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故人(1)(1 / 1)
阴雨绵绵的春天总算过去了,还不由得人喘口气,接踵而来的黄梅雨季便将S城的情绪压抑到极点。路上的行人在沉闷的空气中烦躁得连呼吸都急促了许多,只顾匆匆向前奔。撑着伞的左推右挡,怕碰到别人;干脆淋着的左闪右避,怕给别人碰着。不时出现的一两句咒骂也只如潮湿空气中的微末火星,一闪即灭。似乎谁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招惹上什么人什么事。路边站满了等待出租车的行人,半天难得见一辆空车驶过,一大群人便如蜂潮一般拥过去,退下来的人里无不满脸愠色。
在高架上堵了一个多小时,下了匝道的第一个路口又吃了红灯,耿清泽没有心情再等了,转向右手的单行道,宁可绕上一个大圈子也比被堵得不前不后的要痛快。
还是堵,不过能看到前方的车慢慢地动。耿清泽认命地坐在车里,难得有兴致地欣赏雨中的街景。忽然看到马路边上有个淡紫色的人影,直直的头发长过肩膀,讲着电话还要腾出一只手去拦车,艰难地打着伞也不管是不是有用,不是夏如风是谁?
耿清泽顾不得禁鸣的规则,按了几下喇叭,夏如风的电话还没讲完,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动静。耿清泽只能俯过身去,透过右侧降下的车窗叫了声“夏如风”,声音大到引得非机动车道上路过的一辆自行车晃了晃车把。
夏如风闻得耿清泽的声音,乍眼望见他那辆黑色辉腾龟速前行,心头一热,简直要掉下泪来。忙不迭地挂了电话,跑了两步,收起伞钻了进去:“快!F路上的儿童医院!”
耿清泽心里一抖,少见她有如此不稳当的时候。他把车里空调的温度调高。恰好前面路口的红灯改了绿灯,便拐了个大弯,抄小路奔向F路。上车后,夏如风的心略略定了定,但神情上还是没缓过来,瞪大眼睛直直注视着前方的路。
“出了什么事?”她越是不说话,耿清泽的心就越是定不下来。
“小然急性阑尾炎,要手术。”
“小然——?”
“凌姐姐的儿子。”
“凌老师?!”
耿清泽称她“凌老师”,因为凌海若是耿清泽夏如风高三时的班主任;
夏如风喊她“凌姐姐”,因为夏如风刚进Y中念小初一的那年,凌海若已是高三毕业的班学生,以致于六年后凌海若踏进高三化学1班的教室时,身为班长的夏如风怎么也喊不出一声“凌老师”。也正是这一声无意中喊出的“凌姐姐”,使得凌海若陷入了当时同学们谣言的旋涡……
凌海若是当年Y中数一数二的美女加才女。丘吉尔首相称赞费雯•丽的话改头换面用在她身上再贴切不过了——“她有如此的美貌,根本不必有如此的才华;她有如此的才华,根本不必有如此的美貌”。当年她以全校优秀毕业生的身份被Q大录取时,Y中简直是一片嫁女儿的架势。四年后,那些曾经教过她的老师们得知她将回校屈就语文老师,又见她出落地越发成熟妩媚,心内都有些喜不自胜的自豪。故,虽然对她大学毕业刚一年已有了一个满周岁的儿子或多或少有些疑惑,但出于慈爱的保护,非但没有打听背后的隐情,且不约而同地向学生们隐瞒了她的年龄,为的是避免那些不必要的蜚短流长。
当时的夏如风丝毫不知内情,更不晓得凌靖然的存在。当同学们因为她的那声“凌姐姐”而心生疑惑时,她在不经意的追问下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当年和“凌老师”的结缘。好事者在稍加推算以后便得出了凌海若的真实年龄,又从不见她丈夫的出现,如此这般……不过好在都是学生,没有人敢去追问,当事者亦充耳不闻,校方自然也不会欲盖弥彰地加以澄清,谣言传了一阵也就散了,不过那段时间也不算短了。
当夏如风怀着深深的内疚去向凌老师道歉时,凌海若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是劝她不要因为这些不必要的小心思影响了高考。时至今日,这对曾经的师生仍以姐妹相称。
即便是没有那么多言情小说和俗套的电视剧充斥周遭,我们也能想象一个单身女教师拉扯大一个八岁的孩子是何等艰难。所以每当凌靖然有任何突发状况,夏如风是当仁不让的第二联系人。她的到场虽然只是帮着凌海若跑跑腿,干些力所能及的琐事,但也能使凌海若安心不少。
可是这次不同,现在正是学生期末考试的当口,又是下午的上课时间,凌海若是说什么也脱不开身的。接到小然的班主任程老师的电话后,夏如风毅然地拿了两个小时的假,老师也不能单单为了一个学生扔下其他同学不管吧。
车刚在医院门口停下,她就如箭一般冲了出去。耿清泽以最快的速度泊好车,大步流星跑进急诊楼追上她,也不等电梯,两人直接跑上手术室所在的六楼。喘息未定,候于门外的程老师告诉她孩子刚被推进去做手术,医生说这样的手术一天没十个也有五个,叫她不用太担心,绝对不会有危险,又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夏如风先给凌海若打了个电话让她放心。挂了电话眼睑一垂,无力地倚在墙上。耿清泽扶着她的肩,把她拖到旁边的椅子上。她的脸上仍是苍白一片,紧紧抿住的嘴唇更失去了往日的血色。
夏如风察觉到那双大而有力的手在她的肩膀上按了按,并没有放开。此时她的心回归到了原位,整个身体开始放松,这才觉得穿着高跟鞋的脚已被磨得生疼。原本柔顺的头发被雨水稍稍淋湿,单薄的七分袖套装半湿地贴在身上。头顶正对着医院的大空调,毫不吝啬地显示着它的威力,她不由得缩了缩肩膀,抱紧双臂。
耿清泽心里一动,脱下西装帮她披上。他站在一侧看着她,怎么也放不开手,索性挨着她坐下,隔着衣服将她拥进怀里。认识十年来,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这样零距离相处。夏如风不由得僵直身体挣扎了一下,却不敢回头,只是轻声道:“我没事。”
“休息一会。”
她听话地在他手臂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也找到了暂时的心安和依靠。
小然的手术很顺利,打了麻药昏昏地继续在病床上睡着。耿清泽这才得以近距离看看这个小孩子,仔细端详后突然一愣,迅速回头瞥了一眼床尾的病历,久久回不过神。这时,凌海若终于赶到,见到多年未曾谋面的耿清泽像是吃了一惊;耿清泽对她的变化倒还算有心理准备,也只有她眼角的皱纹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离开医院后,耿清泽直接送夏如风回家。她这才意识到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便对耿清泽说:“我回家做面条,你不介意的话一起吃点再走吧。”
他是第一次去夏如风的家。看起来除了必要的家电设备,她的家里就只剩下满墙的书了。眼光忽而扫至墙角,只见白布从上至下覆盖着近一人高的……
“夏如风,”他叫住正往厨房走去的那个人,语气里无不流露着惊讶和欣赏,“你还会弹钢琴?”
她脚下一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嗯……对了,你喜欢汤面还是炒面?”
“汤面。”他也不客气,像是光顾多次的老朋友,一本一本从书架上抽出她的藏书翻看。
又见着墙角桌上那几盆形态各异的兰花,便顺口道:“这些花每年春天要翻盆,你倒也不怕麻烦。”
她微笑着从厨房探出头,“我哪会干那些……呀——”只听锅碗瓢盆一阵乱响,隐没了她尚未来得及出口的话。
一时吃完面,夏如风问他:“要不要喝些什么?我这里只有茶。”
他正巧在她身边,看着她拉出一个大抽屉,里面满满地放着各式各样的罐头和纸盒,以绿茶居多。可能是为了方便取用,顶部都贴着标签,写上了名称和保质期。他指指印有Twinings字样的蓝色罐子,“就这个吧。”
“这天喝红茶?你也不用为我省钱吧。”
“我胃不好,这个正合适。”
泡完茶,她等了很久,也未见耿清泽动过面前的马克杯。她也不问他在想什么,只是窝在沙发里,抱着玻璃杯静静看着他。终于,他转向她,一脸严肃地开了口,“如风,你答应我,如果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要告诉我。”
这是他第一次没喊她“夏如风”。
她侧着头想了想,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