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轻魅(1 / 1)
芳紫身子晃了晃,扶住回廊的柱子,才不至于瘫倒在地。这个结果,她早就做好准备去面对,可来得还是这么突然。
他和卢小姐刚刚成亲一个月,她以为他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却没料到开始就是结束。
陶哥哥,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钟怀德带着袁妈赶进她的小院,看见芳紫光脚靠在柱子上,对周遭的冰凉无知无觉。
“孩子,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吧。”虽然鄙夷陶槿为人,袁妈还是痛哭失声,心疼可怜的小姐。
芳紫摆摆手,没有掉眼泪。她为他流的泪早在一个月前流过了:“父亲、袁妈。陶哥哥走得突然,他家人会更难过。”
翌日,芳紫换上一袭孝服,不施粉黛。袁妈劝她不必为陶槿服丧,她说:“就当妹妹为哥哥尽孝罢。”连半点荤腥也不沾了。
她没有资格参加陶槿的葬礼,也不可能被准许进入陶家的大门。她早就不是陶槿德妻子,陶槿之死与她无干。
陶槿葬在陶氏家族墓地,与她父母的墓地挨得很近。他帮她父母选的坟地,他说那里风水不错、便于照管。
可他现在也成了黄土之下的枯骨,她越是思念他越记不清他的容颜,如果她当初再多看他几眼,把他牢牢记在心里就好了……
陶槿下葬后几天,他的侄女阿如忽然过来找芳紫,说是趁着家里乱溜出来,陪三婶婶聊聊。真是个有心的姑娘,她再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害羞的小女孩会是陶家最记挂她的人。
阿如短短半年个子长高了不少,出落得亭亭玉立,人也变得健谈而有主见,她跟芳紫说了很多陶槿最后时日的点点滴滴。
她说,芳紫走后,父亲陶令和气得打了儿子几巴掌,再没有跟儿子说过一句话。陶槿病逝,老人家一下子病倒在床,儿子的葬礼也没有去成。
她说,陶槿死时,院中刚刚发芽的海棠树一夜之间枯死了,那是他出生时种下的海棠,他一直无比珍爱。
她说,陶槿本来一个月前就已经岌岌可危,服了那剂奇药居然能站起身来。不过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行为亦很怪异。
她说,陶槿走得很突然,但他走得时候很清醒,口中念着:“芳儿,我终于可以离开了。”他紧紧攥着一块丝帕,抽都抽不出来,只好随他一起下葬。
最后,阿如把自己说得泪水盈盈,又加了一句:“卢婶婶想见你,她说她不恨你。”
芳紫正流着泪,闻言冷汗涔涔。
两个穿着孝服的女人低头对坐,时不时抬眼扫视对方,须臾,双方的紧张戒备才逐渐褪去,芳紫轻嘘一口气。
“钟姑娘,我做主人的失礼了。”卢小姐的轻声细语里没有多少客气。
听陶畅说过卢小姐腿脚不便,卢小姐一直坐着,她观察不出来。但卢小姐确实不够美丽,五官平凡得让她无法想出词汇来形容。
“卢…不,陶夫人,您客气了,还请节哀顺变。”芳紫说得结结巴巴,她才发觉“陶夫人”的称呼不该属于她。
“我和亡夫在一起只有一个月,他对我很好。但他走前却叫你的名字……”
她是什么意思?芳紫警觉起来
“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人都去了,我们可以做的只有怀念他,让他九泉之下安心。”卢小姐平和地说。
“他和你之前可能更幸福,很抱歉我抢走了他,如果没有嫁给他,我可能活不下去。”卢小姐说着说着动了感情。
芳紫安慰她:“我和他分开是别的原因,早晚我都要走的。”
卢小姐惨然一笑: “你别这么说。我知道我很丑,又残疾,连我的家人都瞧不起我,没有人愿意娶我的,我以为我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与其让人耻笑,不如自行了断。”
“可是,他肯娶我,不管什么原因,至少他保全了我的尊严,让我可以风风光光地嫁为人妻。即使他不喜欢我、即使今后我将孤独终老,我一点也不遗憾,我毕竟曾经嫁过一个优秀的男子,不再低人一等了。”
卢小姐兴奋得脸有些泛红,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等待嫁他的时候听说他病得很重,我很担心,如果他走了就更不会有人娶我。可是,他却托人安慰我,向我保证一定会娶我进门,你说我能不感谢他么?这一生一世我就有了陶夫人的名分了!”
“你很在乎这个名份吗?”芳紫一脸错愕。
卢小姐坦然说道:“你也许不在乎,可我太在乎了,这对我性命攸关!”
芳紫黯然:“你不爱他,你爱的只是自己,没有男人你也可以活得很好……”
她不知该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卢小姐无疑是可怜的,平庸与残疾使她饱受歧视,自卑心又造成她可悲的性格,幻想通过婚姻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她终究还是无足轻重的小棋子,陶槿拼着一口气把她娶进门无非也是为了巩固陶家与四皇子的同盟关系,今后失去利用价值的她只能被弃如敝屣。
芳紫暗下决心,绝不能依赖别人而活,她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卢小姐依然沉浸在自我陶醉中:“你不懂,我很爱他,他走的时候心里没有我,可我永远都会想着他。”她的笑容竟然带着一丝甜蜜。
她没有经历过卢小姐遭受的苦楚,愈觉她不可理喻,可作为客人也只能默默听着。
终于,卢小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这么多,我要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如果不过于无理,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可怜她。
“钟姑娘,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给陶槿戴孝,他是我的丈夫,我虽然不恨你,但你要给我个面子!”
芳紫足足审视了她一刻钟,终于点头同意:“不过,你先得答应我,告诉我陶哥哥走前的情形。”她不在乎可以名分礼节,但要弄清楚经过来由,陶哥哥死得蹊跷。
卢小姐瞬间眼睛上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呆呆地不说话,芳紫一惊,难不成说错什么话?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全无反应。
“钟姑娘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呀?”甜腻的声音混着香气弥漫在她四周。
芳紫回过头去,胡玉郎斜倚门框,眼波荡漾:“该说的我都跟你说过了。”
“胡先生,您可来了”卢小姐立刻又活过来了,欢快地说着。
芳紫疑惑地看着两人,胡玉郎一瘸一拐地进屋走,仍然风情无限:“在下,实际上是卢小姐的大夫。”
她有了一种受骗的感觉:“你究竟是何人?骗了我很久么?你在用迷香控制她!”她指向卢小姐。
她身负内功,仍然几次被迷香所惑,卢小姐身子较弱,自然无法抗拒迷香。
果然,卢小姐又变回了空洞的表情,眼睛也微微合上了。
“你还是猜到了,这不是迷香,是奇药!你知道她的名字么?”胡玉郎咯咯笑着。
芳紫隐在袖子里的手指已经弯成钩状,冷嘲道:“下南洋得来的宝物,最贵重的就是这个吧?”
“何必如此不平?”胡玉郎嗔道:“你记住了,‘轻魅’的名字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去年下南洋的商队归来,不仅带来无数奇珍异宝,还有特产的药材,卢小姐的家人也慕名而至。于是,胡玉郎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卢小姐的神智,令她对他言听计从。服侍不起眼的卢小姐,也使他可以掩人耳目地窥伺卢家与皇亲国戚之间的勾当。
芳紫问道:“我猜,卢小姐担心陶哥哥病入膏肓,便派你前来医治,然后你就用这鬼东西害他?”
“呀,杀气不要这么重嘛”胡玉郎一根手指在她脸上划过,她厌恶地挥开面前的香气。“我也记不清是她的命令还是我自己的意思了。”
“一点点轻魅就可以让人神志恍惚,乃至昏睡不醒。如果再多加一点,再配点其它香料,就能产生起死回生之效!”
“只可惜,这起死回生之效只能维持一段时日,药效过后就彻底回天乏术了。”胡玉郎笑着叹息:“而且,轻魅深入脑髓,让人彻底丧失神志!”
芳紫一下子扑上去,如钩手指更显尖利,胡玉郎身子一矮,她的手指堪堪划破了他的衣衫
“呵呵,钟小姐,我话还没有说完。”胡玉郎神色如常,芳紫力道松懈,有点喘不过气,暂且听他说下去。
“我说过的,陶公子清楚自己的选择。他不想苟延残喘,只愿死有所值,你该明白他的心意。”
她明白,可她不愿承认。陶哥哥理想的人生,当是灿若流星一般,他不能忍受与她平淡的一生,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他情愿以自己的生命作交换。
他伤害过她,却也不亏欠她什么。他始终在保护她的的安全,就算服了轻魅迎娶卢小姐,一多半也是为了让她安心,不忍她太过负疚。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着的人也是她。
为什么不愿承认?她怨他害鲜卑族人,怨他抛弃自己。斯人已逝,她却只记得他的好了……
“你的意思是,他是为了我?”芳紫费力地说道。
胡玉郎直视她躲避的双眸:“不仅为了你,也为了他的家族,他认为是是值得的。”
他没有告诉她,在陶槿服下轻魅前,已从他口中得知了慕容豫与她的故事。“那我就更没什么牵连了。”陶槿一口气喝干了轻魅熬制的汤药,唇上浮现出殷红,面上尽是轻松与释然。
扑通一声,卢小姐歪倒在一旁,芳紫惊得上前去扶,胡玉郎头也不回,淡淡说道:“没关系,她素来体弱。”
“那你也不能这样对她,你用这害人的东西操纵她。”她抱住了卢小姐的身体:“她很可怜。”
胡玉郎一直如沐春风的笑容顿时敛去:“那又怎样?世上操纵别人玩弄别人的恶人多了去,我又不曾伤她性命。”他狠狠地在卢小姐人中上一掐,卢小姐悠悠醒转过来,两眼发直。
“你内力不错,可以抵得住我的轻魅,只不过短时间内劲力不足。当初,你也曾为轻魅所迷呢”胡玉郎得意地微笑着。
她最讨厌提起长乐居迷魂的丢人事,正要发作,又想起了什么,她还曾嗅到过另一种香气,不是轻魅的气味,却比轻魅更诡魅。
“你接下来还打算做什么?”她渐渐平缓。
胡玉郎眼珠一转,搀起了卢小姐:“钟姑娘,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也许少不了您相帮呢。”
“你们的事,我会尽力的。但你绝不可欺负她!”芳紫咬着嘴唇。
胡玉郎摇头轻叹:“你的好心未免太多,她对你没有用的。不过既然你吩咐了,我不会难为她的。”
香气散去,芳紫顿觉神清气爽。这时,卢小姐仿佛醒过来一样,看了看胡玉郎,又看向芳紫,不好意思地说:“我忘记刚才说到哪里了。”
芳紫认真地说:“陶夫人,我问你的闺名,你还没有告诉我。”
卢小姐面有羞色,她的夫君陶槿,在新婚之夜温柔地抓着她的手,问她同样的问题。
“我叫采薇……”她面前的人已化作了陶槿,芳紫发现她其实也是个美丽的少女。
“很美的名字,今后……保重吧。”芳紫告别。她并没有想到,后来会与卢采薇结下那么深的缘分,儿时没有同龄的女伴,长大后却遇到了几个难得的女子。
南诏有香花名曼殊沙华,香味有魔力,可唤醒前世记忆;花种有剧毒,可置人于死地。此毒物传至南洋,与南洋特产的儒艮凝脂、剑毒树液和降头血咒一起研磨薰蒸,散发出远胜于前者的香气,称作轻魅。
轻魅没有颜色,不能凝结,在中原极其罕见,只因这儒艮凝脂、剑毒树液与降头血咒非常人可得。轻魅的神奇效力,众说纷纭,只因见识过轻魅的人少之又少。
传说轻魅既可害人又可救人。它可以轻易地迷人神志,毒害他人;又可使病重之人回光返照、死而复生。但轻魅终究是毒物,黄泉路上救回的人虽则恢复了身体,却被轻魅吸走了大半魂魄,不多久还是回天乏力。
芳紫算是见识过轻魅的少数中原人士,她叹息陶哥哥用轻魅换取短暂的光采,不满胡玉郎用轻魅控制卢采薇,这不是欺负弱小么?不过,如果把轻魅用在弘殷皇帝身上还是可以尝试的。
对,她猜慕容哥哥他们也会这么想的,轻魅可以帮他们实现更多的目的。
“所以说,陶槿心力交瘁,药石难医,他服下轻魅之时就已经死了。”李娇儿拍了拍她肩膀,手上一股芬芳的草药味。
李娇儿变得随和了一些,一面配制药草,一面讲她所知道的轻魅。芳紫没忘了给李神医带来几坛好酒,他老人家正在门外独酌。
“说起迷香,六皇子的夺魄散也很厉害,可以使有武功的人暂时失去功力,也是南洋的香料呢”李娇儿举一反三,越说越多。
芳紫脸色一黯:“那玩意儿也邪门得紧。我不喜欢这种控制人的东西。”
如果没有夺魄散,她恐怕也不会同他相识。李娇儿继续忙着手中的活儿,也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和爷爷的小药铺遭到无赖勒索,入不敷出。他帮她教训了那些不知好歹的无赖,又安排她在城里太医处学徒,“既然你不愿显露你的医术,本皇子就让你做点轻闲的活计。”他替她打点一切,而她在他面前掉了眼泪,父亲死后她还从不曾流过泪。
“假小子现在看才像个丫头!”他还是那么不客气:“多亏你给她看病,我亏欠你太多。”他这么做全是为了芳紫……她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她的世界更开阔了,再不是冰冷生硬地美少年李娇儿。
“李姑娘,天快黑了,我走啦。”芳紫把手搭在她肩上,眉间忧郁浓得化不开
李娇儿送她出门,她特意与李神医道别。李神医原本嘻嘻哈哈,见到芳紫忽然一下子跳起来
“小姑娘,你面有黑气,恶疾缠身哪”芳紫摸了摸脸,她不算白,可也并不黑。她第一次见到李神医的时候,老头子就说她身受重伤,原来他经常这样说的。
“爷爷,你说什么?”李娇儿柳眉倒竖,脸色很不好看。
她笑道:“李神医,我现在身子很好,都是您孙女儿为我看好的。”李神医不再乱叫,眼睛瞪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