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守护(1 / 1)
一路向东,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不知怎的,芳紫总想起四年前的那个春天,钟叔叔带她从温润的荆陵沿江而上,回到了陌生而又压抑的宸都。那时的她少不更事,以为要跟陶槿过一辈子平平淡淡不情愿的日子,后来那些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离她还十分遥远。
而今忆起过往,她情愿时光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虽不尽如意,却没那么多痛苦,更不会怀上宝宝,那是她所经历的耻辱留下的最深的烙印,也是她孤苦人生中最割舍不断的牵连……其实,没落皇族的宿命根本改变不了,就算那时可以有别的选择,她最终不也要为了自己的使命去承受苦难么?
“小苍,你什么时候最快乐?”她被囚在车中,除了佗佗只有小苍可以说话。小苍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两位姐姐把我从六殿下床下拽出来的那一刻,我觉得好像又活了一次。姐姐你呢?”
“我想,是我的小宝宝生出来的时候!”她顽皮地笑起来,轻拍自己的肚子。可是,她骗不了自己,有多少次在梦中笑出来,就因为回到了儿时,噩梦醒来后的早晨,睁眼瞧见慕容哥哥安稳地睡在身边,当时那种欢欣满足的心情以后再也没有过……
这一天清晨,颠簸的囚车放缓了速度,行进得越来越慢。车轮停下来的那一刻,她意识到,宸都已到了。
她不许御林军侍卫把她拖下车,而是挺直身体,怀抱着佗佗从容走了出去。
几道目光瞬间包围住她,有梅文斌深沉难测的目光、有景昀和善温柔的目光,还有她没想到的,陶畅俏丽飞扬、充满仇恨的目光。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她腰身上,或许是太瘦弱的缘故,微微隆起的腹部格外明显,所有人都看得到,也猜得出。
她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盯着,表情虽平静,脸上却浮起淡淡红云,抬头向稍远处望去。
景暄,不在她的视线中。明知他在场只会更不堪,可她还是无法让自己冷静,情不自禁想见他的身影。
“梅大人。”娇糯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陶畅上前拉起她的右手,甜甜地说:“她手背上有块难看的伤疤,错不了的。”
她们之间旧怨未了,又添新恨。她何以向畅儿解释阿如的惨死、陶家的遭遇?一年不见,畅儿原本不施粉黛的小脸,覆上了厚厚一层粉,还是遮不去憔悴的气色,她也活得很累。
“孩子是谁的?”陶畅指着她肚子,刻薄地说:“我哥哥就这样被你折辱么?”
陶哥哥悲悯的神色又在眼前浮现,她在与景暄情浓意好时,怎么就从没有想起过……“报应该来就会来的,你将和你孩子一道受惩罚!”陶畅发泄地说着,误解与偏见在她心中根深蒂固。
“多谢陶夫人!”梅文斌冷淡地打断陶畅的气焰:“陛下会亲审朝廷钦犯,既已验明正身,就不劳烦四殿下了!”他没有理会景昀的尴尬,转而看向芳紫,皮笑肉不笑地说:“郡主,从前弘殷对您多有失礼之处,如今陛下命我定要以礼相待。”
她有点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弘殷拿来威胁东夷的一个筹码。如果有用,或许还能在折磨中苟活一段时间;如果无用,只会被狠狠地羞辱,然后毫无尊严地死去。
“谢谢。我们鲜卑人不会因我而屈服的。”她清亮的眼睛直视着梅文斌,却令他想起另一个人,这个小女子的镇定与执拗,倒与永远不服输的五皇子有三分神似。
——————————————————
崔芷轻迈着步子,走到宫牢一处监舍前,透过窗棂看见屋中女子背对她安静地立着,那女子穿着鹅黄色绉纱长裙,背影单薄,身姿窈窕,头上斜绾着松散的发髻,乌亮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后,自然地透着一股端庄娴静的风度。
她唇角适时地弯成了一个好看的笑容,皇后总夸她笑得美,优雅而不失亲切,恰到好处让人忽略姿色上的不足。见她不喜欢的人,她会笑得更得体。
倔强的东夷郡主死活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无论皇上,还是与此利益攸关的所有人,都在暗中紧盯事情的进展。孩子父亲的身份,关系着接下来对那女子的处置,也关系弘殷与东夷之间的角力。
皇上见梅文斌无法撬开芳紫的嘴巴,或许女人之间最了解彼此心思,便招来皇后商量办法。经历皇子纷争,皇上深感还是结发妻子最为忠诚可靠,比那些花言巧语、一味争宠的嫔妃值得信赖。
刘皇后思来想去,悄悄命崔芷去温言相劝。她虽是五皇子王妃,按理当回避。可皇后一向欣赏她办事妥贴、谨慎寡言,她是皇后心头最得意的人。卢妃和四皇子近日积极请求参与处置东夷事务,皇上还有所踌躇没有答应。假如皇后一派不能尽早掌握实情,恐怕就会被虎视眈眈的四皇子占了先。
崔芷听完皇后嘱托,也深知景暄前途的转折或许就在于此。“请您不要让景暄和别人知道我去……”她忧心忡忡恳求皇后。
皇后赞道:“阿芷就是小心,皇上交给我的事情,我只会告诉皇上一人。尤其要提防那贱女人!”说着说着,皇后花白的发丝轻颤起来,抑制不住地愤怒。
崔芷心叹,尽管没有任何证据,皇后还是认定卢妃与皇孙之死脱不了干系,对卢妃愈发痛恨。情敌之间的仇恨,全然没有道理。为了一个男人,就要彼此之间一辈子斗个你死我活……
她凝望片刻,微笑推门走进监舍,温柔地唤道:“郡主,你好……”黄衫女子飞快转过身,微微惊讶地瞧向她。看清楚她模样后,女子眼底转瞬掀起了一阵波澜,那是交织在一起的伤感与辛酸,似有许多要说与她听……
崔芷笑意凝固,怔怔看着她。四年前窘迫无助的自己,在瀚水上与那对好心父女一路同行的经历,尘封在记忆中已许久,此刻却在眼前分外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个对她说着心事的可爱少女,灵动的眉目没有多少变化,纯净的面孔上却增添了稍许绰约妩媚,还笼罩着难以言说的哀伤,已没有了当初的活泼率性。
她猛地抹去过往记忆,恢复了自如的笑容,流利地说着客套话:“我是五皇子的王妃,奉皇后之命探望你。有什么需要尽对我说,只怕有太多不周之处。”
芳紫见她仿佛不认得自己,又看到她大腹便便,身子已有六七个月光景,不禁愁肠百转:“客气了,我很好。”
她一点也不好。表面上被安置在宫牢中最舒适的监舍,没有严刑拷打,连饭菜都是上好的。可折磨不过是换了种方式,梅文斌总在深更半夜提审她,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应付,直到清晨才被送回牢房。当她白天疲倦不堪,想要休息时,又会被看守有意地吵嚷喧嚣搅得困意全无。
她连着好几日没有合眼,渐吃不下东西,只有站立着才能强撑下去,她怕自己倒下就没了抗争的气力。“这里一切都好,王妃想问什么就问吧……”既然崔姐姐不记得她,她也刻意疏离起来。
崔芷笑着点头,和善说道:“我猜,你我现在的心思肯定有些像,日思夜想的都是肚里的宝宝。”她视线向下移去,见芳紫宽长的袖口严严地盖住腹部,尚看不出什么端倪。她不由得计算起夫君去东夷的那段日子,大概就在三四个月之前……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孩子父亲是谁?”芳紫凄然而笑,低沉地说:“无论是谁,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假如承认是景暄,他未必接受多余的孩子,他的父皇或许也不能容忍。假如谎称为慕容豫,弘殷就更不会允许反贼的孩子出生。无辜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就要接受丑恶权力的审判,她一个人真的太痛苦,好想找那熟悉的肩膀靠一靠,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崔芷见她双眸迷蒙,安静地出着神。即将做母亲的那种焦虑不安,她也常有过。若不是她们之间夹着景暄,她很愿与她促膝交心。
“你不肯说,许多人都会妄自猜测,后果恐怕更难预料。”崔芷扶她坐下,和蔼地劝她:“难道因为我是五皇子的妻子,你就顾忌什么吗?殿下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她总不自觉提起景暄,试图从她目光中寻找到答案,那是她心头最深处的隐忧。面前女子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异样变化,她的心还是悬在了半空。
崔芷絮絮说了许久,芳紫心情舒缓了一些,可仍然只是摇头,脸上却有了笑模样。淡淡地浅笑,羞涩中晕染出勾人的媚气,这就是吸引住他的地方么?
“郡主,我不会强求你,以后常聊。”崔芷笑得还是那么谦和有礼,心情却不那么平静。
其实,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崔芷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做。牵走夫君心绪的女人,她一直想见上一面,却没料到竟是旧时之交。心底感叹过后,她不曾有丝毫动摇。
————————————————
东夷的消息源源不断传入他耳中。景暄已经知道,慕容豫当众宣告了与她的婚事,和她怀孕的隐秘。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西域段氏没有因此与他决裂,景晔在与东夷试探性的交手中吃了小小的败仗。
景暄在沧州整顿的军队,不久就要被派去东夷。他不怎么担心东夷局势,早就胸有成竹,却不可遏制地为她担忧。她应该已被押到京城,不知正在经受着什么。
他想快点见到她,却又总是心痛。她是他的女人,为什么怀上别人的孩子?他被这痛苦的心结反复折磨着,常常在商议要事时心神恍惚,总要好一会儿才能平复少许。
边塞的春天来得总是有些晚,他独立在寒风未散的春夜里,腰间的龙纹玉带钩在黑夜中温润依旧。想起了他和她的种种过往,从七夕之夜牵手湖畔的温馨甜蜜,到东夷风雪中她倚着自己肩膀伤心欲绝;从自己把持不住强占她,到她递给自己珠钗时的期盼与失落……
两年了,她的悲伤与欢乐,全因他而起,他的悲伤与欢乐,也全给了她。他剩下的时间,也许没有几年了,既然专断地占有了她最美好的年华,不如用所剩无几的生命去保护她不再受伤。
————————————————
崔芷向皇后汇报了与芳紫交谈的内容,皇后听了愁眉不展:“好孩子,我们该如何向皇上交待呢?”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就意味着棋差一着,很有可能全盘皆输。
她冷静地回答:“我听说她已是慕容豫的妻子!不论孩子父亲是谁,东夷郡主都是慕容豫的妻子。皇上又会怎么对付慕容豫呢?”她在提醒皇后,不要再把那女子与景暄联系在一起,假如四皇子一派归结于他,他将被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皇后思忖一番,仿佛下定了决心:“东夷郡主还有用,慕容豫的血脉不能留!”
孩子在肚中不安分地踢了一下,崔芷扶着腰,面上却现忧色,担心自己的孩子触到皇后伤心事。却听皇后慈爱地说:“阿芷,我会把你孩子当作我的孙儿一样看待。从前我为皇孙操了那么多心,今后也决不会亏待你的孩子!”
她眼圈微微泛红,似对皇后感激得无法自抑。而盘旋在脑海中的,却是自己下手害死的皇孙,和那个与自己一样渴盼做母亲的清丽女子。自从四年前进京投奔叔父起,她的道路就已没有选择。她没有法子为自己而活,她只是崔家与皇族利益连横的纽带,只能在虚伪欺骗与残忍杀戮中随波沉沦……
——————————————————
芳紫靠在椅中难得小憩一会儿,直到一道浓郁香气扑鼻而来,才打消睡意,蹙眉端详着眼前人。
陶畅明艳的面庞紧贴在她面前,凤目中不见以往的仇恨与骄横,只有强颜欢笑下的疲惫。“畅儿,你受多少苦,我都知道的!”她忍不住心酸地说,就算畅儿又要报复,她还是可怜她,可怜她事事争先,小小年纪却没了多少生气。
陶畅转过头,躲开她怜悯的目光,好一会儿,才张开鲜红的嘴唇,出奇地平静:“从你成为我三嫂嫂起,你就想与我相交,想套出我心里话,对不对?”她从来都恶言相向,这次仿佛很认真。
当初陶哥哥告诉她畅儿从小被宠坏了,总叫她忍让,她便一直忍让到现在。“我明白,我们年纪一般大,你总想与我比高下。那是小孩子的事情了,可我们现在都长大了。”她有点动情,又被勾得想起陶哥哥。
陶畅不在意地一笑,有些伤感地说:“你分享了三哥对我的宠,我气不过,总说你坏话;你得到皇子的垂青,我不服气,也要争个王妃做;你我都沦落了,你还有五皇子呵护,而我什么都没有!”
芳紫苦笑着移开目光。李娇儿、娖娖还有陶畅,她们都说他对她好,也许他真对她动了点感情,可她宁愿不要这种掺杂着霸占与伤害的爱。
冷不防,陶畅一把揪住她衣领,飞扬的凤眼中跳动着光芒:“你说的不错,我什么都想和你一样,也想让你和我一样!”芳紫紧张地抓住她手,想摆脱她。
“我被害得生不了孩子,你也别想生孩子!”陶畅痛苦地叫着,泪水瞬间涌了出来,流花了化着浓妆的脸。
阿如行刺皇上后,景昀的王妃借口她是陶家余孽,硬逼她喝下不孕汤,从此再不能生育。她被折磨得没有人形,只能用厚厚的□□盖住蜡黄的脸色。景昀平日那么宠她,却碍于王妃梅家的势力,竟不去阻拦。她痛恨所有的一切,最痛恨的就是她,为什么她总能得到自己得不到的!
芳紫震惊之中见她心痛发狂,趁机用凌渊派手法格开她抓住自己的手,从椅上站起来逃出她的控制。“我就是恨你!”陶畅委屈地尖叫着,向她追去。她虽身体虚弱,但动作还保持着从前的灵活,反手把狂躁的陶畅推倒。
不料摔倒的陶畅猛地拖住她裙角,芳紫站立不稳跪倒在地上,陶畅立刻挨过来抓破了她的脸。她们哭泣着厮打在一起,陶畅的眼泪落在她脸上,她抵抗了几下,不得不竭力侧过身,任她发泄着拳打脚踢,拼命护住肚子。
她躲来闪去,根本逃不出紧闭的监牢,不一会儿便浑身虚汗,没了力气。陶畅占了上风,逼着她躲进角落:“你怀了慕容豫的孩子,不是我,是皇上不想让他生出来!要慕容豫那反贼付出代价!”
“谁说是慕容豫?真的不是!不要害我的孩子!”芳紫靠在墙上,无力地辩解着。只见陶畅手中多了一个小瓶子,红唇绽出一抹恶毒的笑:“说什么也没用!这是皇上赐给你的堕胎药,景昀要我帮你服下……”
“畅儿,你被景昀他们利用了,他们要你做替罪羊!”她悲哀地喊道,被嫉恨迷住眼的陶畅根本听不进去。在陶畅弯下身的霎那,芳紫狠狠踹了她一脚。陶畅趔趄着倒向她,忽然抬腿顶住了她肚子,迫得她不敢再动。
陶畅恶意的笑容变得十分惨淡,她用力扳起芳紫的下巴,声音凄厉得可怕:“那就让我们同归于尽吧!”
——————————————————
天色已暗,崔芷徘徊在王府的禁地,景暄从不许人进去的院落。自那次忍不住闯入后,他不在时她常走进去。这里曾发生过的事情越来越清晰,明知想起他和她在一起的场景惹人心痛,她还是折磨着自己。
“你怎么在这里?”她被淡漠的问话唤回了现实中,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景暄英挺的面孔满是风霜,沾着尘埃的外袍还没来得及换下,
“皇上召你回来?我怎不知道?”她不知该惊喜还是惊讶,走向他去。“我想回来,就回来了。”他玩世不恭地说着,黑眸熠熠生辉,又不加掩饰地问:“她现在怎么样?”
崔芷回避着他热烈急切的目光,声音有些发抖:“你没遇上我派去送信的人么?我听说她有了反贼的孩子,皇上不能容!”她不会给他留下隐瞒不报的借口,只是送信的随从走了另一条路,根本不可能跟他遇上。
景暄眼中霎那好像有什么迸裂开来,又汇聚成更深的墨色:“为什么?我不许!”他声音并不高,她却感受到强压在他心底的震惊与愤怒。
她好像想起什么,上前推了他一把:“快去宫牢,或许来得及!快去呀!”他立即扭头向外奔去,走出几步,他转身冲她点点头。挥了挥手,含泪目送他急速地离去。
她向皇后提议将孩子父亲一事假装无意透露给卢妃,果然四皇子按捺不住,与母亲极力鼓动皇上杀死慕容豫的孩子以达震慑之效,皇上正因不久前景晔失利而恼火,便准了景昀的提议,命他给芳紫下药落胎。这事她做得不留痕迹,借刀毁人于无形中,只盼他能早点情醒,认清什么最重要……
景暄心急如焚赶到宫牢,不分青红皂白打倒了几个劝阻的守卫,揪起一个小卒带路找她。快步走到宫牢最深处,他猛地收住脚步,狂躁不安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
芳紫紧抓着监牢的铁棂,正探头向外张望着。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似在窥视着监牢外发生的争闹,只是那光洁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澄澈的目光略有些失神。
他隔着铁棂握住她双手,心疼地捧起她的脸。监牢里很安静,除了那道伤痕,她看上去完完好好,苍白的面孔也泛着血色,他终于松了口气。
“景暄,景暄……”她见到他忍不住哽咽起来,断断续续说不出话。她低下头吻了吻他的手指,小脸依恋地贴在他手上。原来她心里面装的还是他,没再违心地掩饰什么。
“紫儿,没事了,我在呢!”他心头一暖,好想永远对她说这句话,永远保护着她。
“景暄!”她霍然扬起头,抑制不住地抖起来。“可是,我刚刚喝下落胎药了……”她眼中充满了恐惧,给他脆弱不堪的心重重一击。
她被陶畅扼着喉咙,眼睁睁地看着瓶中药汁一滴不剩地灌入了嘴中,想吐一点也吐不出来。陶畅说那堕胎药一个时辰后才会发作,就是要她品尝慢慢步入绝境的煎熬。她此时身体尚没有异样感觉,可心却快要碎成一片一片,几乎被绝望压垮。
景暄踉跄着后退一步,许多复杂情绪一瞬间从心口涌了出来,堵得他无法喘息。他曾有过刻毒的念头,最好让慕容豫的孽子消失,彻底割断她与他的联系。可当这一幕真正发生时,他为何心如刀绞、悲痛得无以复加?
“紫儿,别怕!”他一下又一下撞着紧锁的牢门,身子被震得生疼,还不断地安慰她:“我会保住你和孩子!”监牢的钥匙由梅文斌掌握着,他只能用最鲁莽的方式去解救她。
芳紫信任地点着头,对他强笑道:“景暄,我就知道你会来……”终忍不住真情流露:“我看看你就好了。”她一个人孤独无依地等待着,真的好害怕,不由自主想念着躲进他怀抱里。
他见她神色凄楚,忍痛说道:“会有解药的,我带你去找!”或许是精诚所至,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撞开了结实的牢门。芳紫扑上来张开胳膊搂住他,一声不响埋进他怀中。
他来不及抚慰她,把她横抱起飞快地冲出宫牢,却见上百御林军全副武装守在外面。
御林军总管梅文斌严厉地呵道:“五殿下,你没有皇命私自潜回京城,又闯入宫牢劫走钦犯。还把陛下放在眼中么?”
景暄傲然回答道:“梅大人,景暄不敢带一兵一卒,岂会有不轨之心?分明有小人蒙蔽父皇,矫诏加害朝廷要犯!东夷郡主尚有利用价值,皇上不会让她死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必须尽快摆脱纠缠。之前已安排袁晨去皇后处陈说情由,只求先得到皇后支持。
梅文斌不为所动,强硬地说:“五殿下,多说无益,快将犯人交给我吧!否则我担心御林军可不认人!”
景暄低头看向怀中的她,她安详地冲他笑着,竭力掩饰着眉间的苦楚。他突然爆发出来,大吼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求父皇留下他的孙儿!”在这一刻,他下定了决心守护她的幸福。
释然地望了一眼错愕的她,他抬起精光四射的黑眸,从容不迫地说:“我言行冒失、得罪过多,就因为想救我的孩子,他是我们弘殷皇族的血脉!”
梅文斌惊讶之余颇感棘手,一时拿不定主意:“五殿下,还是向陛下分辨吧。”他二话不说,焦急地向父皇寝宫赶去。
“别急,我还能撑住……”一路上,她不时安慰他,怕他太过分神。一直向她索取的温情,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到来,却又那么不是时候,他没有欣喜,只有悲凉。
父皇的寝宫黑沉沉的,只在宫殿门口处亮着灯火。“陛下身体不适,贵妃侍候陛下早早睡下了。”守门太监慢条斯理地说着:“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吧。”
“我有十万火急的要事,事关我皇家颜面、事关东夷!”景暄威严地怒叫道。没有父皇首肯,他就会被梅文斌收押在监牢里,芳紫的孩子也就无法保住,一定又是景昀母子在从中作梗。
他不发一言,抱着她就要硬闯入寝宫,被一旁的梅文斌强拉住:“五殿下,您还想怎么放肆?”
“景暄!”芳紫忽唤他一声,定定地看着他,太多欣慰太多情意,在她眼中缓缓流淌着:“我们走吧,我不想待在这里。”她只穿着单薄的黄裙,冰凉与恐惧交织下,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身上亦没有暖意,便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
大半个时辰已经过去,她没有太多时间了。景暄还不知道,皇后事事信任崔芷,对孩子的身世根本无动于衷,只是遣宫监提醒梅文斌不要太刁难。
他不甘心地又站了半刻,寝宫里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芳紫挣扎着从他怀中站起来,拽着他袖口,凑到他耳边说:“你尽力了,可我不想在别人面前出丑!”
他一直自负地以为天下没有自己办不到的事情,此刻却真的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就是满足她的要求,他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无能……再拖延下去,恐怕她就会坚持不住倒在这里。
他惭愧得羞于看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又对梅文斌说:“梅大人,您若不放心,就派御林军到我府上吧。”“得罪了!”梅文斌不客气地一拱手,带着御林军跟在他们身后。
他抱着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到王府,只想她在遭受折磨时减轻些痛苦。他也没放弃保住孩子的幻想,宫廷太医不会给罪人诊治,他便派仆从四散到城中寻大夫。
她执意要去曾经的住处休息,蜷缩在床上,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拉着他的手。过了会儿,她推开他手,平静地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他不忍违拗她,从她床边起身:“有事一定叫我。”她合上眼,再不说话。
崔芷闻讯带女眷们在外守候着,见景暄出来,关切地问了几句,又出了点无济于事的主意,不过都是王府礼节罢了。她挥手让其余女眷退下,一个人陪着景暄,却再也无从开口。终见到夫君与那女子亲密的样子,她仿佛成了多余的人。
还有一个多余的人,犹豫着没有退下。为景暄生下长子的丁丽质,一直安分守己养着孩子,景暄在场时总是规避,生怕触到王妃任何不满。
景暄不悦地瞥了丽质一眼,她瑟缩了一下,小心开口道:“殿下,我想到一事,不知……”“你有办法?”景暄已抢到她面前,迫不及待地说:“快说啊!”
她不敢直视他,鼓足勇气说:“从前我和六殿下的李夫人都有孕时,她常带来自己配的药,据说有保胎奇效,还说以后或许钟姑娘用得上……”
听到李娇儿的名字,景暄脸色更阴沉了,质问道:“真的么?你吃过?她早就暗藏祸心!”丽质吓得不敢言声,摇了摇头……
片刻后,他紧张地盯着芳紫,而芳紫盯着他手中小盒里的棕色药粒,他还在憎恶死去的李娇儿,可时间所剩无几,只剩这唯一的办法可以一试。
她忽而轻松笑起来:“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想救宝宝!”千钧一发间,她心里只有孩子。
“娇儿姐姐……不是坏人。”她感慨万千,认真地说服着他:“她其实不恨我,果真猜到我会经历这一劫,我不信她死后还会害我!”
趁他踌躇中,她手掌一翻,灵巧地从他手中夺过盛着药粒的小盒,一仰脖全部吞下。景暄不及阻拦,把她揽入怀中,静等着命运的抉择。有他为她分担着眼前的一切,她很知足……
忐忑不安的静默中,他在心中暗数着时间,距她吃下落胎药已过了整整一个时辰。见她容色依然宁谧,他屏住呼吸悄悄伸手向她身下探去,预想中的可怕事情真的没有发生。他长嘘了一口气,惨白的额角渗出了冷汗。
“乖,真的没事儿了!”他亲着她耳垂,如释重负地说,他找不到狂喜与激动,竟忍不住淌下了几滴泪水。
她摸着他的泪痕,久久没有说话。她和李娇儿生生死死、恩恩怨怨,走过了一个轮回,最终在各自的孩子上弥补了彼此,是悲还是喜?
“睡一觉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他这时才感到了累,复又被点点心痛侵袭,他不想理会外边御林军的监视,只想与她安稳地睡一宿。
她不听话,嘴里呢喃着什么:“小时候爹爹在外征战,有一天夜里一个人潜回京城,只为了看我和娘一眼。”
她仰脸看他一眼,轻笑道:“从那起我就想长大后嫁个像爹那样的好男子……”当她在监牢里突见到他出现在面前时,就仿佛看到了当初的父亲,明朗坦荡、纵情潇洒,以往日的那个讨厌的他绝不相似。
“我不是好人,可我想娶你!”他忍着痛,低哑地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对她从没有如此郑重过。
这次她没有冰冷地拒绝,只是疲倦地合上双眼,懒得再去想许许多多拒绝的理由。
短暂而漫长的一个时辰,她亦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情动,不能自已。来的那么简单,再多仇怨都阻止不了。假如没有那许多羁绊,她会懒惰地倚在他身畔,再不想逃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