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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常青从来没有想过会再次遇见眼前的男人,她甚至同他一样,并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她不想六年前自己随便找的男人,此刻竟是抓她丈夫的警察。他高高在上,用审视的眼神剜遍她的全身,而她只能无言低头,没有胆量迎视他的目光,佝偻着自尊,溅如尘埃。她自嘲地想,在他眼里,自己完全就是这种人。
王开死死盯着面前不敢直视他的女人,有那么几秒,纠结他六年的莫名空洞感似是得到了填补。他忽然就笑了,笑得吊儿郎当,也可以说是想让对方出丑的不怀好意。
他说:“怎么,不认识了?叶常青。”话尾的名字咬得格外重,似是从牙齿缝里发出的声音。
叶常青心一哆嗦,升起一种很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的难堪。
王开依然笑着说:“哦,我忘了你应该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叫王开。”像是第一次认识的陌生人般平齐地做自我介绍。
明明就是两个互不相熟的陌生人,叶常青的内心却隐藏着很多不为他知的歉疚。
那晚,是她蓄谋已久的决定,为了心中那些毒瘤一样无可救药的恨意,豁出一切。而他不过是她的猎物,她想要利用的踏脚石。
她怎么会找上他?因为她对自己说,无论是老是少,选择下一秒出现在自己视线的男人。而他刚好就是那个人,被她随便决定的人。
她是怎么骗他的?她咬唇想了想。
遇上他的那次,恰巧他心情不好,真真实实摆在脸上,不假辞色,远没有如今动不动高深莫测的笑意。
她说她被男朋友甩了,无家可归。她不管他三番五次厉言拒绝,死皮赖脸地想要请他喝酒。她跟块牛皮糖似的一路跟着他,他到哪,她就去哪。最后他耐心丧尽,又赶不走她,只好无可奈何答应同她去喝酒。
然后,一如她预谋的结果,他醉了,嘴里嚷嚷着一大堆她听不懂的话。原本她预计就算他不醉也要想方设法把他灌醉,而她自己,清醒,比往日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她默默地听他醉语,从他的字里行间,她隐约分辨出一些端倪,好像是女朋友要跟他分手。
似乎有一刹那,她有过放弃的念头。她不想破坏无辜之人的感情,她感觉的出来他根本不想同她女朋友分手,所以才会那么痛苦,喝了没多少就醉了。但是,她埋在心底的仇恨疯狂叫嚣,火烧火燎地刺激着她的神智。于是,她丢掉最后一丝犹豫,带他去了宾馆。
他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她用冷毛巾狠狠擦他的脸,他渐渐有了反应,醉红着眼,迷迷糊糊看着她,视线没有焦距,只说了一句:“你怎么还跟着我。”就又想睡过去。
她无路可退,终于咬牙,闭着眼睛吻了上去。牙齿磕到他的嘴唇,难受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在她的嘴边,她就像是个走投无路的小孩,没了依靠,只能凭借本能,不惜一切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笨拙地吻他,把他当作救命稻草,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没有情感,没有男欢女爱,只是最原始的摸索。
他起先微愣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试图推开她主动的攻势。她又俯身上去,那一刻,她不清楚他的神智到底清明多少。没过多久,他闷哼一声,开始反攻,一个偏身把她压在了身下,低头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地吻她。用力过猛,他的牙齿照样磕到了她的嘴唇上。他们谁也不比谁表现的更好一点。
她的心在抖,手在抖,嘴唇在抖,她用指甲狠掐自己的手掌,借痛来消除脑中的抵触。
不知他是因酒精作用还是抵受不住女人主动送上门的男□□望,他们在那个简陋的房间做爱了。彼此的第一次。
没有多少欢愉,留在她印象里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痛楚。
他一个翻身,从她身体抽离,很快睡死过去。
她仰面躺着,突然就觉得好冷,仿佛身体里剩余的那些温暖全被抽走,噬骨的冰冷侵遍身上每一处,眼睛里平静无波,死寂,没有波澜。
骤雨急下的羞耻感让她没有勇气没有脸面再呆下去,快速穿好衣服,安静地离开。
这些年,就算想破脑袋她也不曾想过会在茫茫人海中再次碰见,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地点。
而她无地自容,无言以对。
“对不起。”她轻轻地低喃,微弱的音量在这喧闹的派出所门口倏然湮没,没有一缕分量。
“对不起我什么?”王开笑着,不依不饶,咬牙切齿。
叶常青再次难堪地涨红了脸。她较劲地死咬下唇,良久,才说:“能不能放了我丈夫?”
王开哧一声,好似在笑话她的无知:“公安人员在查禁赌博活动时应当遵纪守法,不得徇私舞弊,违反的按有关规定追究责任。叶常青,你该不是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会为了你让自己受过吧?!”
羞愤,尴尬,无一不□□裸地暴露在冷涩的空气中。激得叶常青猛地抬头,对上他嘲讽的笑容,她紧握双拳,一丝浅笑染上她刷白的面容,换了另外一副强硬的口吻:“王警官,指教您一下,要怎么样你们派出所才能放了我丈夫?我一概负责。”
王开冷笑:“叶常青,你他妈当年睡了老子怎么没有这个事后负责的意识!啊!”
话一出口,两人俱愣。王开似是被人反手打了一巴掌,张着嘴,失了分寸。
叶常青古怪地看着他,脸上尽是惊惧。
王开逐渐冷静下来,他这是在干嘛?竟然矫情到向一个女人摇尾乞怜,质问她的负责。他这种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他肯定是疯了,要不是一夜没睡脑子发昏的缘故。
她之于他,他之于她,有何相干!
这样一想,王开归于沉静,盯着她稍稍不安的柔弱面孔,不知怎么的,竟然不可抑止地心软。他深思须臾,还是决定放他一马。他看沃无展嚣张至极,才打算吓唬吓唬他。这种事本来就很微妙,真较真起来有他受的,想一句带过也不是不可以。
他偏头,双手插裤袋里,不再看她,用最自然不过的话履行他的职责:“你去交保处交罚款,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说着转身走进依然嘈杂不息的大堂。
叶常青从包里拿出自己带来的两千块现金,办事的女民警告诉她需罚款三千才能交保。叶常青一时束手无策,卡什么的也没带,这会儿上哪弄钱去,除非先回家一趟。
先前带她进来的那个小李民警过来询问情况,没说什么进了一个房间,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些钱,交给叶常青,说道:“这里是一千块钱,你先拿去。”
叶常青虽然惊讶人民警同志不合时常的热心肠,但为今之计,这无外乎是最好的。她接过,感激地说:“谢谢。一会儿我回家取了钱就还给您。”
小李憨厚地笑笑,摆摆手,走开了。
一切手续办妥,叶常青脚步沉重地走出派出所,后面跟着面容潦倒的沃无展。
天色渐渐露出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黎明终究会取代黑夜的绝望。可叶常青觉得她的世界失望遍布,俨然没有丁点希望。
清早的冷风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冷得痛骨。她停住,脸上没有一丝明显的神色,就这么无奈地同沃无展讲:“你如果再去赌,我就不会再保你了。”可笑的是,连她自己都觉得毫无威慑力可言。
沃无展撇撇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他想当然地认为叶常青不会不管他,因而她软绵绵的警告似打在棉花上,叫他不痛不痒。但也不排除哪天她死拧起来,让自己吃点苦头长教训。脑子转了个弯,嘴上敷衍地说道:“好了,好了,保证下不为例。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
下不为例。他的话,叶常青一字也不信,却又不能多加限制,是以引起更大的反弹效果。
沃无展耸着肩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她:“你跟那姓王的警察什么交情?他原本是要整死我的,怎么后来又肯放人了。”
叶常青整个人已经疲累之至,实在是不想与他多做纠缠,随即不冷不热地说:“认都不认识,哪来的交情。罚了多些钞票,你才能出来。”
沃无展听了又吐了口痰,愤愤地说:“妈的,运气背到家了!昨天本来稳赢的东西,好死不死的一帮警察冲进来搅了局。现在倒好,啥好也没捞着。不行,我得找刚子他们想想门路去。”
叶常青一听他又要去赌,心就急了,拉住他质骂道:“沃无展,你说话还算不算数,刚答应我什么了!”
沃无展毫不客气地甩开她:“我的事你别管!前段时间刚子跟我讲有几个外来的冤大头找人赌大的。先前我不敢答应,现在输的精光,总要翻本吧。我就不信这个邪了,反正是一些有几个钱没真本事的蠢货,白捡的票子,不去才是傻子!”
叶常青根本劝不住他,拦了几次都被他甩开。他发起狠来,几个她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又嫌恶地骂咧,什么难听说什么。马路旁已经有不少上班的人走动,两人的拉扯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叶常青顾忌马路上闹起来不好看,只得放了手。沃无展借机打了辆的走了,叶常青又气又急,但无计可施,只得随他去,心里祈盼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王开呆在自己的办公室,一宿没合眼了,准备眯一会儿。可怎么坐怎么不舒服,烦躁极了,忍不住把警服的扣子全部解开,衣摆一低一高,没有样子地皱着。
小李敲门进来汇报:“王队,钱我交给她了。”顺嘴又问了句:“你俩啥关系呀?出钱还不让我说是你给的。”
王开被他问得答不上话来,他为什么要帮她?就是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那天早上醒来,见自己光着身子孤零零地躺床上,他发现自己落寞了,之后是源源不断的愤怒。他开始细想事情发生的始末,他不得不恨恨地承认他王开竟然被一个女人吃干抹净,阴了一把。以至于后来接连几天都去那条他们偶遇的马路找寻她的踪迹,侥幸能够再次见到她。他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她如此潇洒离去伤了他可笑的男性自尊还是借口她的意图不明使他出轨犯了人生第一大错。
所以当再次见到叶常青,王开才会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冷嘲热讽,夹棍带棒,来发泄六年来憋在心头的耿耿于怀。
他不禁回忆自己为何最后答应同她去喝酒。那天,他跟吕晓秋发生了交往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盛气之下,吕晓秋提出分手。原因现在回想起来,有些没有必要。毕业在即,他应分配,回自己家的城市工作,而吕晓秋学医比他晚毕业一年,还得临床实习,她的选择是留在目前的W市,她父母也在的城市。王开一伊始就明白让吕晓秋跟随他的脚步毕业后回S市工作非常不实际,以吕晓秋的脾气,万万办不到,而且还有她父母那一层。但在工作上达不到一致意见还不能使头脑清晰的吕晓秋说出分手的话。他没有明确告诉他家的真实情况触动了她不能动摇的原则性底线,再加上他家老太太的推波助澜,事情发展到最后越演越糟。
但与叶常青有过那一夜后,王开非常混账地把与吕晓秋之间还未完的事忘到了脑后。他又一次意气用事找寻叶常青无果,翻墙回学校之下,在寝室的传达室门口撞见了足等他几小时的吕晓秋。她头一次同他服软,同他讲他们不要分手,她毕业后会去S市工作。
那个时侯,王开感觉有人当头一棒把他几天来浑浑噩噩发神经的头脑给彻底打醒了。他先前的一系列举动无非是在自掘坟墓埋葬他们从高中积累起来的感情。他不能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这么残忍地对待吕晓秋。为此,他在心里注定是亏欠吕晓秋的。
这些,他从来没向人说过,也不能说。
王开把持住越发烦闷的情绪,没好气地瞪小李:“哪来那么多废话!我身为队长,总该表现一下警民之间良好的关系。”
小李轻声嘀咕:“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种觉悟。”
王开笑容满面地对着他:“你说什么?!”
小李嘴一哆嗦,嘻嘻傻笑,直摇头。
王开长腿一伸,不耐烦起来:“没事别杵着了,赶紧出去睡会儿。”
小李一拍脑瓜子,急忙传达迟讲的话:“所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