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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桃源谷一呆几年,任谷外的时光如何流转,谷内依然是桃花常开不谢,时间仿佛凝定,凝定在她一连数日的沉睡中,凝定在杜无情留下的只言片语中,凝定在他们经常走过的□□上。
小虎十八岁时,和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孩成亲,女孩长得很干净,洁白如栀子花。说话很温柔,当小虎说话时,她总是看着他笑得温婉动人,明朗看着也很喜欢。自杜无情走后她第一次离谷,去参加小虎的大喜日子。
“娘,她叫韩青,您儿媳妇儿。”小虎与她五指相扣介绍道。韩青恭敬有礼的鞠躬施礼,笑道:“您好。”想是小虎已经把该解释的都解释过了,她看到她的面容只有敬爱没有惊诧或其他。明朗满意的向她招手,“来,青儿,过来。”然后将一雕花描金小锦盒在她手心,“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们,这是我前儿请你们道叔赶做出来的当你们新婚礼物,不算贵重,当是我的一番心意。”
韩青和小虎一道打开锦盒,里头是一大一小两只指环,款式很简单,白金指圈上一颗镶嵌的小钻,内圈和着对方的名,在当世算得上独一无二的一对。两人给对方戴在无名指上,小虎看得出这对戒实在稀罕,道:“娘,您能来我们就很开心了,为何还费这般心思?”
“戴这无名指上是有原因的,因为这跟手指是与人心最紧密相连的,将这根手指牢牢套住,希望你们能相亲相爱,结伴一生。这白头共枕可是前世多少年才修来的缘分,要好好珍惜。夫妻俩矛盾、争吵总是必不可少,要相互体谅包容。感情,就像做生意,也是要花心思经营的。”
“小虎——青儿……记下了。”两人同声道,然后小虎笑着对阿道说,“道叔,我要带媳妇儿度蜜月,得向你请婚假了。那些生意烦请道叔代劳。”
阿道捻了捻八字须,假意思索片刻,慢条斯理道:“唔,去吧。”末了又补上一句,“早日回来。”
小虎高举右手欢呼,“欧耶,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休息了。”归期几何,等他们玩厌了再说吧。
小虎韩青告退后,明朗指着阿道笑说:“你呀。不是早安排好了吗?非要逗他玩儿。”
阿道也笑:“小虎年轻,难免管不住自己,不免要多叮嘱几句。”
明朗笑叹道:“这些年都是你在照顾小虎,我们当爹当娘的反而没怎么管了。你把小虎带的很好,辛苦了,阿道。”
阿道笑道:“姐姐跟我还这么客气?小虎是个好孩子,聪明又孝顺,虽说有时候调皮些,骂他几句也就好了,没怎么惹我生气。”
“好,那我就不客气的说你两句。你今年也三十出头了,不打算找个女人成家吗?每次见你总是一个人。”
阿道习惯性的摸嘴角的胡子,自嘲的笑道:“谁愿意要我这么个老头啊?”
“什么老头?”明朗挑眉,看他的脸,一双眼睛依旧精明有神,“在我家乡,你正当年又多金,可是许多年轻漂亮的女孩抢着嫁的人。”
阿道看着她年轻的脸,定了定神,分外认真说道:“若遇到一女子,能像姐姐和公子这般爱恋,我就娶她。”
“好,好。”她道:“遇到了千万别错过。”
“姐姐可要见见其他人么?”
“不了,知道大家都好就够了,我这般样子,解释起来也麻烦。”
“姐姐打算一直在桃源谷里不出来吗?公子让我们好好照顾你,要不回南邺来住吧。你一个人,不管是小虎还是我,都不放心。”
明朗摇头道:“我不是一个人,阿道,你忘了吗?你先别说话,听我说,也许你会觉得我癫狂,可是,我真的能感觉到你公子他并没有离开,一直陪着我,只是不能说话,但我说的他都听得见。所以,你们都别担心我,我精神好些的时候,便会出来走走,想你们时,会来看你们的。”
“那姐姐这次多住些日子吧。”她笑着点头,好。
染得黄灿灿的叶被风一吹,簌簌作响。摊开手接住徐徐落下的叶,叶脉清晰可见,曾经的翠绿褪得只余金黄,真是一叶落而知秋之将至,这是在桃源谷永远也见不到的精致。见阿道听完一人耳语后皱眉而回,便问:“出什么事了?”阿道说:“有商号外的人懂咱们内部的接头暗号,此事可大可小。”明朗点头道:“的确如此,那去见见此人罢。”
两人回到总铺,走进内堂,一个披黑色连帽披风的人背对着门立于当中,等那人回身,明朗惊讶叫出声,“香彤?”那女子退下帽檐,也不确定的唤道:“姑娘?”只见她峨眉淡扫,举手投足间举止得体优雅大方,再看她披风下素色锦衣,微微一笑,“怎么到南邺来了,还这身打扮?”若是香彤,便不足为奇了,那年她为了让香彤帮忙和商号联络上,曾将一些基本的接头暗语和标记方法都教与她了,只是不知她来所为何事。
香彤道:“我是特地来找姑娘的。”明朗问,“你怎知我到南邺了?”她来南邺不过几天,香彤便从北魏赶来,可知从她踏进南邺之地便有人关注了,事实也不出她所料,只听香彤答道:“其实,我一直都派人注意着南邺的一举一动,但凡是像你的人,我都倍加关注。”
明朗听完,看了眼阿道,他一脸愧色,眼中带着发狠的神色看着香彤。明朗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再看香彤时换了另一番神情。她不再是给人端茶倒水的小姑娘,也不是慷慨代嫁的无畏姐妹,而是在深宫之内美人之间摸爬滚打明争暗斗十几年的高高在上的皇妃。“为什么呢,香彤?”香彤拉过她微缩的手,“姑娘,你别多想,我没有恶意,真的。姑娘,我求求你,去看看他吧。他快不行了!”
明朗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小心问:“你说的……是小嗣?”香彤点头,眼眶湿润,“这几年来他身体越来越差,我看着他糟蹋自己的身子,苦劝不听。我一直派人找你,也找不到。姑娘,你就去见他一面吧!”明朗不敢相信,算起来小嗣和阿道一般的年纪,问道,“小嗣才多大年纪,而且他一向健康,怎会如此?”
香彤抹了抹泪,无奈道:“他一直服食丹药,宠信术士,为了此事公主和崔大人劝说了好些回,吵翻了之后公主好长时间不肯入宫。”明朗道:“他是笨蛋么?不知道吃丹药会死人么?当年桓玄不就是因为吃多了身体才弄垮的。”香彤摇摇头,解释道:“他吃的丹药又和五石散有不同,我叫人看过,不过他们也说不出个长短,我只知道和桓氏皇帝的颜色大不相同。他每每吃过药后长夜不睡又哭又笑,长此以往,身体不垮才怪,这次我来时,他又是几日未睡,我自作主张的让太医给他服了些迷药,才躺下了。我怕……他是不行了。”
安排香彤住下后,阿道问一直沉默的明朗,“姐姐,你真要去吗?我总是有些担心,若其中有诈,姐姐该怎么办?”明朗道:“你知道的,香彤曾毫无犹豫的替我代嫁,一直以来我都担心她会不会幸福,现在看来,她是爱小嗣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不放心,一个女人为了自己喜爱的男人做出什么事来都是可能,如果你这一去,拓跋嗣不放你走该如何?”阿道焦心说道,明朗拍了拍他手背,“那你就去接我吧,驾着热气球去魏宫接我。”
北魏皇宫
经过十多年的建设,魏宫比皇帝父辈之时更富丽华贵,九重宫阙,屋角飞檐,层层宫门,挡住了喧嚣的红尘,仿若另一个世界。习惯了自由散漫,进入皇宫之后连呼吸也一下子拘束起来。
“姑娘,你进去吧,我都安排好了。”香彤亲自替她打起帘帷。她看着香彤退出殿,随之,身后的殿门紧闭上。她轻步踏上黑亮的地砖,光滑得照出自己的倒影。大殿之内空无一人,不知风从哪儿吹来,吹得殿内帷幕轻扬。往深处走,渐渐显露出一张绡纱帐拢着的大床。
这还是小嗣吗?他本当勇武盛年之时,却如此憔悴消瘦,眼眶深陷,眼球和颧骨一下子突出来,有些可怖。他睡得极不安稳,眼珠在眼皮底下时不时的转动,似在做梦。她坐在床侧,将他飞到脸上的发理好,小嗣,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当她的手触到他的脸时,他似有感觉的抽动了几下,瘦出骨节的手准确的握住她的手腕,然后才缓缓睁眼,眼前的人如梦似幻,他只觉不可思议,试探的唤:“明朗?”忽然那人变幻出好些个,渐渐模糊不清,他头又开始痛了,痛得以头撞枕,却不愿松开那人的手。
“小嗣,头很痛是吗?我给你叫大夫吧?”见着他不住的摇头,只好轻轻按压他的太阳穴,好一会儿,他再次睁眼,“明朗,真的是你!”她点头说是,他连同她另一只手也一起握住,欣喜道,“我以为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小嗣,为什么要吃那些丹药,吃多了会死人的。”小嗣摇头,“药炼好了就不会死,还可以长命百岁。”明朗听着恨不能狠狠的拍打他的脑袋,给他拍清醒了。“这世上岂有这种药?”小嗣忙道:“有的,古书上就曾记载过。我知道杜无情已经去世了,等我把药炼好了,便能一直陪着你。你就不孤单了。”
她怔住了,带着哭腔问道:“你都是为了我?”小嗣想抬起手抚摸她的脸,才抬了几寸就无力捶下,她忙俯下身,抬了他的手放在脸旁。“前几年你们每年夏季都会去西域驼城,我每次听探子报说你们又做了什么事,总是开心的笑,我知道你过得很快乐,可还是忍不住去看了你。你不会知道那年夏天,你说的江湖故事有一个人一次也没落下,整整三十天。后来你们不再去了,我便猜到他已经不在了。我就想,以后的年年月月里,我要一直陪着你,哪怕是远远的注视,哪怕你不知道。当有一天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能出现在你面前。我知道以前我强留你在身边是我不好,所以我娶了香彤后,给她恩宠荣华,给她子嗣,我尽量的补偿她,希望以后见到你的时候你不会再怪我。”
“小嗣,是香彤带我来的。”
“她?我……我没有想到她会……可是,我能给她的,都已经给了;她想要的,我给不起,这辈子,算我亏待她了,只愿来生她再不要遇到我。”小嗣看着绡帐幽幽的说。
“小嗣,你听我的,把药断了,然后慢慢调养,身体会好转的,那些丹药不可再吃了,知道吗?”明朗叮嘱着,不放心的等待他的承诺。小嗣对着她一脸的认真,笑了起来,感觉人一下子轻松许多,然后点头,“好。”
明朗起身道:“我该走了。你保重。”小嗣急切的唤道:“明朗。”她回头,他突出的眼里盛满不舍,张了张嘴,只道:“你也保重。”
出得大殿,香彤站在外面,满眼是泪,见她出来,她忙把泪拭去,笑道:“姑娘,你出来了?”明朗点头,“香彤,能说的我已经说了。送我出去吧。”然后随香彤一起来到一处僻静的宫殿前,阿道已等候在此,“姐姐。”明朗点头示意,同阿道一起走进控制室,香彤在身后道:“姑娘!”
明朗道:“香彤,以后不要再到南邺找我了。小嗣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会好好照顾他的。”香彤点头,“姑娘,谢谢你。”明朗不再言语,关上控制室的门,阿道启动热气球,很快便升腾到夜空之中,融入到满天群星里。
阿道看她一路上都不说话,也不敢打扰,回头去找一条毛毯想给她盖上,却见她两行清泪沿着面颊流下,他一时慌了,“姐姐,你怎么了?”明朗被他摇着回过神,“怎么了?”经他一指,摸在脸上满手湿润,才知自己哭了。“没事,只是想着这些年的事,有些感慨罢了。”阿道这才安下心来。“阿道,所有人都在渐渐离我而去。到最后,怕是只剩我一人了。”
假如有一天,你的孩子死去,而你还活着,也许,你会为你曾经养育他和他一同喜悲过而后悔。她有些明白赫连勃勃这句话了。若不幸被他言中,她到时该如何挨过那些日子呢?
“这……”阿道第一次发现对生意之事能说会道点子不断的他竟是这样笨拙,脑中灵光一闪,摸出袖中的纸条,背诵道:“佛说,与谁路遇,与谁接踵,与谁相亲,与谁反目,与谁死别,与谁生离,都是命定,逃脱不得。”
明朗听着细细咀嚼,慢慢点头,“说的有理,都是命定。”就像她的出现,没有早一个朝代也没有晚一个朝代,恰恰出现在那个时候,遇到那些人。“呵……想不到阿道你也能说出这么深奥有佛理的话来,说的很好。”
阿道孩子般的挠着后脑勺,笑得憨厚,“姐姐,这不是我说的,我不过是照着这便条上念罢了。”明朗接过那便条,端正的工笔字体,字字有力,穿透过薄薄的绢布。上面写着,佛说,与谁路遇,与谁接踵,与谁相亲,与谁反目,与谁死别,与谁生离,都是命定,逃脱不得。“这从何得来?”
“不知道啊,我来接你时还没发现,等到了魏宫熄火时才看到它挂在油槽边上,险些就给烧着了。”明朗听完说道:“这么奇怪?一路上可遇到什么事了?”阿道回忆着,忽道:“啊!经过长安上空时,突然出现了一群鸟围着热气球,当时我挺担心,结果没什么事,没过多久便散了。”明朗心中一动,从窗户俯瞰灯火掩映的城,底下该是长安了吧。公元417年时刘裕北伐攻取长安灭了后秦,没过多久,刘裕返晋,只留其子刘义真镇守长安,结果没过多久便被赫连勃勃攻克,夺了长安。她心里默默念着一个名字,小黑。小黑,是你吧?
“底下便是长安,姐姐要下去看看吗?”阿道见她看得入迷便问道,明朗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算了,回去吧。”
她再回建康时,已是宋**元年。刘裕于420年建立南宋,两年后崩,享年五十九岁。刘义符继位。不久后,严铁心去世,葬于龙山,生卒年不详。她没有见到安煜祺,反而见到了曾默心,她的弟弟曾远已经回到她身边,对于安煜祺,她不愿多提,只说他在刘裕死后便离开了建康。次年初(423年),北魏皇帝拓跋嗣崩,享年三十二岁,其子拓拔焘继位,时年十五岁,是为魏太武帝。刘义符在位短短两年之后,其弟刘义隆继位,是为宋文帝。每每将世事变化说与杜无情听,那些在当事人中掀起轩然大波的事,她说和时总是浅浅的微笑,不过是别人的故事罢了。
游走在古朴的小镇街头,雨后的空气总是格外清新,这里民风质朴,小贩们都不屑于吆喝叫卖,静静等待客人光顾,你去时他们也是憨厚一笑。路过书铺,赫然看见四个大字,桃花源记,粗糙的纸张,简单的排版,形如大字报,掏出一个铜板要了一张。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她边走边默念着,照例在巷口的小摊上吃碗新鲜的豆腐脑,回去可要读给杜无情听听。在长凳上坐定,未过漆的四方桌是好看的原木色,仔细嗅来似乎还能闻到木头特有的味道,桌上还留着一只白瓷碗,应是上一个客人刚吃完老板还来不及收拾,那方长凳上竟也放着一张桃花源记。
“老板,来碗豆腐脑。”明朗说道。老板显然认得她,利索收拾干净,“好的,马上就来。”将那张纸递给老板,他说是镇上的一位教书先生的,等他想起了自会来取。老板知道她不爱吃太甜,瓷勺轻轻一点,白花花的豆腐脑上少许白糖,正合她口味,不淡不甜。慢慢吃完,也不急着走,将桃花源记看完,老板过来收拾碗勺,明朗笑道:“老板,你豆腐脑做的真好,我给你当学徒如何?等学成了我也去卖豆腐脑。”
老板吃惊的忙摆手,抹布也落了地,为难的看她一袭白衣,“那如何使得?姑娘如何做的了这营生?”明朗道:“老板是担心我会抢了您生意吗?这点您放心,我决不会……”老板忙道:“不是,不是这意思,我是看姑娘大气高贵之人,这种粗使活计,怕污了姑娘的手。”她笑道:“老板放心,我爱吃,也爱做,爱在厨房的方寸之间折腾。”
她便住在老板的家中,每日随老板一起出摊,老板做豆腐脑她便在旁学着,每一步都倾囊相授,毫不藏私。而她,也教他做豆腐乳和油炸豆腐,老板每天大豆要用近百斤,有时剩的多了,只得送与左邻右舍,喂鸡喂狗,再不然就放坏了,尤其这样的热天。老板屡屡称奇,赞她的好法子。自此,老板生意日好,盘了门面,请了伙计,不必风吹日晒,但所售豆腐脑仍是他们亲力而做。
冬天将近时,明朗学成,前一晚已向老板辞行,准备明日起程,老板纵使万般不舍,也无他法,只能在后院备下一大桌酒菜,当然大部分都是豆制而成,邀了所有伙计及家眷,她也露手做了俩菜,鲜蒸鲈鱼和麻婆豆腐,赢得许久不曾听到的赞美声。饭后,伙计们陆续回家,俱是夫妻俩手牵手双双对对的背影儿,她看着颇为动容。帮着一起收拾,老板一番推辞不过,便唠起了嗑,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镇上的教书先生,“……那位先生也是个可怜人,三年前一个人到了镇上,免费教孩子们念书识字,孩子们散了后就是孤零零一个人,连个做饭的人也没有,偏身体又不太好,阴湿天气犯咳嗽。这几日也不见他来买豆腐脑,许是精神不济了。断文识字的人的想法就是复杂,我们这些人真弄不懂,正好还有些菜,我等会儿给他送过去。”
“要不我去送吧,老板您也忙一天了,先歇着。我现在也睡不着,正好想走走,我去吧。”老板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那好,很好认门,这条街尽头的永安巷口。”明朗应着提了朱漆食盒出门。其实她知道地方,有几次路过听到里面传来朗朗书生,当时还想进去看看,又怕扰了小孩念书便没进去。
那书塾没有名字,若这样的夜晚路过,不会想到这里是教书育人传道授业所在。她敲了敲门拴,没人应,轻轻一推,门竟开了。首先便是摆满条案的书屋,穿廊而过进入后院,院中石桌旁坐着一人对月独饮,明朗施礼道:“先生打扰了,我是东街豆腐脑铺的,我们老板让我给您送了些饭菜……”
话到一半,原本背对她而坐之人转过身,正仔细辨认黑暗里她的脸。她看着这位年近不惑的中年男人,颤抖着声音唤:“安。”他听闻她的声音本来心有戚戚,迟迟不敢转身相看,这时身子忍不住狠狠颤抖了一下,用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发出来,“明朗!”
不能不说是造化弄人,她在镇上住了半年,他们住在一条街的东西两头,她来的第一天就捡到他落下的东西而他后来也亲自取过,甚至他经常去豆腐店买豆腐脑儿她也经常到铺子里帮忙,偏偏一次也没遇到过。
对视良久,两人同时大笑起来,一个声音低沉,间杂低低的咳嗽声,一个声音依旧清亮,只是其中多了许多不是这个年纪能有的淡然沉静,这一笑之后,他释然了,她安心了。许多话语都不必说出口,他懂,她也懂。她紧紧的握着他的手,很用力,“我明天走,明年春天时再回来,也许会开一间豆腐脑铺子。”
安煜祺微笑着点头,那一瞬间,她仿佛又见到了初见时的美好少年,清朗明亮的眼眸,像是清澈、柔和的湖水,所有的情感都藏在那一汪平静之后。“我送送你。”她笑答,“好。”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他手中的灯笼照着两人脚前的路,柔和温暖。两旁的商铺都关了门,不时从屋里传出且唱且念的对帐拨珠算之声,形成一支怪异却动听的背景乐。两人走得极慢,说些有的没的,有那么一时的错觉,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也许能一直走下去。总是要说再见,她笑看着他说:“我到了,明年再来看你吧,再见。”也许很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不一定记得说了些什么,但一定会记得有这么一个秋夜,两人一同走过。
第二年,她的确回来过,却没有开豆腐铺,只去了郊外青山绿水的佳处,在那儿才长出青草的坟头坐了半日,在两旁植上两行翠柏,然后笑着说,我来看你了,安。
又过了些年,胡夏王国,这个曾如异军突起的铁蹄之邦,在短暂的繁盛之后,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所灭,只留下坚固巍峨的白色之城统万城,屹立千年不倒。天下呈现南北分治的格局,南宋文帝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百姓安居乐业,史称“元嘉之治”。
洛阳,八宝斋。
临窗坐着的是一位约摸二十六七岁的公子,高鼻深目,五官深刻,微扬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让他稍显生硬的线条略微柔和,身上穿戴俱是普通,举手投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贵气,让人过目难忘。而且他已在此连坐十日,同样的位子,点同样的茶,似在等什么人,却从不见有什么人来,总是他一个人坐着,悠闲自若,也不见烦躁。八宝斋生意一向很好,难免会有人多桌少的时候,拼桌也属常见,但像他这样的客人有点眼色的伙计是不敢随便提拼桌的,即使他同意了,其他的客人也坐立难安老不愿意,可能他天生就有着威慑力吧。
连日来秋老虎厉害得紧,好容易下过一场秋雨,这才凉爽起来,客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那一方天地,小声的聊着天吃着菜。伙计小心的把“明前雨雾”给他送上,便悄然退下,伫立在一角打着盹儿,却不敢睡沉,所以楼梯才有动静他便睁了眼笑迎而上,却见到一位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拾级而上,一眼便看向了那靠窗的座儿。
“这位小姐,不好意思,已经客满了,要不您去咱们休息室稍坐,一有了空桌小的便去叫您。”虽然看不清这女子的面容,但看那一头黑亮的秀发,便知她是美的,尤其那一双乌黑大眼,水汪汪的异常明亮,伙计不自觉声音也放低了,见她执着走向那位公子,忙赶上去小声劝道:“小姐,那位公子可能会不乐意拼桌,您再等会儿,那桌已经空出来了,我立马就给您收拾去。”那女子道:“没关系,他认得我的。你去忙吧。”虽隔着面纱,也知她是在笑,伙计忽然想起一个词,如沐春风。这莫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吧?
“我以为你今年又不会来了。”赫连勃勃笑看着明朗,亲自给她斟茶,然后送到她手边,不小心触到她的手,微凉。她直视着他,多年前长安狩猎时留下的伤疤浅了,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仍是一副好相貌。“路上耽搁了几天,便晚了,我想你也许已经走了。”
他道:“去年便没见着你,我肯定会等足一个月的。这次是从哪儿而来?”她笑着眨了眨眼,“你猜!”他摇了摇头,“这世上各处地方许被你跑遍了,我猜不到你还会去哪儿。”
“统万城。”她轻声吐出这三个字,看见他的神情闪过一丝恍惚,随即恢复如常,接着道:“你知道吗?最先了解到这个时代,便是从统万城开始,那白的高城,一千多年的风吹雨打,还能保持耸立的风貌,没有人不称奇。我亲眼见到它最初的模样,的确能与洛阳长安媲美。只是所有人包括后人,都以为夏主草菅人命甚至把尸体填于墙内。”
赫连勃勃若无其事的喝了口茶,抿唇而笑:“口口相传的未必可信,生前身后之名,我从来不在乎。”明朗也笑,“你当然不在乎,你的声名早已盖棺定论,赫连勃勃的命运在几年前便结束了,关你何事?”他大笑起来,“哈哈……说的不错,不错。”
“其实我有事想不明白。”她支着下巴看着楼外风景,只听他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弃了我亲手建起的基业?”她回过脸,点头,“是的,我记得你说过你要把这一片河山都打下来,而且你统万城的四个城门名字是招魏,朝宋,服凉,平朔,取得有够直白了。”
“可我也记得我说要送与你而你说你不感兴趣呀!”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说道,她微嗔,“我在正经问你。”他又喝了一口雨雾,戏谑道:“我所有的对手都不在了,你要我去和那群孩子们争来争去吗?多没意思。打了这么多年,多少也厌了。”
辨不出他说得是真是假,却被他提起的人勾住陷入了思绪里,拓跋嗣,安煜祺,刘裕,那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盖世将军,如今俱已作了土。“你说假如有一天,我的孩子死去,而我还活着,我会为曾经养育他和他一同喜悲过而后悔。终于被你乌鸦嘴应验了。”她自嘲笑道。刘勃勃道:“你不是还有儿子吗?”
她叹道:“小虎夫妻倒是孝顺,他共有三儿两女,大儿子今年也订了亲,他们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快快乐乐,我一去,喊什么也不是,反倒叫小虎为难,还是少去搅和他们的生活为是。”
赫连勃勃听了很没良心的直乐,笑完正儿八经问:“我那提议不错,不考虑考虑吗?”明朗记得他说的提议,那年他突然出现在她的马车里问她,若世上只剩他一个男人,和她一个女人,会选择和他在一起吗?她当年不假思索的回答不会。事到如今,答案依旧不变。“咱俩不合适。日复一日的对着我这张脸,你会生厌的。”
他轻抿着唇,嘴角紧闭,看了她一会,忽然笑起来,“你倒挺为我着想。多谢。”她抱拳,“好说,好说。好歹同病相怜。”他开起玩笑,“别人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你却当作是病弃之嫌之,简直是暴殄天物。”两人的笑声引得四下频频侧目,乐在其中的人视而不见。
——从你来到这个世界,我的命运便重新改写。你和我,谁也摆脱不了谁。——
——你来到这里,不只是你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最适合你的人是我!而能配得上我的女人,也只有你一个。——
——他注定为帝为君,你注定不同凡人!——
过了这些年她早已明白当年那些晦涩难懂的话,那年她和杜无情坠入桃源谷的深潭中为南宫所救,他不止给她实施了手术,同时还有他们不知道的赫连勃勃,被明朗梅花印记下所取之鲜血所救。他解释那年她在长安时怀有身孕被他强制流产,因为孩子一旦出生,那她所具备的异能便会从母体传入到婴孩体内,也许是部分,也许是全部,所以他才不让她生下她和杜无情的孩子,而他说的只能有他的孩子也不过是托词而已。至于为何之后不再有孩子,也许是天意,与赫连勃勃无关。
她后来想,也许这所谓的异能,其实是和细菌有关,她曾见过一些这样的新闻,有一些细菌能活化细胞,延缓衰老,增强细胞活性,让身体更健康活跃,所以有些古细菌能活十几万年也是有的。研究人员在老鼠和苍蝇身上做实验发现它们寿命能延长数倍,说不定是她幼时不小心接触到某种细菌,它们聚集在额角的地方,所以她的血对安煜祺没有影响却让赫连勃勃也同她一样体质发生变化,因而才有了所谓长生。
当然这些都是她的猜测,没有科学依据。严铁心去世后第二年,南宫也跟着离世,许多事也随他埋藏于黄土之下。她问赫连勃勃关于南宫的事,为什么他会不遗余力的帮他,赫连勃勃只淡淡的说,只是一段曾经矜持而错过的爱。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总不会一直当着闲散的贵公子吧?”
“说不定那天玩腻了,或者看着天下太平得太久,我再横刀立马,杀个过瘾,说不准混个皇帝当当,好歹尝尝三宫六院美女如云伺候的滋味。你呢?”
“我还要再走走,等我累了,就回桃源谷,杜无情还在等我。我觉得,天有寿地有穷,更何况生命?所以我终会老,终会死,我等着那一天。”
“我还会每年此时在此等你。”
“好啊。赫连,如果连续三年我都没来,那你就不要等了罢,也许那时我就……。”她没说下去,取出一锭纹银在桌上,翩然离去。刘勃勃将那纹银取过,果然在底部发现一处小巧的梅花压印,不留神看是不会注意到的,笑着摇了摇头,她这是在向某人报平安啊。遂将银子放回原处,从窗飞身而下。
伙计前来续茶,却发现那桌上两人俱已不在,只留下一锭在不显眼处有特殊记号的银子,他记得掌柜的特地将那银子的图样给他们每个伙计仔细看过,若见着这种银子,便要立即上报,身后有人要茶他也顾不得,忙屁颠的去找掌柜的。掌柜的看后立即取过纸条,上书:洛阳,*年*月*日,平安。随即有信鸽振翅飞向天空,很快便只剩一个小点。
不久,便有一宝石蓝衫的精干中年人,展开小纸条,看完上头寥寥数字后,露出久违的微笑,然后放到一精致的描金盒子里,迅速合上盖子,匆匆一瞥间看到里头尽是这类小纸条,平安两字重影层叠,数之不尽。放好盒子,他才端坐回案前,案上放着的是最新一批陶罐和瓷器的样图,式样剖面图上,在器皿的内里,上书一行细小的楷书,师父,我来过,我很好。
他习惯性的捋着嘴角的须,看过之后,满意的微微点头,起身伸了个十足的懒腰,走出屋,望着南方的天空,兀自笑了起来。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