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落定(2)(1 / 1)
地方是耿清泽挑的,位于S城最漂亮的大厦裙楼。粤派与本帮结合的菜式没什么太大新意。只是环境出乎意料地好,相邻的餐桌之间至少隔着一米远的距离。初春的黄昏时分,露天里的空气还带着微薄凉意,粉红色短蜡烛矗于桌上的阔口水晶杯里,轻微颤动的火苗适时送来了些许温暖,也将夏如风的明眸映得格外莹亮。
那天晚上,耿清泽在丽笙无意中撞见她和黎纪葳在一起,抱着黎纪葳笑得像朵开在清冷塘水里的莲花,迎风摇曳,清雅天然。那时,他才猛然意识到,相识十多年来,其实自己从来都没有机会真正了解过她。
出了丽笙,他就像是转了性,平时的沉稳冷静全然消失殆尽。开着车,莫名其妙转到紫竹篱院楼下,印象中的那扇窗口还没有灯火亮起。他的心继续往下沉,又鬼使神差地跑到附近的“MANSFIELD”,坐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好在他还算清醒,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对头,所以没敢开车回家。原本以为心里那冷硬的防线固若金汤,却不料是彻头彻尾的“马其诺”,在亦师亦友的凌海若面前,顷刻间全线溃退,竟泄露了深藏已久的心事。
事后,他才清楚地意识到,那样蜻蜓点水的两句话着实落到了凌海若的心里,等来夏如风的邀约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寒暄,让座,点单,布菜……
所有喧嚣落定,餐桌上寂静一片。相对而坐的耿清泽和夏如风闷着头,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各自面前的菜肴,连围边的花瓣都翻来覆去数得一清二楚。不知是为什么,两个对此次见面均有着充分思想准备的人,却都在迟疑地等待对方先打破沉默。
“最近……”
“你的脚……”
两人同时开口,下意识地相视一笑。夏如风敏捷地加了一句:“你先说!”
“你的脚没事了吧?”
“嗯。没什么问题了。你呢,最近还好吧?”
“还好。”
……
又如死一般的静默……
耿清泽算是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温雅淡定的黎纪葳每次和夏如风在一起多少会有些失态。当下,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不出一声不发一言,却可以搅乱别人正常的心绪,令人无端地慌乱起来。所谓关心则乱,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在她碗里放上一个糯米鸡翅,筷子和话语一起落下,“那……心呢?”
“什么?”
“脚上的伤没问题了,心里的伤怎么算?”
她心头一震,缓缓抬起头看他,似求饶一般轻唤:“耿清泽……”
……
“耿清泽,返回抽样没什么实际意义,这样的题多半不会考……”
“耿清泽,班级日志填完了给我……”
“耿清泽,你怎么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耿清泽,你这是趁火打劫……”
……
他是那么喜欢她叫他的名字,只有那样的声音才可以把“清”“泽”两个字念得如山涧泉水般清澈纯净。
可是,现在……他的名字却在无形中成为她的挡箭牌,堪堪挡的是他射过来的箭簇。
“回答我。”
原来含蓄内敛的他也是可以这样咄咄逼人的。面对这样的误会,夏如风不知该从何解释。即便她愿意说清楚,耿清泽也未必想知道,而他该知道的总是要让他知道。纵然是主动邀约,纵然是深思熟虑,可话到了嘴边,才知道这样的启齿竟然难似登天。
面对如斯沉默,耿清泽无力地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再也等不到你了?”
敏感地察觉到那清冷声线里的一丝幽然,她不容自己多想,只求快刀斩乱麻,故而在他的目光下垂眸——
“耿清泽,婚礼定在六月。”
话音刚刚落定,一颗外冷内热的心就被她那情怯细语紧紧扼住,还未出手,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这时,服务生走上前来,娴熟地换掉快要熄灭的蜡烛,重燃上一支新的。
“恭喜你。”他望着那微微晃动的火苗,声音平静得无波无澜。
她轻声回答:“谢谢。”
不料他声线骤冷,“为了这句话请客吃饭,似乎有些过于兴师动众了。”
夏如风本能地后退一步,避开他射过来的冰魄银针。她不敢正面迎战,只能下意识地换上公事公办的口气来抵御,“抱歉。知道你很忙。还是有正事想和你商量的。从上次那个标来看,以后KA和CG将会有持续不断的合作。傅总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容易感情用事,被严董一激就没了方向;我们那里的李嘉璐还是略嫌稚嫩了些,你有工夫的话,多帮帮她……”
极具洞察力的目光缓缓从烛光上收回,牢牢定在她的脸上,迫着她不得不把话说完——
“我……答应了黎董,婚礼之后就回LM……”
“什么?!夏如风!到底欠了黎纪葳什么,欠了黎家什么?你……”他终于无法隐忍,“……是不是要把自己卖掉才算完?!”
她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抿紧嘴唇。除了两家的家人和岑千卉谢正磊,当年的来龙去脉并没有其他人知情,连学校的老师也只是略有耳闻。而那些事情,奔腾汹涌了十几年,怎能妄图用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
她低下头,回答他的仍是长时间的沉默。
“如风……”杂着无奈、怜惜、惆怅、失望等等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的幽幽低叹像是从遥远的夜空传过来。
这一声“如风”叫得她柔肠百转,酸酸涩涩难以抑制涌上胸口。双手交握支在桌上,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开口说道:“我……欠黎纪葳一颗心,欠黎家……一条命……”
“你说什么?!”耿清泽大惊。
她涩笑着摇头,“你不会想得到,以前的夏如风是那样地张扬任性,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直到一九九五年的六月二十三号那一天……耿清泽,你……愿意听听那个故事吗?”
他默默颌首。
“认识黎纪葳和他妹妹的那一年,我才十二岁……
“……”
她娓娓道来,没有一声叹息,没有一滴眼泪,云淡风轻地如同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可清晰的思路清楚的表达却像是已在心里将这个故事复述过千遍万遍。
问题悬而未知了十余年的答案已不足以用“震惊”二字来形容,耿清泽心乱如麻。三年相处的殷殷关心,六年空白的隐隐思念,两年共事的款款用情……他以为那就是爱了。可是,直到今日,他方才明白,纵然这一切加在一起,仍只如浮光掠影般飘渺,在她和黎纪葳那样历经千百般磨难的感情面前,微乎其微得不值一提。
待他回魂时,杯里的蜡烛又快燃尽了。
“如果……”
他想说,如果……如果我比他先遇到你,那么,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没有如果!”她没等后面的话说出就决然地截断他,随即又放软了口气,“耿清泽,这个道理我在十二年前就明白了。”
耿清泽无言以对。
良久,他才开口:“准备离开KA的事,已经告诉傅总了?”
“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耿清泽的苦笑留在心底,这样的荣幸得到了又如何。
“那好,我也回你个人情,有件事也第一个让你知道——”他顿一顿,“我——准备去英国。
轮到她吃惊了,“去英国?!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
“刚才。”
她颓然靠向椅背,无法再说一句话。
服务生再次上前预备换掉蜡烛,只见耿清泽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傅雅婷站在大办公桌前,直瞪着上面拆开的一红一白两个信封,思维顿时短路,微张着口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恭喜你”和“气死我了”两句话似乎同时哽在喉头,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好。
最近三十一楼和三十二楼风风雨雨的传言,她也略有耳闻。可没料到素日里办事简洁干练的夏如风,连结个婚都那么速战速决,叫人措手不及。
夏如风瞄到她东边日出西边雨的脸色,抢先一步开口道:“傅总,请您千万别误会,这样的决定完全是出于我私人的原因。否则我是没有任何理由离开KA的。这三年来,您待我怎样我心里很清楚,虽然您是我的老板,但说我们情同家人一点也不为过。”
看着她郑重其事地表白,傅雅婷不禁在心里嗟叹,的确如此。无论是她的公事私事都需要夏如风来打理,跟老谋深算的严景明斗智斗勇是靠她出谋划策,就连严家混世小魔王的升学考试也是她帮着复习。这样能干贴心的秘书,现在却要她拱手相让。
“傅总,虽说是我自己要离开的,可……我也希望您能理解我的决定。您看……”
“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傅雅婷白了她一眼,“放你走,我是心不甘情不愿。可我哪儿斗得过黎仲龄那……”
本来“老狐狸”三个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傅雅婷突然意识到今非昔比,怎么说人家也是一家人了,不给面子怕是说不过去。可想想仍是气不平,点着她的额头赌气道:“任你是孙猴子,还是逃不过黎仲龄的手掌心。有你后悔的那天!”
夏如风还能不知道她的心思,此时毫不在意地一笑,继续诚恳地说:“傅总,谢谢您体谅我!只要KA有需要我出力的时候,请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己所能……”
傅雅婷看着她,干脆地截断她的话,“得了吧。到了那个时候,你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呢,还得顾得上小小的KA?别尽挑好听的说。”
夏如风深谙她“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气,满怀感激却也无法接她的话,只是笑了笑继续道:“……还有,严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您着想,不管是什么样的方式……他对您的用心,我们都看的到。您也要体谅他,不要老是跟他制气,摩擦多了,总是伤感情的……”
傅雅婷眼圈一红,忙背过身去,朝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变着法拿漂亮话来哄我开心了。我忙着呢,出去出去!”
“好,那我先出去了。”她回身走了两步,拉开玻璃门。
“如风——”傅雅婷的声音从耳后清晰地传来。
夏如风的手在门把上静止,“嗯……”
“要是在LM受委屈,就回KA来。”
眼眶发酸,她不敢回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