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61(1 / 1)
睡梦中一直有个臂膀温暖着她,所以睡得昏天黑地,安心踏实。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杜无情,可营帐内空荡荡的只她一人。“杜无情,杜无情……”
守卫闻声匆匆进来,“公子一大早就走了,交待我们好好照看朱掌柜。”
明朗出帐望天,难得的冬日晴天,太阳高挂在头顶,明晃晃的刺得眼想落泪。她不要哭,即使哭也要有杜无情在的时候,枕着他的肩膀。有些站不稳,守卫想搭手搀扶,明朗摆了摆手,瞥见自己仍旧披头散发,回帐内把发梳好,又洗了把脸,这样没有人会发现她流在水中的泪。
想起安煜祺,便往中军大帐走去,守卫森严,鲍嗣之迎她进去,难得的对着她笑,满脸的感激。安煜祺依旧昏迷不醒,鲍嗣之为难的指着煎好的汤药,一碗还是一碗。让人折了竹管送来,洗净了将一端送入安煜祺口中,然后含了一口药,通过竹管把药灌下去。鲍嗣之目瞪口呆,明朗喂完一口,道:“要不你来?”
鲍嗣之忙摆手,“我干不了这细活,还是你来。”鲍嗣之看着她将一大碗药喂完,眉头也未皱,仿佛不知苦味。在他眼中,她总是或淡定或温婉或自信或活泼,此时眉间却是少见的担忧,他能肯定,这担忧是因着杜无情的离开,而与眼前躺着的人无关,至于为何笃定,他也不清楚。
她问着安煜祺的病情,问蜀兵的兵情,问晋军问议和之事,将所有的事问遍,毫无起伏的语气,他一一作答,心里萌生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她在伤心,她的心很痛,他感觉得到。
这个女子和明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据说是她的姐姐,这个女子和明朗一样,奇怪特别,却远比明朗幸福。这个女子有时和明朗很像,有时又截然不同。他从不肯对她好言相待,总觉得是她偷了明朗的幸福和幸运,那个叫他鲍爷的小人儿不在了。他清楚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夸他姓好,还说他旭日升天,鸾凤相会,名闻天下,隆昌至极。如今,除了鸾凤相会外,其余都已实现,而他的意中人……
“明朗,明朗……”一直守着安煜祺的明朗闻声立即应声,前倾着半个身子以手探额,高温有些减退,脸因发烧还带着不自然的潮红,不过嘴唇有了血色。
“我在。肚子饿了没,我叫人弄些清粥来。”
明朗正要起身,鲍嗣之道:“我已经端来了,还是热的,你……你让主帅吃些,你也吃点。”说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身而出。
“我待会儿再吃。”安煜祺撑着坐起身,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脸,喉间哽咽说不出话。明朗替两人各乘了一碗,然后吃起来,边吃边说,“我让鲍将军给爹写了信,提到了你的病,还有士兵们的思乡情……蜀兵那边情况还算稳定,他们也不肯定之前你离了营,也无法判断后来抓到的人是真是假,鲍将军坐镇处理得很好……不过年关将至,我担心士兵们受不了任何撩拨,哪怕是一首乡音……听鲍将军说你平日里也没有好好吃药,直等犯了病才吃上一剂,这样当然不行……”
说着说着明朗的脸埋进碗里,安煜祺抚着她的发,“别说了,明朗,你去找他吧,去找他,跟他解释,他那么爱你,舍不得你伤心的。”
明朗摇头,“是我不好,他该生气的,我忘了他会担心,会害怕,我忽略他的感受了。想到有他做我永远的后盾,我便什么也不怕,我随心所欲的做我想做的事,不过是仗着他的爱才无所顾忌。”
安煜祺带着鼓励的淡淡的笑,“那就去找他,把这些都说给他听。”
明朗抬起挂着泪痕的眼,脆弱而无助,“他会原谅我吗?”
安煜祺点头,“会的,他当然会的。”明朗抿唇,点了点头,一头冲出大帐。安煜祺捂着胸口,一股暗流上涌,顿时喉间腥甜,“噗”的一声,乳白的粥上几点鲜红,手未拿稳,碗摔在地上脆声刺耳。
“怎么会这样?”
安煜祺眼前发黑,好一会儿才看清替他擦拭的人,喜从中来,“你没走?”
明朗十分不放心的说:“等你再好些了。我才走一会儿,怎么就吐血了?安,你是不是有什么在瞒着我,回头我自己问爷爷去。”
安煜祺笑说,“哪里有多严重了,比这严重的又不是没经历过。就是以前留下的病根,师父也束手无策,只能慢慢调养。”
“调养也要有个调养的样儿,你看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怎么行?”被骂的人反而笑得像个孩子,明朗无奈的摇摇头。
“明朗?”
重新熬粥,想到安煜祺还在病中,特地托鲍嗣之找些陈皮来,正蹲坐在灶前看火,闻声条件反射的答应了,一回头,发现是送陈皮的鲍嗣之。
“你真是明朗?”
明朗点头,却没有过多的解释。经过一些谎言,哪怕是善意的无害的,再作解释,也不能当作没有欺骗过。鲍嗣之也没再多说,放了陈皮便走了。
安煜祺一个礼拜之后病情稍微有些气色,不像之前整晚的咳嗽,所幸军中无事,一切如常。久拖无益,看来非得要严铁心诊治才好,可刘裕那边的指令迟迟未到。期间落了几场雪,将士们守着火堆恹恹欲睡。一个人的到来终于让大家士气高涨,那就是补给官李藉。
迟了数日才送粮到来,而且足足少了五成,他不是胆子太大就是无知,引起众人的义愤填膺,差点被人给撕成两半,留了两日终于仓皇而逃。又过了几日刘裕终于同意议和,并派来一位另他们意想不到的人——司马德文。
德文看过安煜祺后,明朗送他回帐休息,知道他爱喝茶,特地叫人提来小火炉煨上茶壶,做得倒是有模有样。德文坐在一旁笑盈盈的看着她,等到水沸,她给二人各砌了一杯,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腾开来,“军营条件简陋,茶叶一般,德文将就。”
“一开口就是见外的话。我比这更寒酸的时候你是见过的。”德文有滋有味的抿一小口,慢慢回味。
明朗捧着茶杯笑说:“是我的不是。怎么会是你来?”
“刘将军在京都主持大局,只有我这个闲人没事做,可不就是我来了么?只是没料到能见到你,你一走,消息全无,前些日子还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这个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她忽然想起了一句话,世界再大还是遇见你,世界再小还是丢了你,多少有些感伤。
德文见她神情有些悒郁,也没多问,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道:“你知道李藉回京都是怎么说的吗?他到处传是安公子勾结了蜀军,停战议和,蜀军还提供粮草养活晋军。”
明朗来气,骂了一句,道:“他这是恶人先告状,自己犯了死罪还要泼人脏水。”
“我当然是信安公子的。只是这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终是对安公子不利。而且,虽然刘将军同意议和,你我都知道他伐蜀的决心。假话一个人说,便是假话,真不了;若一千个人说,即使知道是假话,听了心里也会有疙瘩。”
明朗看了他一眼,说道:“安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不会偏听偏信的。”
“嗯。”德文看她一身打扮问:“说到粮草,那人不会是你吧?”
她点头,“士工农商,做了最底层的营生,赚了些银子。”
德文大笑,“又来了,在我面前,妄自菲薄算什么?能自由自在比什么都重要,你知道你拥有的是我羡慕却一生也羡慕不来的吗?”
“是,德文,你生错了地方,生错了时代。”
“身体里流淌的是司马氏的烙印,没得选择。明珠,你总是这么轻易的又搅和进这漩涡里,能走为什么不走得干净彻底?”
“也许是放不下吧。德文,有必要坚守这个摇摇欲坠的晋朝到底吗?你的使命也许不止于此,还包括作为德文而活着。”
一向干净的眼睛里漾起无奈的光芒,他笑道:“也许,我们都放不下。”两人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小火炉上的水一直沸着,咕咚的冒着泡,这是个温暖而祥和的夜,让人易好眠,依稀听到德文的叹息,也许,不是放不下,只是不愿放下而已。
司马德文出面与西蜀签下议和书,刘裕第一次伐蜀宣告结束,但他伐蜀的决心并未结束,正为下一次的进攻慢慢酝酿。晋军即日拔营返回大晋,尽管未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所有的人都十分雀跃,能赶上与家人共度新年。
明朗随安煜祺回建康,即刻送他去龙山严铁心那里。刘裕没有过问安煜祺和西蜀是否有勾结之事,也没严办刘藉,不了了之。而没了刘夫人和刘兴弟的刘府,已经物是人非,何况她也不想刘裕知道她回了建康,自然就留在龙山过年。严铁心带着安煜祺闭关治病,她以安煜祺的名义给曾默心送了新年礼物和安好勿念的家书。
闲时摆弄严铁心多年前做的木工机关之类自娱,突然想起热气球来,原理不算复杂,别人能倒腾出来,她估计不是问题,最关键是她还有严铁心。若果真做出了热气球,行走岂不方便,到时去找杜无情,既省时间,人也轻松些,还可以给他一个惊喜。
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热气球做出来了,还做得有模有样,她满怀信心的去试验,也不敢冒险,特地选了出地势平坦的地方,万一失败摔下来,还能保住小命。她庄重的走进去站定,检查妥当,深吸一口气,点燃煤油,油布渐渐受热鼓起来,当它停止膨胀稳定下来时,盛人的竹篮底部发出摩擦地面的声音,热气球将起未起,时不时的又重重落回地面,让人提心吊胆,她是不是太莽撞了,第一次也敢真人试验,早知去捉只狗来,当不了太空犬,当古代升天第一犬也好啊。
犹豫着要不要弃球而逃时,热气球竟然徐徐上升,很快就升到十来米高,站在上头,大有一览众山小之势。热气球还在升高,看地下的树木越来越小,只见到蓊蓊郁郁的一片绿。亏得这一带人烟稀少,不然非当她是妖怪不可,一些动物还在冬眠,却有几只小鸟栖在栏杆上叽叽喳喳个不停,似乎并不怕她。
心里既兴奋也有些害怕,转动摇杆往下降,谁知摇杆被她陡一用力给掰断下来,怪只怪她木工活够拙劣,雕出了摇杆的样子,却有粗有细,正断在最细处。本还可再挨些时候,偏偏这时“嘣”的一声,油布破开一个小口子,热气嗖地漏得所剩无几,瘪了下来,一触到煤油,便烧着了。不得不弃球逃生时,披了件披风又抓了下面两角便往下跳。“啊……”破碎而惊恐的声音在山林间回响。
“哎呦,我这把老骨头快散架咯!”
明朗睁眼一看,身下趴着的不是严铁心还是谁?“爷爷,爷爷,你没事吧?”严铁心揉着自己的腰,安煜祺这才赶到,询问二人情况,所幸都无碍。
找到热气球残骸,严铁心研究个不停,明朗将原理大概说明,剩下的事便交给他处理,直至酉时才想起肚子饿,吃过东西,大赞奇妙。原来他们闭关出来不见明朗,正对天上一不明飞行物称奇,忽见它起了大火,听到声音才知道是她,也多亏严铁心赶上接住了她,否则不是又要全身骨折了。
安煜祺病情好转,迟迟不肯下山。刘裕已经派张楚来了好几次,都被他打发回去。他和明朗整天跟着严铁心围绕着热气球的话题。经过数日,严铁心终于决定动工,对热气球多处改造。龙山特有的树木砍伐、油浸、高温蒸烤和寒冰冷冻等多道工序后,变得质轻而坚固,再经过机巧钉销固定,非常结实牢固,用来代替原来的竹篮。
安煜祺恢复如初,拖无可拖,只得下山。逃避只是一时,他有他的责任他的生活,最起码,住在安府里等待他的,是他的妻子。明朗正好要去布店让人缝制油布,事关性命,她信不过自己的手艺,二人一起下山。
明朗还在兴奋的谈论着热气球,察觉到安煜祺的沉默,偏头看他。安煜祺一直低着的头转向她,“试飞的时候能通知我吗?”明朗笑说:“当然得你在,万一又掉下来,我还指着你和爷爷。”
“你要走了,是吗?”
扬起的嘴角收起,她认真的看着他说,“过了太久了,我该去找他了。”德文说得对,不是放不下,是不想放下而已。牵绊太多,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远远的关心和祝福已经足够。而眼前的是她最割舍不下的人,她和安煜祺的爱恋,同所有的初恋一样美好,却如同烟火,绚烂而易逝,多年前的那场烟火,似乎预告了今日的这样结局,然而每每怀念起来总是美好,难忘。分离之后才明白,牵绊再多,也比不上对杜无情的思念。所以不管热气球能不能成功,她都要离开了。
“我就在前面路口下车吧。”
“让张楚送你去。”
“不了。”明朗透过窗户已经能望见安府的屋檐飞角,“你快回去吧,再见。”安煜祺看着她轻快的跳下车,步步生风,衣角飞扬,心里清楚,再见之日,已屈指可数。半晌,才对张楚道:“走吧。”
没几日,布店的裁缝便做好了气球,约摸几十来斤,雇了辆马车把油布放好,自己也与车夫并排坐在辕上,经过繁闹的街市,眼前依稀晃过一个短发的小孩牵着一位胖妇人的手,像没见过市面的人一样东张西望,满眼的好奇与惊讶,那是她第一次走上建康的土地。那时的她对未来有诸多遐想和不确定,期待中夹着不安。而今,她要远去,也许此生都不会再来,只是用心的记下看过的每一个风景,有不舍,却不留恋。
严铁心进展极快,他一生钻研木工机括,高空却是他不曾触碰的领域,十分期待热气球的成功。大功告成之日,两人都分外兴奋,明朗特地做了一桌丰盛饭菜犒劳严铁心,直喝到微醉才罢。第二日便是十号,安煜祺到的比以往都早。
无云无风,天气好得出奇。
“爷爷,若试飞成功了,我便要走了。”
“走得好啊。有什么不舍的呢。你原是将人生看得最通透的人,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时,你怎么说的吗?”
明朗回忆道:“记得,我说人因为有了‘七情六欲’,一生才丰富多彩,有起有落,有忧有喜。如果没了忧,你便体会不到喜的滋味了;没有了失去,便体会不到得到的快乐。这就是人生。”
严铁心捋须点头,“不过是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罢了。”说着他看了眼一旁的安煜祺,对明朗道:“娃娃,开始吧。”
登进控制室,像一间精致的小房,所有器械都浸涂过一层防滑防蠹的漆,打开顶盖点燃油槽中的煤油,不出一会儿已稳稳升空,方向杆和升降杆都灵活自如,十分精巧。从高空探出身子高声向下喊:“成功了,爷爷。”虽然看不清严铁心脸上的表情,却知道他是开心的。下拉升降杆,热气球开始慢慢下降,最后在起点落定。
两人兴奋的击掌,“爷爷,我们成功了。”
“是啊,娃娃,真不简单。”
一切从简,除了必备的水食物和煤油外,还有一样最重要的装备,严铁心和明朗共同研制的跳伞,也许关键时刻能救命。
“爷爷,安,我走了。”
正准备进控制室,远远的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同时严铁心布置在园外的机关被人触动,铃铛叮呤作响。几人跑到门口去看,好些黑衣斗篷人被困在木头机器人里突围不出,拓跋嗣面带焦急之色却束手无策,见有人出来,望过来,看见了日日挂念的人,大声叫道:“明朗,明朗……”
严铁心关闭了木头人,那些人才得以脱身,拓跋嗣一人进园,吩咐他们候着。原来明朗前两次下山被拓跋嗣瞧见,虽不确定,仍尾随而来摄山。摄山何其大,他找了许久,准备放弃之时,见到半空中的不明之物,听出她的声音才爬上龙山。
“明朗,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他回头看了严铁心和安煜祺二人,收敛了激动,“你不告而别,我问飞扬和先生,他们都不告诉我,只说你平安。我以为你回了建康,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你在长安呆了大半年,若早知你身陷赫连勃勃之手,我定会去救你。”
“我早就没事了。听说你当爹了,恭喜你。好好待香彤。跟她说我谢谢她。”
小嗣僵住笑,浮现尴尬之色,“她……我……明朗,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
明朗笑道:“要是我想的那样才好呢。小嗣,我要走了。”
“明朗,你要坐这玩意儿?你要去哪儿?”小嗣以手指着热气球,面目夸张,想到这东西能飞在天上,既觉得不可思议,又倍感担忧。
“回家。”明朗坚定的说。
小嗣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
“小嗣,你也该回家了。走吧。”
再见了,各位。
再见,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