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铿锵初为母(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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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数月有余,夏去秋来。
几只倔强的知了仍在树稍鸣叫着时日无多的苦闷,却有几片枯黄的秋叶早早洒脱的随风而去。
龙门肖家庭院深深,偌大的府邸内萧肃无声,只东厢房内人来人往,仆从们忙个不停,更有侍女们将一盆盆血水从厢房内一次次端出。
与仆从们的来去匆匆相比,厢房西侧的书房内的几名年轻男子,却是各个噤声不语,神情更是宁肃,唯有坐于书桌之后的那名瘦肖的青年,双手抚于古琴之上,左手指尖灵动,右手略有拖沓而颤抖,却难掩琴音铮铮,声声扣人心弦。
乔暗雨最是不能自持,大步流星在狭小的书房中已经兜转了百来回,两侧空荡荡的衣袖随着步子飘来移去,却根本不能引起主人的半点在意。
照说女人生产,该是和之前寒儿嫂子那般,产妇痛叫得极为凄惨,可大嫂却全然不同。肖寒女与产婆守着柳湘蓉已经整整两日,东厢房内却仍是寂静无声。若不是侍女们来来往往的是烧煮热水,更欢床铺,恐怕都要怀疑东厢内是否仍有人在。
乔暗雨不谙人事,早在一天前便猴急起来,愈发没有动静,他愈是坐不住。肖寒铭的琴音潺潺,在他耳中听来也是格外烦躁。
“已经进去两天两夜了,大嫂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该不会……”
话未说完,琴音便是一阵鼓噪,铮铮铮仿若杀入人心。
瞿莫言虽双耳失聪,却见肖寒铭脸色愈加惨白,双手速度更快,也是不由得自后扶了扶他瘦肖的肩膀。
江南易则快步向前,“少说两句”,说话间却踢翻一篓画卷,才抓住乔暗语肩头,大手上用了几分气力,乔暗语禁不住倒吸凉气,却看江南易的一双盲眼内也是一派深沉。
此间最明白肖寒铭心事的恐怕只有已经身为人父的江南易,一年前肖寒女生产也是极为凶险,若不是肖寒铭在危急时刻忽然醒转,恐怕连肖寒女也会命丧当场。
每每回忆当初,江南易都从心底里泛出寒意。如今同样的景况却轮到了肖寒铭。
只不过,当年肖寒女难产仍呻|吟了许久,那一声声直让目不能视的江南易浑身颤栗,而如今柳湘蓉却是更为倔强的女子,竟连一声也不发。
东厢房内进出的侍女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久,几人不过在隔壁书房守候,却完全听不见半点动静。几个男人心中各自百转,早已经坐立难安……
不知从何时起,肖寒铭开始抚琴,一首《醉渔唱晚》反反复复弹了不下千遍。
他的右手内伤深重,此番早已颤抖不止,许多音节皆用灵巧的左手兼顾。
琴声撮撮,总仿佛能叫听琴之人看见伊人在水一方,形影婆娑,歌声断续,袅袅婷婷,且真且幻。
又似是渔人晚归,醉眼朦胧间,脚步拖沓,意兴阑珊。
大家其实都明白,肖寒铭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当年容蓉在他眼前惨死,转眼间一尸三命。那种骇人的震撼,在他心中种下不可磨灭的魔障。
而如今,柳湘蓉又处于生死关头,相似的境遇,肖寒铭却不能买醉,唯有抚琴默默宣泄。
这番煎熬,大家都怕他那才将养过来的身子承受不住,更怕他如当年那般陷入混沌。饶是各个心中忐忑,可大家却都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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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房内。
柳湘蓉早已经肤如白纸,浑身汗湿犹如水洗,因长时间的剧痛而眼神涣散,却将双唇咬烂也不发一句呻|吟。
整整两日下来,不光是柳湘蓉奄奄一息,就连护产的肖寒女也是身形憔悴,熬得双眼通红。
隔壁书房传来铮铮琴音,时而缠绵,时而跌宕,竟也陪着他们整整两日,中间未曾断歇。
肖寒女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柳湘蓉身子硬朗,虽然两日还未生产,但作为医者,肖寒女很有节奏的让柳湘蓉配合镇痛歇一歇,倒还有些体力。可书房那边的自家哥哥……
随着肖寒女的一声叹息,柳湘蓉忽的睁开双眼。
“寒儿,我生多久了?”
“嫂子,已有两日光景了。”肖寒女喏喏的回着,举起帕子给柳湘蓉擦了擦额头。“你再忍忍,等孩子自己下来,我立刻帮你破开产道,把他拉出来。”
柳湘蓉却并未听得下半句。“已有两日了?”柳湘蓉像是思索了片刻,顿时挣扎着欲要坐起,把身边侍女吓了一跳。“你去让相公莫要再弹了,让他进来……进来陪我。”
……
不多时,肖寒铭的轮椅由侍女从屋外推了进来,他竟还嫌侍女动作慢,左手运了内力,赶至柳湘蓉身前。
“蓉蓉。”
肖寒铭扑过来紧抓着柳湘蓉的小手,却被她反握住。
柳湘蓉咬住一丝气力,将他双手抬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果然,他的十指全部磨出血泡,纤弱的右手,更是颤抖不止,手腕处也僵硬一片。
柳湘蓉微微撑起身子,狠狠朝他一瞪,气喘吁吁的怒道。
“我不过是生孩子,你……你却急成这样。两日来,你可有动过地方?可曾喝过一口水?”
肖寒铭一愣,不由得苦笑。
“都这个时候了,你倒还来担心我。”
柳湘蓉却更加倔强,伸手朝面前侍女一指。
“你,去把我那壶参汤舀一碗来。”
侍女得令,立即从汤壶里盛了一碗,双手端过来,却听柳湘蓉娇喘着命令道。
“去喂他喝了。”
侍女不敢耽搁,连忙将汤碗奉到肖寒铭跟前,却被他轻轻推开。
“蓉蓉,我哪里喝的下。”
“你自己若是不喝,我起来喂你。”说着竟真的要坐起身子,去取汤碗。
肖寒铭竟吓得身子一晃,肖寒女及时在当中托了两人一把,接过柳湘蓉手中汤碗笑道。
“哥哥,你们一人一半分食了吧。嫂子现在也需要补充些体力的。”
肖寒铭暗自摇头,用尚有些气力的左手接过汤碗,在唇边抿了抿,腹中腥腻,半点也咽不下。却又被柳湘蓉一瞪,咬着牙咕咚咚喝了半碗,便再也灌不进。
看着手中的半碗参汤,肖寒铭冲柳湘蓉温柔的笑了笑,虚晃着右手,轻轻扶了扶柳湘蓉的肩膀,左手则端碗朝她唇边送。
柳湘蓉也干脆,见肖寒铭已经喝了,便就着汤碗一仰头喝个干净,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相公,你到床上来陪我吧。”
一阵剧痛再次袭来,柳湘蓉居然抓着肖寒铭的大手撒起娇来。
肖寒铭微微怔愣,女子生产,夫君配侧已是极为大胆,如今竟要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她一同躺在床上吗?纵是豁达如肖寒铭,也是犹豫了。
却在这时候,柳湘蓉斜眼睨了他一下。
“你不是自诩未曾将那些繁文缛节放在眼里,怎的还怕别人闲言碎语不成?”
此话确是不假。嗤笑一声,肖寒铭即刻回复那一脸无畏之色。
肖寒铭伸着左手将自己往柳湘蓉身边撑了撑,竟有些脱力,这两日真的一动未动,脆弱瘫软的腰腹和残腿早已经僵硬异常。
肖寒女适时的托了他一把,这才让他顺利的从轮椅上挪到床榻边,倚着床沿半卧着。
柳湘蓉挣扎着从身边去过几个软枕,想帮他垫在腰后,却被他抢着。怎奈,他左手撑着床头保持平衡,右手早已经无力蜷缩,揪了几下竟没能把靠枕拎过去。柳湘蓉边痛边笑,“我来吧”,又要帮他挪枕头。肖寒铭看她疼得小脸煞白,心中早就不愿她再替他分担,又想去抢。
到最后,终是肖寒女笑着伸手。“你们俩都别抢了,不是还有我吗?”
肖寒女给两人都重新整理了一下卧姿,让两人虚虚的靠在一起。都是一样虚弱的神情,却也一样的相濡以沫。
肖寒女抿着嘴角的一丝笑,边忙着手上的动作,边似是自言自语道。
“听人说,有些夫妻感情若是太好,就看不见身边的其他人了。还果真就是。”
柳湘蓉一听,原本惨白的小脸,居然微微泛着红。
肖寒铭却全然不在乎,低笑了两声,虚软的右手抵在柳湘蓉垂坠的大肚子摸了摸。
“孩子快下来了,也就个把时辰。你再坚持一下。”
柳湘蓉蹙了蹙眉头,却反手去摸肖寒铭冰凉的双腿。小手顺着细瘦瘫软的大腿,摸到寰横在大腿截面的巨疤。巨疤吞噬了他细瘦的双腿,剩下的半截瘦腿也是僵直而冰凉,还微微的有些发颤。柳湘蓉心里疼着,自生产一来从未红过的双眼,也有些发热。
肖寒铭看出她心思,低低笑了笑。
“一双废腿,没什么好担心的。”
肖寒铭用无力的腕子擦了擦柳湘蓉额头上不时滑落的汗珠,腰间却又给柳湘蓉轻轻一拧。
“腿难道不是长在你身上的吗?我生两天孩子,你便不眠不休的弹两天琴。我若生五天,你便也弹五天吗。我底子好,连寒儿妹妹都不得不佩服,你却如何?等孩子生下来,你还有力气抱一下吗?你若不顾念自己,我便就不生了。”
听柳湘蓉说着赌气话,肖寒铭只得无奈摇头,却见柳湘蓉又是疼得一阵拧转,大手被她小手掐得生疼,原本稍稍安定下来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咚咚乱跳间,乱了方寸。脑海里又浮现出容蓉当年,血流如注的画面……
鲜血自容蓉股间流淌而出,仿佛永远也流不尽,而那两个几乎足月的娃儿零零落落的从母亲体内落了出来,浑身你青紫……
那画面血腥而震撼,犹如一把把尖刀生生剜着肖寒铭的心头。
容蓉临死前,也是这般剧痛,神情和柳湘蓉几乎一般无二……
肖寒铭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原本僵硬瘫废的双腿颤抖的更加剧烈,左手撑在身下,竟然有些撑不住。
肖寒女最先发现了肖寒铭的异样,怎奈守着柳湘蓉的下|身,不敢上前,只得大声唤道。
“哥哥,你放心,嫂子一定没事的,你信我。”
可肖寒铭却仍旧缓不过神来,望着疼痛交加,却咬着牙不肯发出一声痛呼的柳湘蓉发憷。
阵痛愈发剧烈和频繁,柳湘蓉早前就失去了大半的气力,如今更是折腾的半死,忽的听肖寒女大叫出声,心想不好,拼命挣扎着望了眼神混沌的肖寒铭一眼。
“相公。”她也跟着大叫,却见肖寒铭木讷的凝望着她,又不似真看着她一般。
柳湘蓉急了,真想立即坐起来,却浑身没有力气,她拼命攥着肖寒铭的大手。
“相公,你看着我,你仔细看着我。我不是容蓉,我是柳湘蓉。我不过是在生孩子,不过是生的久一些,我不会死,段素明没能炸死我,雪崩没能冻死我,如今这孩子,也决计要不了我的命。你看着我!相公,你看着我。”
柳湘蓉是个铿锵的女子,纵是生死关头,她亦不会服输的。
肖寒铭遥望了柳湘蓉许久,忽的似是将将找到呼吸,轻轻喘咳起来,神情却变得缓和,眼神亦恢复温柔。他冲柳湘蓉低低一笑。
“娘子,快些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