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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不停蹄。深入蜀中。
途径曾经的战场,才知战况的惨烈,难怪安煜祺久攻不下。到处是毁弃的灶锅,折断的兵刃,残破的辨不出敌我的战旗,还有血腥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根据残兵带路,本该在这一带找到安煜祺的兵马,已近黄昏,仍未寻到。老朱劝道:“要不我们今日就在此扎寨歇息吧,大家也都累了。”
明朗看了看日头,道:“我知道大家都累了,只是我几十车的冬衣关系重大,而且这里随时都可能遇到蜀军,我们带的人虽然都是好手,恐怕还是难以敌众,早一日找到晋军,早一日安心。再坚持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再歇息吧。”
“欸。”老朱点头,又叹道:“没想到朱大掌柜对征战如此熟悉,若是旁人,我定以为这人真刀真枪的上过战场呢。”
我真上过战场哦。明朗心里如此说,脸上却只一笑而过,随行的几十人中只有老朱知道明朗的真实身份,其他人只以为她是一方掌柜而已。
远远传来溪水声,明朗让老朱叫停,谴几人去补给饮水,她也四处查看。老朱要随同,她道:“我不走远,只在附近看看情况。你留下照看货物,若遇急事,就放信号弹。”
溪水清澈见底,是少有的没有被战争污染的水源。探手入水,冰凉刺骨,脑子有一瞬给冻麻了。外头看取水的大汉,纷纷以水扑脸洗去灰尘,丝毫不现哆嗦,让她无不佩服,感叹始终男女有别。每人挎了十来袋羊皮水袋往回走,明朗正准备跟上,忽然听见十来米远处有动响,正准备悄无声息的靠近查探,脖子上已经多了把冰凉的刀。
余光看去,身着铁甲,地位不低。身后低沉的嗓音问:“什么人?”
辨不出敌我,明朗粗着嗓子谨慎作答,“小人是生意人,听说蜀中的山药长得好,特地雇人来收购了几车运出去卖,赚点小钱好过年。您要不信可去查看。”
听声音约有两人小跑开去,借着余光估计只有拿刀的一人。老朱见到士兵应该猜到她的情况了。若人不多便不是问题,兴许当他稍微分神她自己就能应付。
“知道这一带正打着仗,若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愿意挣这刀口上的钱?请问军爷是蜀将还是晋兵?”
明朗才要侧身,刀便挨近了半寸。“打听多了没好处,老实呆着。”
“我不动,不动便是。军爷要是对我的几车山药感兴趣,我送与您和您兄弟也不是问题。只是军爷,能不能放过小人?”
“谁要贪你几车山药。若你真是生意人,我便放了你。若不是,别怪我刀下无情。”说着刀已陷进肉里,明朗更不敢再动,只觉此人声音有几分耳熟,却因紧张害怕硬是想不起来。
身后之人见查看的两名士兵久去未回,一把拽了明朗侧过身来,正要询问,有人跑过来,“鲍将军,主帅正找你呢。”同时先前的两名士兵已回说确是山药,明朗本要趁着他们说话之际动手,却在回头之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鲍嗣之。想来老朱他们也是探问到是晋军才放那二人回来的。
明朗掩下欣喜,不动声色的退开两步。鲍嗣之拢起两道大蚕眉,“还不走?”
“我想同你们做生意。”
一小兵嗤笑:“你是被我们将军吓糊涂了吧?我们要你几车山药做什么?”另一兵也附和,鲍嗣之则看戏似的望着她等待下文。
明朗掏出帕子压在颈上,拿下时只见一道头发丝细的红痕,看来他刀法精进不少,力道恰如其分。“你让我见你们主帅,我便送你好东西。”一个响指,乱石后面走出老朱几人,手上捧着一件分量十足的棉衣。
本在大笑的士兵笑声戛然而止,眼珠子圆鼓鼓的瞪着棉衣,鲍嗣之暗暗称奇,复又戒备的将刀指向她,“你究竟是谁?”
“这生意你做是不做?”
眼神对峙近半分钟,明朗领着老朱几人走进了晋军中军大帐。难怪他们找了许久也未曾找到,此处是一天然的山坳,地势又高,遮风挡雨极佳,再加上树茂林密,炊烟还未升入上空便散了,再加上他们都十分谨慎,要寻到十分不易。
安煜祺正在研究行兵布阵图,鲍嗣之提前派人向他说明来意,他掂量着手中的冬衣,分量十足,比朝廷上次派发的质量好太多,不能不引起怀疑,一双美目紧盯着帐帘,只见走进一瘦弱小巧的年轻公子,低垂着眼恭敬立着。
安煜祺心里咯噔一声,稳了稳身子,“抬起头来。”接着便见到一双熠熠翦瞳,因焦虑担忧困倦而微微泛红,安煜祺心中忧喜难辨,五味杂陈,只觉得一颗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有了着落,手中紧拽着的笔轻缓的放下,掩饰着他此时的复杂心情,尽管小心翼翼,仍在地图上划出一抹黑痕。
“这笔买卖我跟你做了。”安煜祺眼中含笑,却保持着一本正经,实在难得。
鲍嗣之抱拳而劝,“主帅,请三思。末将以为先查清此人身份比较好,先前盘问他说是做山药买卖的。”
明朗低头一笑,从怀中掏出盖有朝廷大印的货单,“形势所迫,不得不谨慎而为,请鲍将军见谅。”
鲍嗣之仔细看过,又递给安煜祺看,“果真如此,兄弟你便是我们的及时雨了。主帅,末将这就安排人分派冬衣,弟兄们已经期待多时了。”
“不忙,这冬衣我们用了加厚的棉花,而且内侧留有一口袋未曾缝实,若士兵受了伤也能及时扯出一些棉花止血。而且我还有好东西,山药底下藏着一些药材,连同山药一同送与你们了。老朱,麻烦你随将军一起去清点货物。”
鲍嗣之迫不及待的领着老朱出帐,安煜祺才缓缓站起,只看着她目不转睛。两人对视良久,明朗问:“我没来晚吧?”
“比我预计的早太多。而且,我没想到你会来,他怎么放心让你只身犯险?”
“我要做的,他从来都毫无保留的支持。你对我没有信心吗?”
“我不如他。”
“你不要这么说。这场仗拖得太久,我们都很担心你。”
“蜀军提出议和,我已快马传书给朝廷,不久就会有结果。不过不论是战是和,短期内都不会撤军。即便是和,也会待到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
“我总是想不通,为何非打仗不可,这明明是可以避免的。”
“你还是没变。”
“我知道是我太天真,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可简单一点不好吗?大家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你知道吗?一想到是我卖车马粮草给桓振,等于我间接的在害你,我就很不安。”
“我不会有事的。你尽快回去吧。”
“我才来,屁股还没坐热,你就赶人了?”
“呵呵……好些天都没有睡好是吗?”安煜祺心疼的看着她眼底的青色。
“嗯,前几天想早点赶到,入蜀之后,又要担心蜀军,又要找你们,光是追着你们就追了六七日,哪里睡得踏实。”
安煜祺亲自整理铺盖,拨旺了炭盆,没一会儿就烤得暖和,“好好睡一觉吧。”
多日不曾沾床板,才躺上去就昏昏欲睡。半睡半醒之际,忽然想起这是他的中军大帐,问道:“那你睡哪儿?”
“我还要再研究一会儿地图,等会儿去嗣之账里睡去。”
“那怎么行,你是主帅,被人看见了多不好。我……我起来吧,你随便安排个小营帐就成。”
才要动,安煜祺已从书案来到床侧,将她按回了床上,“才睡暖和,小心染了风寒。我让人在这里再支一张床就是了。”
安煜祺坐回案前,明朗从被子里探出半个头偷偷看他,火光映着他的侧脸,好看的轮廓投影在帐上,依稀能看出纤长浓密的卷睫。忽然想起什么,掀了被子就冲到安煜祺面前,从暗袋里掏出一张羊皮地图给他。安煜祺越看越惊喜,明朗问:“我来之前特地找人绘制的,也不知有没有用?”本是准备用来探路,后来找了当地向导也就没用了。
“城镇山林,甚至土家村寨都描画得清楚,比我们的地图详尽得多,我们找人绘图没人愿意干,只好靠自己去绘,终不够详实精准,你怎么弄到的?”
“嘻嘻,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用得到就好。”察觉到脚下冰凉,单脚立着拿另一只脚轻蹭,安煜祺也看向她白嫩的脚丫,只好难为情的笑了笑,她竟忘了穿鞋,回身往床这边走,寒气从脚上升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身子一轻,被拦腰抱起。安煜祺小心的盖好被子,半个身子依旧俯着,出神的看着她。
“安?”
“快睡吧。”
“你也早点睡。”
“好。”等她熟睡,他才重回案前,重重的长叹口气,你这样叫我怎么舍得放手?
第二日所有士兵依已经穿上冬衣整齐的操练,号子喊得也格外响亮,震耳欲聋。老朱等人无货一身轻,个个看起来都倍显精神。明朗进账时他们正讨论军营的伙食,抱怨馒头太硬,粥太稀。老朱随她出帐悄问何时启程,她想了想,犹豫片刻才道:“士兵好长时间没有吃好,因为补给运粮的官员迟迟未到。老朱,我想……”
“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老朱我听着。”
“我想让蜀地的掌柜们帮忙购粮。”
“可是现如今正值蜀晋交兵,蜀军正忙着收购粮草,我们的难度未免太大,而且如此一来,咱们在蜀地好不容易建立的根基一定会暴露。倒不如联系公子,然后从南邺直接运过来。”
“我也想过,只是时间上会耗费太久。”
“之前咱们是不知道晋军的方位,拖延的时间,若沿路能有晋军接应,要不了几天。”
“好,就这么办,南邺那边你去安排,我会和晋军的主帅谈妥的。咱们尽快上路。”
“欸……只是,如此一来,这便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买卖。”
“……你放心去办吧,我会和杜无情说的。”
还未到南邺,已经和前来送粮的队伍碰上了头,明朗怎么也没想到杜无情会亲自前来。意外中带着欣喜,顾不得众人的哑然诧异,直接奔进了杜无情的马车里。老朱轻声咳了咳,带回了众人的视线,“别看了,别看了,赶紧赶路,朱大掌柜和公子有要事商量。”
明朗听了咯咯直笑,杜无情不知道她笑什么,她便把老朱的话重复给他听,他点过她的额,“我若不来,指不定你什么时候才回家呢。小虎跟我抱怨,说你明明说好尽快回来,却食言,一拖再拖。”
“你来了小虎怎么办?”
“他有吃有喝,还有人陪着练功,每天都觉时间不够他用,就是念叨你,我耳朵都快他磨出茧子了。”
“明明就是你惦记我,还拿小虎做幌子。”
“你知道就好。”
有了晋军的沿途接应,他们行程很快,却在快要到达时遇到蜀军,人数不多,只是一小队人马。他们的人解决已绰绰有余,而且还有赶来的鲍嗣之帮忙。鲍嗣之大叫不好,营寨附近出现蜀军,不论是误闯还是有意跟踪,在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都不是好事。
明朗见刚才铁骨铮铮的一对士兵转瞬已被黄土掩埋,还有些心悸,随杜无情下了车,脚下发虚靠着杜无情站定。鲍嗣之正思索时看见杜无情,再想起唤“朱明”的“男人”和杜无情安煜祺之间的不同寻常的关系,暗道,竟是她。
安煜祺见明朗入帐时正要迎上,便见到紧随明朗而入的杜无情,抬起的手收回袖中紧紧握住,微笑道:“杜兄也来了,大恩不言谢,我都铭记于心。”
“安兄客气。我也不想这仗无休无止下去,世道乱,生意也难做。”
“你们一路辛苦,我这就让人安排营帐你们好去休息。”
“有劳。”
等二人一走,憋于胸中的一口气终于重重咳了出来,惊动了帐外的鲍嗣之,“主帅,我去请军医过来。”安煜祺拦住他,“不用,老毛病,过会儿就好了。”
“可是近日来您夜夜咳嗽都没睡好过,我很担心。”
“你悄悄按方子煎几剂药来便是。”安煜祺递给他一张严铁心开的方子。
“是。”鲍嗣之还想再说什么,但见手捂胸口眉头紧锁的安煜祺,始终没有问出来,这病加重是和今日来的那两人有关吧。“您多保重。”
粮食交接完毕,杜无情等人即日起程,明朗见安煜祺脸色苍白只当他没休息好,嘱咐他好好休息多加保重云云。本是由鲍嗣之护送他们,因他临时有事在身,便安排一名“文翰”的年轻校尉领着百来人护送,本是好意不便推辞。
一路未再遇到蜀军,十分顺当,明朗想让士兵们不必再送早日回去,便去驿馆的东厢房找文翰,却听见他正在房内和副尉文山悄声说话。
“文翰,这两日怎么见你心事重重?”
“文山,我……”
“咱们是堂兄弟,又是发小,有什么话不好对我说的?”
“是周游。”
“他怎么了?”
“我出发前看到他和李藉的书信。”
“李藉?他不是补给官吗?拖了这么久粮食还没影儿,让多少弟兄挨饿受冻,长得贼眉鼠眼,一脑子坏水儿,仗着是大将军的小舅子作威作福,我就看不惯他那德性,真想亲手劈了他。欸……我说周游怎么和他……”
文翰点头,“周游唯一的弟弟好像被他拿住了什么把柄,逼着他……主帅……骗……我真怕……”
他们的说话声渐小,明朗听不真切,心中着急,忽然文山大喊一声:“那还得了?这可是死罪。”
“正是,我只求主帅千万别上当,我们也尽心尽力保护两位公子周全。”
“你怎么不像主帅禀报?”
“周游一直拿我们当亲兄弟,他又救过我的命,这事儿他没让咱们知晓,也是为了不拖累我们,我怎么能……”
“可是万一主帅真去了,他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主帅一向宽厚仁德,咱们二十万弟兄可都指着他,若不是他,我们能不能活着离开这狗不拉屎的地方还不知道?NND,李藉小人,明里不行就使暗枪,我咒他生儿子没□□,真TMD不得好死……”
文山正骂得带劲,不防房门被人推开,吓了一跳,又要开骂,定睛瞧是送粮送衣的恩人,陪着笑脸要问好,明朗劈头就问,“你们把话说清楚,什么上当什么三长两短?”文翰还要遮掩,被她一脸戾气吓到,却还想着掩饰。文山本就不舒坦,倒筛子似的将话全抖了出来。
李藉,也就是刘裕的李夫人之兄长,借着这层关系在军营里谋了个补给官的肥缺,之前就因送粮晚了几日被安煜祺军法打了二十军棍,不论他是为了报复,还是想为他的外甥除去障碍,总之他想安煜祺死。他抓了中郎将周游之弟周秀的把柄,借以逼迫周游为内应,大概就是以明朗被蜀军所抓为饵,让安煜祺亲自去救。众人皆知明朗送十万冬衣,算是晋军的恩人,安煜祺不去顶多背负不仁不贤的骂名,这条计谋也并非是百分百成功,所以文翰才祈祷安煜祺别上当。偏偏是明朗,正中安煜祺的死穴,也许,连李藉和周游设下陷阱之时也未曾想到他们能误打误撞。
明朗匆忙回身,看到了站在门外的杜无情,显然他都知晓了,来不及再作解释,即刻安排人往晋军营地赶,却仍晚了一步。鲍嗣之本就隐隐不安,又拦不住安煜祺,此时见到明朗便肯定这是陷阱,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周游竟然没跑,且承认了一切,明朗见他五官端正颇有正气,虽然受人胁迫,可以理解,却不值得原谅。
“立刻给我二十精兵,和我一起去找你们主帅。”人多反而引起两军开战,破坏刘裕和安煜祺的计划。
“我也去!”鲍嗣之把战刀横在胸前,一副不救出人誓不还的模样。
“你是军队的副帅,是你们主帅最信任的人。就按他走时交待的,每日照常送吃食入帐,你也像往常一样。他不在,这里就全交给你了。”
“你……”
“你能保证这里会和他不在一样吗?”
鲍嗣之重重点头,“我以这条命发誓。”
“那好,我一定把人带回来。”
鲍嗣之脸上一阵冷风刮过,是那个人义无反顾而去时趁机穿帘而入的寒凉。不论他承不承认,他都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熟悉的影子,没来由的信任她说的每句话。
明朗跨上马,身后是清一色的黑色大马,以及视死如归的年轻脸孔。安,你有这么多愿意为你付出性命的部下,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有事。等我,安。
“朱掌柜!”杜无情站在十米开外的土丘上直望着她。
明朗转头看他,两鬓的白发被北风吹拂在脸上,刺眼夺目,笑容温柔而灿烂,双眼充满留恋,他在无声的挽留她,她看懂了,只是,这是她不能不去做的事,最后只以唇语说,我爱你。
他们两个人都明白这声我爱你,其实是在说对不起。杜无情听到内心裂帛的声音,华丽而孤独。明朗,你要做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反对,因为我舍不得,也因为我阻止不了。感情中的两个人,付出多的那个总是自然而然的小心翼翼,有时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这份小心。明朗,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倦会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