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赴死(二)(1 / 1)
白衣人从黑暗死角现身,脸上笑意未减半分。明朗看着这张卓绝千古的倾世容颜,无语。不是因为他的美,这点她早就领教过了;而是她真的——生气了,气到无语。杜无情,你死定了。
“喂,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太高兴了?我想也是。现在你是不是对‘绝处逢生’深有体会?”杜无情笑得有些得意。“以前你说很怕死,我还以为是骗我的,现在才知道,你真的……不是一般的怕。不过不要紧,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明朗,明朗……”
杜无情终于发现了明朗的不寻常,从怀里掏出钥匙将牢门打开,叫唤她的名字,趁机打了她一个耳光,杜无情后来的解释说那只是抚摸。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鲁迅先生的教诲明朗不敢不听。终于爆发,深呼吸,气沉丹田,愤怒在身体内运行了一个小周天,破喉而出。可是,还是被扼杀在了摇篮里。杜无情的手把她的嘴捂得死死的,发不出一点声响。
“唔……唔唔……”他好像没有放开的打算。
“你不叫了是不是?”她急忙点头,他要是再不放手的话,恐怕她要窒息了,他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她的脸真的很小,他的一只手不仅捂住了她的嘴,还有鼻子。
然后杜无情放手,她大口呼吸。瘫坐床上,杜无情闲情的坐到她身旁,戏谑道:“我不是要行凶的无赖歹徒,你也不是无助受欺的妙龄女孩,你叫什么叫?我可是来救你的。”
愤怒再次膨胀。连头也觉得变大了。深呼吸。
“唔……”杜无情的手快得让她没看清动作就已经跑到明朗的嘴上了。
“你就不怕被人听见?有什么话好好说,啊。”终于魔掌移开。
一一数落其罪状:“你捂着我的嘴我怎么好好说话?真是的。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生气?平白无故的干嘛装鬼吓人?还穿一身白衣裳。还有你怎么进来的?你怎么有牢房钥匙?你该不会是要劫狱吧?你可是单枪匹马呢!”
杜无情张着耳朵,注视明朗:“何止我一个人?”
“这么说你把五斗米其他的兄弟都叫来了?”刚刚和谈完就犯事,要是皇帝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们是自愿的,而且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大哥的希望好不容易达成,就是死我也不会破坏的。”
“这就好。可是你自己……”你违抗朝廷,挑战权威,就算能救下我,又如何能全身而退,以后如何安身立命。明朗面带怒容:“我又没判死刑,哪用得着你来劫狱?”
“刚刚是谁害怕得求神拜佛的?‘不要说抱佛脚,就是舔佛脚也愿意’。”
丢脸,他全都听见了。“谁让你们一个都不告诉我到底情况怎样了,我当然会胡思乱想。”
“两天前,建康又来人了,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就是桓玄反了。朝廷已经派司马元显为征讨大都督,刘劳之为前锋都督和征西将军,下诏讨伐桓玄。可是,短短半月,桓玄已经攻下姑孰、历阳、洞浦,焚尽豫州守军战舰,俘虏豫州刺史司马尚之,大败襄城太守司马休之。”(均为安徽古地名)
桓玄反了!她只记得桓玄建楚国当皇帝不到一年就被刘裕杀死,那是公元404年。这两年,桓玄顺风顺水,先后被朝廷任命为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江八州及扬、豫八郡诸军事、后将军、荆州刺史、江州刺史。地位显赫,位高权重,几乎控制了长江上游的大部分地区,终于忍不住反了。现在是公元402年,五斗米刚解决,桓玄又造反,晋朝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又打破了。
历史,马不停蹄的在时间轨道上行走着。
“按理说刘裕将军应该准备点兵行军,前往支援刘劳之(刘裕从军一直是在刘劳之麾下,他对刘裕有知遇提携之恩)。可是,两天来却毫无动静。因为他收到了司马元显的密信,他建康的夫人和女儿在他的手里,恐怕他是害怕刘将军和桓玄联手。”
“干妈和姐姐?司马元显也太卑鄙了。想要我的命是司马元显的主张,这样一来,司马元显惹恼了干爹,他说不定会把我放了?”
明朗不确定的猜测,杜无情却轻笑起来,“把你放了,哪有那么简单。他们这些人中,真心希望你好好活着的,恐怕只有安煜祺一个人。你道朝廷的人,司马元显他们为什么非要你的小命不可?根本不是怕五斗米卷土重来,而是,拿你的命换我手中遍布大江南北的水陆商号。这东西,他们谁不想要?”
“那你呢?”话未经过大脑思考就脱口问道。
杜无情莞尔一笑, “这还用问吗?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对你下手的。”摸着她脑袋让她觉得自己像只猫咪,赶紧离他远一点。
“‘他们’也包括我干爹吗?他说过会让我放心的。”
“现在情况有变,而且,但凡对这天下心存想念的,都需要雄厚的军饷做后盾。刘裕,谁能说他不想呢?”
明朗望着他,说到‘天下’二字时,那么云淡风清的笑,甚至有些不屑,他,不会参与到这场混乱的争斗中来吧,否则,就是无谓的牺牲了。认识到这点,她觉得真好。
“你真的这么有钱啊!对了,安这几天在干什么?”明朗问完,杜无情脸上笑容凝住两秒,两秒后依然风华绝代。
“当然也在给你想办法啦!不过被我抢先一步了。好了,我竟然在牢房里和你聊天,我是不是晕头了。现在和我走吧。”
杜无情边说边站起来打开小黑的牢门,然后,把手伸向明朗。“和我走吧!”
和他走,然后呢?被朝廷通缉,和安分离,害刘裕落下私放亲人护短或者丢了钦犯失职的臭名,而杜无情也要跟着一起逃亡,甚至会连累其余的五斗米兄弟。
她不想,不愿,不忍。
不走,是生是死还未可知,她想赌一下,干爹刘裕会怎样做。
她敬畏他,尊重他,她曾心甘情愿、发自肺腑的叫他爹,她曾在他宽厚的怀里重温父爱,她曾听见他受伤而担心不已。她想,她是爱着他的。他是上天送给她这世的父亲。
那么,他呢?他会如何抉择,她想赌一下。
即将触及他的指尖时,把手缩了回来。“我不走。”
看着杜无情受伤的脸,继续道:“你快走吧!我不走。”
本以为杜无情会百般劝说,或者恼羞成怒,骂她是笨蛋。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像要把她看进心里。然后,低笑出声:“呵!早该猜到你会这样,你始终不会不管身边人的想法。第一次行动,劫狱,失败告终。”
长呼出一口气,他转而对小黑潋滟一笑,道:“小黑你还要继续陪着明朗住牢房了!”
“没……没有关系。这里——挺好的。”说话慢是小黑的特权,可是,结巴就稀奇了。再看小黑,呆呆的看着杜无情,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吧。
“小黑,你干嘛呀?”明朗问。
一向老实的小黑的老实回答:“他对我笑了!”小黑叫他们不论谁都会叫**兄,唯独没叫过杜无情。他长得本不是慈眉善目,又经常对人不苟言笑不冷不热,尤其是来临海城时小黑曾被杜无情和他的马没给好脸色。小黑只怕还没享受过杜无情的笑脸待遇,如今这绝世笑颜终于震惊了小黑啊!
明朗大笑,杜无情板着脸瞪了眼小黑,他马上像犯了错一样抿了抿嘴,这感觉就像是锋芒在背,随着杜无情的朗声一笑,终于解脱。
似乎听到了人声喧闹,看了眼小黑,他对她点头道:“好像有人来了。”
小白有着远比人类敏锐的感官能力,再被黑衣人抓走的那次她就肯定了。“杜无情你快走,有人来了。”
杜无情惊讶的望着明朗,“你知道了?”语气似问又非问。
“嗯。那次你没听到我叫你趴下,我就知道了。”
“那么,你会不会怪我没有告诉你?”杜无情问得很轻,却问进了明朗的心里。你知道了唯一在乎的只是我会不会怪你吗?不会,当然不会。只会更让她心疼。明朗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心下又急,推着杜无情就往牢房外走,眼泪再也忍不住,流淌下来。
“这是你第一次为我落泪啊!每一次,即使你害怕得在梦中也会哭醒,却从不让我看见。你只会在安煜祺面前哭得像个孩子。”杜无情将滑落到他指尖的一滴泪吮吸进嘴里,唇舌舔尝。
“这个味道,我会记得。”
“杜无情你快走,快走。”
杜无情倒退着出去,转角处明朗又叫住他:“哎,下次再劫狱记得换身衣裳!”她破涕为笑。
杜无情白衣一晃,消失不见。话音却未落:“你讲的关于小王子的故事我并没有听到,以后,再给我讲好不好?”
她将牢房又落了锁,抱着双腿缩在床角。脸上湿湿的,她想,眼泪又不听话了。
杜无情,杜无情……
她心里反复念着他的名字。她,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他说话时总是看着别人的唇,为什么每当她背对着叫他的时候他都没听见,为什么他夜里睡觉都亮着灯,为什么武功不弱的他会在战场上被人从背后刺伤,为什么他没听见她讲的关于小王子的故事唱的歌儿,为什么他听不到炮弹来了要趴下……
她知道杜无情的秘密,杨五爷说,当你想了解一个人的时候,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当她在探索他的秘密时,也是在试着了解他吧!
他的秘密就是——失聪,他根本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声响,风吹杨柳,雨打芭蕉,蛙鸣虫吟……所有的个中美妙,他都体会不到。
他通过唇语与人交流。这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而他和杨五爷相依为命的幼年更是难以想象。
想到这些,她的心一遍有一遍的疼。
没过多久就来人了,是嗣之带人来的。他第一个冲了进来,看见在床上躺着的明朗时吃了一惊。“明朗,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了,整天呆在牢房里除了无聊还能有什么事呢?”
嗣之半信半疑,牢头这时才迟钝的醒过来,看着突然多了很多人惶恐的向逵之行礼。随从问道:“可有看见可疑之人进来?”
“不用问了,恐怕他一直在睡觉吧!明朗没事就好。”嗣之命正在冒冷汗的牢头打开牢门。
明朗问嗣之:“发生什么事了?”
“外面的守卫都被打晕,怀疑是来了刺客。幸好你好好的,将军说你不能在呆在这里了,吩咐我带你出去。”
“那抓到刺客了吗?”漫不经心一问,心弦却紧绷着。
“没有,有士兵说看见了白衣人身影,已经派人去追了。”嗣之带着明朗还有小黑出去,嘴里泛着嘀咕:“你说这人胆子也太大了吧,还敢穿着一身白衣夜闯刘军战营,简直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迟早要把他给抓住。”
明朗心里一松,还好没被逮着,说了不该穿白衣吧,可惹恼某人了。他们谁也想不到人其实就藏在眼皮子底下啊。
见到刘裕时,他正高坐着闭目养神。只见他缓缓睁眼屏退众人,只留下她一人。明朗走进一步,恭敬的叫:“爹。”
刘裕灼灼注视她,目光炯炯。半晌,浓须掩映下的薄唇动了起来,“听说刚才闹刺客了,你还好吧?”
“明朗一直在牢中熟睡,一点动响也没听见。”
“在牢中还能熟睡,也是难得。抓你下狱是迫不得已,皇上的旨意不敢违抗,你没怪爹吧?”
“明朗怎么会怪爹呢?爹能够说服皇上放过五斗米教,我已经感激不尽。”
“有胸襟,有气魄。”刘裕手探入怀中,然后掏出两封书信。“两天前朝廷再派了一名特使前来,桓玄已经谋反。他还带了一封司马元显的密信,你看看!”
明朗接过来一看,果然与杜无情所说相差无二,她要表现得像才知道内容,“那爹要赶紧派兵前去搭救娘和姐姐呀!前会儿才说要对爹加封听赏,这会儿就这样,朝廷怎么能这样对待爹呢?”
刘裕愤慨:“哼,我刘裕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威胁。他司马元显不过是怕我与桓玄联盟才想出这种招数。如今桓玄部下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也不看看他自己,整天就知道争权夺势、排除异己,哪里是桓玄的对手。我已经派无忌和逵之回建康救人了,你也不用太担心。而且在同一天,我还收到了另外一封信。”
还有一封?杜无情不知道的一封。打开一看,竟然是桓玄写的。又是头疼的古文,总算是看懂了,大概是说在对待她的事情上桓玄曾与司马元显争辩过,他是支持放过明朗的。他还暗示若刘裕能转投他大楚旗下(桓玄封号楚王,叛变后号称大楚),日后一定加官进爵,封王拜侯,共享天下,而不只是个建武将军。最后竟还补上一句,代向明朗小兄弟问好。身陷囹圄,生死未卜,能好到哪里去?
明朗心里愤愤,将信交还给刘裕,心想他不会无缘无故给他看信,一定会有话说。果然,刘裕收起了刚才的愤怒,平静问道:“桓玄要与我联手,你怎么看?”
明朗心跳快了一拍,她看到刘裕的拳头紧握着,他们争他们的天下,关她什么事来着,她怎么看一点也不重要,他到底想干什么?该不会是最后的那句引起了刘裕的戒心吧。心怀天下的人怎么可能选择与人共同坐拥江山,所谓一山容不得二虎。若说该联手,他心里必定以为她在帮着桓玄,而刘裕肯定不会让自己背负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的;若说不联手,这场纷争的终结是桓玄当了皇帝,至于刘裕平叛“桓玄之乱”那是后话,那么刘裕不是要变成楚皇帝的眼中刺,能有好日子过吗?
思索片刻后,她决定“倚小卖小”,低眉顺耳:“爹,这些军国大事牵涉甚广,关系重大,明朗的小脑袋瓜儿想不通透,不敢胡言乱语,妄加评判。”
话落后是一片死寂。如果掉根绣花针,绝对能听得见。偷偷抬眼望刘裕,拳头终于松开,端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盏,明朗乖巧的上前替换上新茶,长舒一口闷气。
“明朗,你什么时候成了桓玄的小兄弟的?为爹的竟不知道。啊,哈哈。”
“那是明朗认您做干爹的之前的事了,我们郊游摄山时偶然结识,然后随便聊了几句。之后只是偶尔碰面聊了几次天,并没有深交。”
“交友广阔是好事啊!爹没别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你和桓玄认识,他一直都是心高气傲、自大得很,对很多人都瞧不起看不顺眼的。桓玄是你朋友,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和他结盟呢!”
幸好她聪明,刘裕果然是打着试探她的心思。他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却伤了她的心。选择留下没有和杜无情走,是不是做错了?
刘裕又道:“你在牢中多天,想必辛苦。回房休息吧!”
不用回牢里了么?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是杀?还是放?
“爹不能公然放了你,视朝廷公文如白纸,也不忍你回牢中受苦。就老实呆在自己房中不要随便走动吧!”
原来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呀!真想大声问他:“要杀要剐,总得告诉我个死法吧!这样让人不死不活的担着心,太不仗义了。”忍住这种冲动,道:“是,爹!”
正要出去,刘裕叫住她:“煜祺病得不轻,这孩子,死活不让请大夫。你去劝劝他看看大夫。”
什么?明朗一溜烟就往外跑,一个“是”字被远远的丢在了身后,也丢下独自惊讶的刘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