早就知道孤城不孤,定襄不定。不过没想到这些人如此放肆,大约是得到李大亮押送物资的消息,居然结伙前来骚扰。
此刻李大亮出城不到两个时辰,带着物资,很难机动转变,恐怕难以应付。
平阳回头吩咐:“全体士兵尽数出击!有阵前退缩的,杀无赦!”
“是!”传令兵跑下城楼。
以五百囚犯对二百突厥骑兵流寇,倒要看看是谁更凶恶些。
平阳走下来,跨上战马,回头看看自己的士兵们,举起手,示意打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