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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莱梅了。”我答得很平静,“乖,从下一句开始,一次问一个问题。”
“为什么?”
“分了。”
“哦。”她接受了这个答案,之后又蒙了,“分了?为什么?你不是破釜沉舟去的吗,这算赢算输啊?”
“一个问题。”我强调。
“怎么分的?”
“有水吗?忒干。”姑娘真不傻,能说明白怎么分的两暖壶水怕是都不够。
我把我在不莱梅两个月的日子分割成无数零碎的片段讲给张希听,她笑,皱眉,叹气,摇头,做出各种面部动作鼓励我继续。
“就一句话,最毒妇人心啊。”张希说,随即就看出了我不满的表情,又说:“蛇蝎美人?夸夸你,心里好过点儿没?”
“我是觉得自己挺不是人的,他就是把剩下的一两个月分开点儿,拖长点儿,他没错,一点儿错都没有。可是我不乐意这么拖着,这么耗着。你不知道,看着他走的时候,心里没着没落的,一次比一次厉害,我不想跟他说再见,我就想说你别走,你陪着我,我离不开你,可是我不能说。”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我憋了好多天了,憋不住了,“还不如早点儿走呢,他早一天走,我就早一天死心了。”
“你真能死心吗?要能死心就不用去不莱梅了吧,早俩月在N城断了不就完了么。”张希表示怀疑。
我也很怀疑,“我已经忍过去一个月了,再忍忍可能就真过去了,要是我由着性儿来,再跟他混两个月,这辈子都死不了心了吧?”
“那是不是也有点儿太狠了?这么办也太不厚道了,不给地址,不接电话,算怎么回事啊。”张希的话语间涌起了一种想要拔刀相助的情怀,她对何一鸣第一次有了深切的同情。
“张希,你路见不平了?我走之前他还是那不平呢,现在怎么换我了。他知道,再不厚道的事儿我也干得出来。”
“他要真憋着找你怎么弄啊?N城这么大,上哪儿找你去啊?你说应该分开,是没错,我早就想让你跟他分了,可是你这么干,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觉得——”张希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没有说完一整句话,第一次为了用语言去表达一个特定的意思犯了愁。
“他找两天找不着就不找了吧,真能找我一辈子?我还真不信了。”我安慰着自己和张希。
DSH证书是在我回到N城的第四天收到的,我拿着它跟张希一起去E城大学总部注册,第二天又在N城外管局换了签证,领了税卡,去保险公司和银行改了新地址,在离家不远的Noris Zeitarbeit(某临时工中介机构)登了个记,选了这学期要上的课,装好了从宜家订来的家具,认认真真地做了每天的晚饭。
一切都进入正轨了,我幻想着,我在德国的生活应该随之改变了。
高彦博果然留在了N城,我们是一样的专业,每天上一样的课,除了不会再在9路有轨电车站相遇之外,其他的就像在语言班的时候一样。
第一天开学有H4的大课,统计。高彦博看见我,就走来我身旁坐下。
“姐,回来了。”
我真怕他下一句就问,他走了吗?
他没走,每天晚上,8310上都会有若干个未接来电,都是他的。他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找两天找不着就不找了”,他很执着,执着到我除了心疼他和骂自己狠以外就再也想不起别的事儿了,执着到让我以为我们必须在一起过完剩下的那些周末,执着到我觉得连老天都不允许我们分开。
在我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我接到了Noris的第一个电话。我可以去N城最著名的小香肠厂打工了——重体力劳动,这很好。我家境小康,爸妈疼爱,他们不会跟我谈心,却能保证我的经济基础稳固,不打工一样能轻松地维持在德国的开销。可是,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聪明人,所以自虐的时候也会觉得正确,撞墙的时候也会特别坚决。重体力劳动可以把我的生活填满,满到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去碰触和何一鸣在一起的记忆。我选择从崩溃的底线拯救自己,摆脱他,远离他,忘掉他。
张希接了日班,这姑娘不怕旷课,只求最后的考试低空飞过,当然,在德国也根本没有点名这一说。我则接了晚班,过起了日夜颠倒的生活,更确切的说是日夜不分的日子。我晚上打工,白天上课,每天只睡几个小时,我的作息时间从那一天起已经完全没有规律可言了。
“你不是一直都狠抓精神文明么,现在怎么打起工就不要命了?”张希说。
“偶尔坚持一下儿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但是你没觉得么,我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两手都抓了,两手都硬,我好像一节课都没旷。”所以,我才挑的下午班和夜班,我只是想把生活填满,只有这样,每晚如影随形的电话才不能见缝插针地扰我心神。
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三个礼拜,8310上的未接来电根本不曾减少,他在找我,每天晚上,坚持不懈。
回到N城小一个月以后,我终于毫无悬念地病倒了。那天,我照旧在小香肠厂打工,照旧是下午班,干到晚上十一二点。一袋一袋的香肠为了保持新鲜先要浸泡过热水,然后再迅速冷却。我在冷冻传送带旁站足了八个小时之后终于发起了烧。我挣扎着回家,摁响门铃,张希把我架到床上。昏睡了一宿,我越烧越严重。
张希急了,要把我押去诊所就医,“你真得去看病了,这么拖着不行了,三十九度了都。”
“我睡两天就好了,今天还得打电话去Noris请假。现在去医院,人家非得以为我是非典的残渣余孽不可,要是把我扣下观察怎么办?”我懒得动,头疼,嗓子疼,恶心,浑身发冷。
“扣下就扣下,那也不能这么拖着了。你要真非典,把你搁家,我不也完了吗。”
张希陪着我去了诊所,我出门的时候把钱包揣进了兜里,居然还是没忘8310,尽管我不会接,尽管他白天从没打来过。
我得的并不是非典,只是扁桃体发炎。
金发的小护士在我的手腕上绑了一条皮管子,抓起我的手,在手背上拍了几下。她说,因为我没怎么吃饭,血管饿扁了,扎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儿疼。
“Ich bin nicht sehr schmerzempfindlich.(我痛觉不太明显。)”
她笑了笑。
扎第一遍的时候,我就后悔说了刚才那句话,并且开始怀念人民医院扎点滴的护士了。
扎第二遍的时候,张希说她看不下去了,在外头等我,扎好了再进来。
扎到第三遍的时候,我没忍住,掉了两滴眼泪。
小护士看我哭了,放弃了活体实验,找来了一个岁数偏大、棕头发的护士。
扎到第四遍的时候,溶液终于顺畅地流入了我的右手。
真TMD疼!疼,是对我的惩罚,在不恰当时候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干了不合时宜的事儿,后果得自己承担。
兜里的电话在震,一次,又一次的,不停地震。午休时间,为什么打电话来,不一直都是晚上么。
“接吧,你别再这样了。”张希哭了。
“这儿不让接。”注射室的墙上有挂图,手机上划了个鲜艳的红叉,凄厉醒目。
“现在没人,你接吧,我上门口给你守着还不行,有人来了我告你。接吧,啊?”张希擦着眼泪去了门口。
我努力想看清手上扎着的点滴管子,可是让眼泪蒙住的世界一片模糊。我伸手去擦,眼泪一下就流下来,源源不断的。这样的日子再坚持坚持,就离死不远了吧?是我自己玩火,还真以为能拿得起放得下,我在听从内心召唤的同时又跟强大的欲望殊死搏斗。负隅顽抗的结果就是一遍一遍地看清,错不能改,回不了头。我虐待自己只是个惩戒,就像小学老师让迟到的孩子罚站,让不写作业的孩子抄书是一个道理。我只是想要跟自己说,我知错了。
接电话吧。
壮士断腕的豪情一瞬间灰飞烟灭,就接这一次,就算是饮鸩止渴,但至少能保证我不死不活。而且,不想接还带什么电话啊!我心里一直都有一丝妄想,不是吗。恨极了自己的不争气,连个翻身的机会都没有。我引以为傲,倍受张希敬仰的歹毒在感冒病毒面前败下阵来。
我摁了接听——死灰,又在风口里复燃了。
(二十三)
“师楠?”
“嗯。”
何一鸣的呼吸声就在耳边的手机里。我的疼,透过虚无的电信网络,他是否能清晰地感知到?
“怎么接电话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嗯?”他的声音有郁闷,有恼怒,有不安,好像还有一点点兴奋。
“……”我不说话,忍着呼吸,我不想让他听见我哭成这样。
“怎么了师楠,是你吗,说话啊,出什么事了?”
“……”
“哭了?你别让我着急,跟我说怎么了。”
“想你,我想你。”我泣不成声地说出了蓄谋已久的话,说了就改不了口了,措手不及的狼狈。是因为危机意识吗,快十月底了,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把你地址告诉我,快点儿。”
“Breite Gasse。”
“在主街?几号?”
“90。”
“嗯。”
张希陪我回到家,给Noris打电话,因为赶工缺人手,假没有请成,最后商定晚上的班她替我去,反正税卡都在中介。
“他今天就过来吧,地址都问了?可是你这么对人家,人家还能来吗?”张希说。
“你这是担心还是诅咒?”
“想着能看见他,我都想哼歌了。”张氏挑眉一笑。
“我这儿还病得生死未卜呢。”
“要是不来,我晚上去上班,你一个人没事吧?把高彦博叫来?”
“别添堵。”我告饶了。张希知道,其实高彦博是个能镇得住我的人,这跟年龄无关。
“我给你熬粥了,趁热喝,你也不说提前教会我蒸鸡蛋羹,害人害己了吧。一会儿就吃药,晚上我回来再多加一次,中间要烧的厉害自己想着吃退烧的。”张希端着粥碗,头顶上有一只光环,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很耀眼。
我接过粥,喝了半碗,“张希——,你真好。”
“脑子连电了吧你,要不烧成这样。”她不鸟我,“你这种半天多的班儿就是糟蹋税卡,挣不到八小时的钱,就得划一天的。以后这忙我真再不帮了。”
“你多穿点儿,秋裤毛衣都带上,有换衣服的地方,工作服特宽松,能套进去。那传送带那儿特冷,橡胶手套得带三副,要不冻手哈。你要也病了,回来我给你蒸鸡蛋羹。”
“嗓子不疼了吧,粥都咽不下去了,还有劲儿贫。”
她去自己屋里找衣服、穿外套,临出门前又回来嘱咐我过半个钟头吃药。
喝了粥吃了药,我一直没睡踏实,心里翻腾,恶心,想吐。在他来以前痊愈的想法太不现实。他应该会来吧。
门铃是在晚上七点二十响的。
是他吗?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病恹恹的样子,赶紧把药、体温表什么的都塞进床头柜的抽屉里。我开了门禁,披了件毛衣站在楼道里。上楼的脚步声听得清清楚楚,在他才走过楼梯转角的时候,我的眼光就自动调节成了大光圈长焦端的效果,除了焦点上的他,背景都是虚的,就是那种传说中除了他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神。睡前爱翻书的习惯在他去科隆以后又回来了,那三本我没拿回来,回到N城就跑去旧书店淘书,竟然抱了两本照相书回来,一本是粗浅的入门教程,一本是Steve McCurry的画册《South Southeast》,2000年版。后来,何一鸣告诉我此人是当代社会人文摄影师,为《国家地理》工作,凭借一张上过这本杂志封面的《阿富汗少女》红极一时,他的右手食指受过伤,起不到一根正常食指的功效,所以有着诡异的对焦造型,他的片子并不是残酷地揭露社会丑恶,却有直抵人心的感动,他好像只用尼康,不用莱卡。
何一鸣还是穿着那件风衣,裤子和鞋好像也是,左手揣兜,右手里是烟盒。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了刚到N城那天晚上看见的他,还是没有笑容,没有表情。他瘦了,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