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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城市的建筑是深蓝色的,钝重而严肃的骨架设计,使他们散发出一种清冷,跟她手指下的钢筋扶手一般,冷硬,冰凉。距离酒店百米之地有一条运河,水冷幽幽的蓝,天空反倒呈现出一种混沌的橙红迷雾。
对面大楼的盘旋梯是全透明的,偶尔会有人推开里面的安全门,从她的眼前缓缓走上去,或者匆促地走下来。从门闪开的一瞬间可以看到,里面人影浮动。
偶尔会有音乐传出来,也许,那里正举行着一场盛大的宴会,或者隆重,或者内敛,在此之外,总是会眼有人冷旁观,譬如她,一个陌生的异国女子。
门开了,又有两道人影闪出来,白色墙壁在水晶灯光下,白哗哗的一片。
转身,她靠着钢绳,漠然地抽烟。
脚下的钢板一直在隐约地晃动,高空的夜风忽忽的,总是有一种令人迷患的力量,几乎令她误以为自己有恐高症。
她知道,其实是没有的。
记忆里,她父亲的办公室要比这高许多,而那儿,从来不会令她晕眩,所以,她能警惕地与之对峙,并冷静地答应了那场对赌游戏。
这是第八天,才仅仅是第八天而已。
‘贝小姐。’JUDY看到大门里走出的身影,立刻紧张地迎过去,‘讨论的结果如何?’
接连两天的会议让贝心看上去有些憔悴,却依然鲜少流露出任何情绪,她上车后,直接把手中的文件交给JUDY,果断地吩咐,‘你今天下午你就飞回公司,等待这边的传真,然后,按照我说的去做。’
JUDY看着手中的合约,心激动地狂跳起来,不可思议!她竟然说服了德国方面,拿到了这三千万的合约,这对于长期无法突破的Dorian,实在是最振奋人心的消息。
或许她不应该多问,但JUDY还是忍不住好奇,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会议室里面的那些人她了解,保守顽固,又怎会同意这笔交易,甚至交易条件也算不上苛刻,由德国方承兑的信用证结算方式,可以与正书银行议付三千万,充分保证了Dorian短期内的现金流动。
‘那您……’
‘我明天回公司。’相比较于JUDY的喜悦,贝心仍然是冷淡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松懈的痕迹。
‘贝心小姐,你回来了。’齐妈走上前,提过她手中的行李。
‘他人呢?’
‘在客厅,’齐妈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指,这些年,她都是这样冷淡地称呼少爷,奇怪的是少爷的态度,他似乎并不反对,‘小小姐和成少爷也回来了。’她跟在贝心身后,一道向客厅走过去。
还未走到客厅,贝颜的声音就响起来,只有在这种情形下,她才会很甜地叫她姐姐,贝心也见多了她伪装甜美的样子,一点都不吃惊,只是冷淡地点了下头。
‘听说,这趟德国之行你收获不小。’贝律坐在客厅的主位置上,闲闲地说了一句。
‘你知道了……’语音未落,贝心就意识到错误了,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尤其在JUDY刻意的散布消息之后,眼前不远的地方,一道隐约的身影让她的目光低垂下去。
‘明天我还要去公司,先上去了。’她走上楼梯,再也不不要看任何人。
一个东西从手上的硬皮书里面掉下来,她弯下身,两根手指捻起它,心中微微地起了一点异样。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几天前她在床前的地毯下面看到它,想来是在她之前房间的主人留下来的,藏得太隐秘,故保存得很好,十多年也只是发黄了一些,一盏小灯,微弱地照着照片中女人精致的脸,她的大半个身子藏在黑暗中,但仍看得出旗袍下雕琢过的妖娆,眉头修得长,眉线顺着眉尖上扬,不过眼下却一片冷意,带着几分风尘气。
贝心隐约地觉得,这女子似在哪里见过,于是夹带在书中,细细地研究那眉眼,过了几日,却终是没有想起来。房间角落里留声机散发着女人的歌声,圆润柔媚,咬字间并不果断,于是就犹犹豫豫牵牵缠缠暧暧昧昧,像一只袅袅的手,想挑逗什么似的。
这些歌声与照片,属于贝家的历史,从贝心进贝家到现在,接近十年的时间,足够让她从这个房间中寻找到很多隐秘而耐人寻味的东西。
她适想着这个女人的身份。
况且后来在佣人台面下七嘴八舌的议论也让贝心知道,贝律原本没有打算这般安置她,只是忽然就改变了主义,让她住进这明显就有很多故事的房间里去。
‘你哪里来的这张照片?’
一个低沉的声音蓦然打断了她。
贝心猛地回头,看到房间的门此刻已经打开,他的父亲站在后面,不晓得已经有多长时间。真是奇怪,这个时候他竟然在家,还出人意表地走到这里来。
‘在地毯下面捡到的。’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她的父亲出现在这里,有点突然。
‘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你最好别乱动。’他走进房间,关掉音乐,贝心立刻看出来,他说的是这个留声机。哦,对!也是历史,能够附着记忆的东西,不能轻易碰的。
他来,难道就只为了警告她这个?
不仅仅那么简单,所以贝心安静地等着他打破此刻房间中的安静,果然,很快地,他开口了,声音平静,‘我在英国给你联系了学校。’
贝心站着没动,‘我没说过我会留学。’
‘贝心,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他的眸光沉下来,‘如果你认为拒绝我就是你的成功,那我要提醒你,不要再试图再挑战我的耐心。’
‘我给你时间好好考虑一下。’他威严地下了这样一个命令,贝心还能说什么。
他应该离开了吧。
事实却不是那样,他在床上坐下来,目光中带着一些审视的深思,或者,他想与她的女儿联络情感?在习惯了十年的疏远模式之后?
‘您还有什么事么?’贝心冷淡地开口,她真的不认为他这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父爱大发,从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得出,哪有一个人在施展亲情之前,会用这种精明的评估目光打量对方?
没有吧,对不对?
‘贝颜的婚约,你怎么看?’
他突如其来地一句几乎让贝心笑出声音,笑话!‘这种事情有必要征求我的意见么?’
‘是没什么必要,’他慢条斯理,说出的话客观而恶意,‘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没意见。’贝心转过身,在原来的位置坐下,淡淡地答了一句。
‘既然这样,以后离那小子远一点!’他的声音就在贝心身后不远处,却有着威严的粗嘎。
贝心翻动纸页的手停了一下,她自然听出来了他的警告。
这个人,总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一切。
少年端坐在镜子前,勾勒着唇线,从镜子里望过去,他的身形孱弱,水草般美得阴柔。
才描完一半,他抬眼见到她,于是,手定在半空,贝心走过去,缓缓地将那只朱笔从他的手心抽出。
他紧紧地盯住镜子里面她的眼睛,双眼里面,点燃了一般,多了些微的神采。‘贝心,你终于记起了?’他问,声音浅浅带着极不确定的颤抖。
‘记起什么?’她目光淡淡地扫过他未画完的唇角,俯身靠近。
‘那一次……’
‘嘘,不要说话!’她靠近了点,沾着胭脂的指尖缓缓涂抹过他的唇角,‘妆会花。’
他安静下来,看她的目光很哀伤。
光影暧昧,一管胭脂,在贝心手中一点点地变浅,手下面的妆也一点点地变成浓重,美得阴森。
此情此景,如此的相近,又怎会不记得?
十多年前,两个‘女’童,穿轻薄衣裳,在灯下为彼此描红唇,孤仙画皮一般细致。
只是今时今日,物是人非,他再装不来女童,且不自由。
……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淹煎,泼残生除非问天……
尤记得同唱一折子的牡丹亭,她唱杜娘,他扮柳生,无箫无拍,声如丝。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将手中的胭脂放下,贝心轻声在男子耳边唱出来,还是同一折子的皂罗袍,声音时断时续,缓如抽丝。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
那隐约的少年开始唱柳梦梅的词,小生哪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恰好在园内,折得垂柳半枝。
杜丽娘惊嗔,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姐姐,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一阵香风,花神唱罢,送到林园。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住,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足有两分钟之久。
贝心知道,他只是需要那纸婚约。
所以,一些蒙昧的典故,应该有一个了结。
于是,三天来,重游故园。
贝心愿意成全。
……及时的,及时的……莫迟慢……少年的唇缓缓贴近,带着夜晚花的迷香,被风吹乱,贝心颈项上的红丝线露出来,空气幽凉,玉牌吊坠已经隐约见得十多年的沧桑破败。
……怕罡风,怕罡风,吹得了花零乱……
徒唤枉然!
徒唤了枉然!
一折戏唱罢,心血枯竭。
第二个礼拜六,新人的订婚宴会。98码白色薄纱,25码的丝绸,300码花边,上万颗鱼卵形白色珍珠串成的面纱,17岁的公主头戴王冠,幸福得尚不知事。主角之一的少年一身白色西服,优雅俊秀,在宾客的恭喜声中,带着白手套的手温柔地执着他的未来的妻子,一同切向客厅中央醒目的大蛋糕。
在这一切都进行到极度圆满的时候,一直未曾出现的贝心从楼梯上缓步走下。
她精心地化了妆,长发优雅地高绾起,穿一袭黑色抹胸长礼服,蛊惑地露出了精致的肩部,行走间,纤细的脚踝上,bruno maglio深红高跟鞋的细皮带若隐若现。她光洁的脖子上没有任何饰物,只除了一根隐约的红丝线,吊坠没入到胸前的丝绸衣料里。
大厅里的人不异而同地回首,有一瞬间凝固住的安静。
惊艳!
少年的手忽然停住,他抬头,隔着众多的宾客,遥远地望向楼梯这边的贝心,目光萧索。
身边少年的失神让贝颜紧紧地咬起银牙,脸上的幸福裂出一道痕迹,在她为主角的今天,贝心故意如此美丽,她动机可疑且心怀不轨。
隔着不远的人群,一名男子,身着一丝不苟的黑色西服,洞悉着这众目睽睽下瞬间的暧昧,目光清冷,英俊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自从出现,贝心就一直很安静,她站在人群的之中,看着舞池中央一对白色的人影,浅浅啜饮手中酒精与果汁混合起的饮料,不经意地微笑,即便是微笑,脸上的神情也隐约是冷的。
会场另外的一个焦点处,同样引人注目的一名男子,冷静自执却气势十足,身边是美艳而亲昵的女伴,熟练世故地与其人交际寒暄,不温不火地喝红酒,站在人群中,进退有峙,永远都保持清醒。
贝心认识他,新人的兄长,若不是他近来在事业上所呈现出的咄咄逼人,这场订婚婚礼不会这么早发生。同样,对他而言,这个订婚礼的意义深刻,这意味着奥臣家族另外一个继承人的羽翼开始丰满,所有了解其后利害关系的人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