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京城内处处歌舞升平,一副热闹景象。戏台上一女子彩衣飘飘,或旋身或下腰,彩带自巧手处一挥,轻扬空中,画下一道道动人的流波。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女子的独脚戏,唱起李商隐的无题一首,哀怨缠绵的心思流转于女子的眉眼之间,波光隐隐、楚楚动人。
台下一片静默之中,一道慑人的眸光穿过人群到了台前那名女子身上,见她歌声袅袅,舞姿轻灵若仙,细小浑圆的纤腰上透露出一股动人的风韵,那眼、那眸尽是惹人怜爱的千千风情。
好个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男子摇扇一笑,眸光闪过一抹猎人般的火焰。
公子,该走了。陪在身边的书僮低低说道。
不急,让我看完戏再说。男子拿起折扇挥了挥,示意他住口,专注的眸子定定的落在台上。
主子这样说,身为下人的他也不能说些什么,只好静静的守在身边,瞧主子那望住台上的炽热眼神,心下明白又有一女子难逃相思一生的命运了。
台上的虞香儿唱完了独唱的那一段后,遂款移莲步到了后台,睑上的戏妆来不及卸下。后台临时搭的棚子便让人给撞了开,随后进来一群男人,为首的正是几天前来闹过场的刘也汉。
我来看你了,夫人。刘也汉胖胖的身子移近了虞香儿,手一伸就要搂上她的腰。
虞香儿身子轻巧的一闪,差寸许的距离便让那只大手给玷污了,她眉间不由得轻蹙,刘员外,男女授受不亲,请自重。
什么亲不亲的?我刘员外可是京城最有名望地位的人,跟了我是你上辈子求来的福报,过来,别唱什么戏了,多糟踏啊!说着,他伸出手去又要扯她的柔荑。
啊!她惊呼一声急忙要躲,但却让刘也汉的手下给抓住,不禁大惊失色,面容惨白不已,你们放开我!
哎呀,刘员外,你这是干什么?一名妇人吆喝的上前将那些人的手从虞香儿身上拉开,不说好了的吗?做什么又到这吵吵闹闹的?
你来得正好,我要带她走,一刻都不愿等了。刘也汉见虞香儿的娘来了,大剌剌的说明来意。
娘。虞香儿不解的望了一眼高大娘,心上隐隐地透了抹不安。
不愿等?好歹咱们家香儿也是念过书、识过字的,当不了正房也要当个妾,刘员外,你想要我们香儿,至少也得先下个聘,顾个八人大轿来迎香儿过门这才说得过去!否则这传出去,大伙还以为京城首富刘员外是个煞是小气的人呢!刘员外你说可不是?
娘?虞香儿蹙起眉,这回当真是听清楚了娘的话,摆明儿是要把她这个女儿重金卖出去。
叫什么叫!快去把妆卸了,别碍在这里!高大娘板起一张脸喝道,用讨好的眼神示意刘员外一干人等出去棚外等她。
见一堆人出去,虞香儿紧咬住的红唇终是怯怯地开了口,可是娘,香儿还不想嫁
她这一生不求荣华富贵,只想找个自己爱的人相守一生、平凡到老,若求不着,宁可抱着淡梦过一生,她已年过十九,早失了作梦的权利,何况是她一介红伶。
不想嫁?你当真以为自己还是十五六岁不成?现在不嫁,还有谁敢要你?何况,刘员外可是京城首富,当他的妾一辈子吃穿不愁,你还有什么好挑的?娘可是为你千挑万选才选中这样的身家,可半点也没亏待你。
香儿知道娘对香儿很好,就让香儿一辈子陪在您老人家身旁服侍您,好吗?她压根儿不想当那刘员外的妾,尽管那人有万贯家财也吸引不了她。
女儿是赔钱货,跟我一辈子?你想吃垮老娘吗?高大娘怒瞪着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气恼。
娘
别说了!你想嫁也得嫁,不想嫁也得嫁,我已经拿了刘员外的订金,说什么也退不得,你还是认份点。说着。高大娘扭着身子走出戏棚。
幽幽一叹,虞香儿跌坐在铜镜前的椅子上,泪扑簌簌地滑了下来。
香儿,怎么哭了?
虞香儿抬眼,见是戏班头子吕世安,忙不迭将脸上的泪拭去。
吕大哥,有事?
她佯装起一抹笑,仿佛方才的柔弱只是他花了眼般,吕世安怜惜的想伸出手去安慰她,她却很快地垂眼避开。
你不想嫁给刘员外?
嗯。她轻轻颔首,不过很多事是由不得自己的。
我去跟高大娘说,让她把你嫁给我,好吗?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虽然我只是个穷戏子。吕世安的眸光里有着浓浓的想望,他已经企盼她太久,从她一进到他老爹的戏班子开始他的眼里就只有她。
吕大哥虞香儿乍闻之下,有点诧不成言。
她定定的望着他,眼中充满着不确定与迷惑,这,又是她要的吗?一个平凡的婚姻、一个爱她的男人,那吕大哥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但为什么心上却依然若有所失?
香儿,我是认真的。吕世安执起她的手正要拉她入怀,忽然一声气急败坏的声响从外头嚷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高大娘喜孜孜的脸在见了棚内这一幕后变得铁青,忙不迭扭着她略微肥胖的身躯上前一把挥开他们相执的手,扬手啪一声便落在虞香儿白皙娇嫩的脸蛋上,烙出一抹红印。
虞香儿被那一掌打到一旁,唇角渗出了血丝,她捂住灼热刺痛的脸,觉得脸蛋上烧灼难当。
别打她!吕世安疼惜的要上前安慰,高大娘却挡在他面前。
头子,别怪我没警告你,咱家香儿将是刘员外的妾,过半个月他就要抬着八人大轿来迎娶我们香儿,你若真为香儿着想,就不要坏了她名节让她嫁过去不好做人。
高大娘,让香儿嫁给我吧,虽然我没有刘员外有钱,但一辈子让香儿温饱绝无问题,我是真心
真心有什么用?钱才是真的!高大娘不屑的嗤之以鼻。
高大娘
好了,不要再说了,任凭你说烂了嘴,我也不可能让香儿嫁给你这种穷戏子,罢了,反正以后你们也不会见面了,懒得跟你计较。高大娘突然间又眉开眼笑起来,拉着虞香儿的手就往外走,走吧!从今以后你再也不必唱戏了,安安心心的当你的少奶奶,一辈子吃穿不愁。
高大娘,你不能这样就带香儿走的。吕世安既是无奈又是气愤,香儿是我们戏台的台柱,她这一走,我临时找不着人替,会开天窗的。
那是你的事。高大娘挑眉瞪眼,愈看这吕世安就愈碍眼。
娘,吕大哥说得没错,我这突然一走,戏班子一时之间也会找不到人,不如就让我唱到出嫁前一晚吧,让吕大哥好找人替我,也算我们感激吕伯伯当年的恩情。
是啊,高大娘,做人不要做绝。吕世安也挑起了眉,他对眼前这个视钱如命的势利鬼从来就没有好感,要不是她是香儿的娘,早教她尝尝苦头了,还任她在他面前叫嚣?
高大娘看看虞香儿又看看吕世安,知道还是少惹江湖人为妙,遂百般不愿的松了手,随你,不过我可警告你,你胆敢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我定是不会饶你的!
我知道了,娘。
洛允泽沉着睑,脸上阴晴不定,甩着折扇的手紧握住扇柄,极力克制着才没让扇子从手中飞出。
小四子,那个老头是谁?
京城首富刘也汉,家里有三妻四妾还有百来位奴婢,据说这刘员外性好女色,常逼迫良家妇女与他交欢,喜欢的硬是要娶回家,没有人能逃得过。小四子恭敬的报告着。
衙门不管的吗?
张大人和刘员外交情匪浅。
是吗?洛允泽笑笑,已走进最近的一家客栈坐了下来。
小二,把店里最好的菜全上来。小四子替洛允泽将椅子拍了拍才让主子坐下。
是的,客官,马上来。小二扬声,他一见来人衣冠打扮心中已有分寸,知其非官即贵,万分也不敢怠慢,马上吆喝着厨房忙碌去了。
这是京城境内汉人最多的客栈,来来去去的客人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洛允泽才一入坐,就可以感觉四面八方不断投射而来的目光,而这些目光丝毫没有一点善意。
公子小四子觉得不妥,看了洛允泽一眼。
别成天紧张兮兮的,跟你出来玩还真是无趣至极。洛允泽无事似的端起酒喝了一口,微微皱起眉。
怎么了?公子,这酒有什么不对吗?小四子一见主子皱眉,神经绷得更厉害了。
没什么,只是不合口。
那我叫小二换过。
不必多事,吃菜吧,看了一场戏我肚子早饿了。他筷子才沾到菜的边,一把飞镖就从二楼射了下来,洛允泽只是顿一下,还是夹菜入了口,那针对他的飞镖自然落在小四子的手上。
二话不说,小四子已起身迎向射镖之人,只听见刀枪撞击的声响,接着便是一声低呼的闷哼声。
说,为什么要伤我主子?小四子的刀利落的架在射镖人的脖子上。
那人不睬,小四子气得一脚便将那人踩在地上,说是不说?不说,老子现在就送你归西!
我就是看这种衣冠禽兽不顺眼,不行吗?
你说谁是衣冠禽兽?小四子挑眉,怒不可遏,踩在对方身上的脚更加使力。
不就是你主子!那人冷哼一声。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你家主子衣冠楚楚,却四处拐骗良家妇女,硬是把我小妹子给玷污,害我妹子羞愧而上吊自杀。我不报此仇枉为人!今日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此人话一出口,客栈内尽是不绝的欷吁声,望向洛允泽的眼神比先前更加的鄙夷不屑。
你这人口出狂言!我家主子什么时候玷污你妹子了?小四子真想一刀杀了此人,他主子是何等人物?随便一抬眼不知就有多少女人投怀送抱,何需要强占这人的妹子?
我说的话句句属实,各位在座的英雄,这个人看不起汉人,压根儿就以戏耍汉女为乐,把她们当玩物玩了就丢,害我妹子枉死,各位英雄豪杰,在下死了无所谓,请各位替我妹子报仇。
众人见那人扬声叫嚷,虽然脖子上被架着刀,但仍对那一身华服的贵公子指控凿凿,无形中便引来众人的钦佩与同情,众人本各喝各的酒,此刻倒是有志一同的想为此人出口气。
我现在就杀了你,看你胡说八道什么!小四子的刀说着便要挥下,刀法甚快,却还是让人弹了一指给格开。
走吧!小四子,我吃饱了。
公子
走。洛允泽的利眸扫了他一眼。
格开小四子刀的不是别人,正是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的洛允泽,而就在众人面面相觑的同时,他已从容的摇着折扇站起身往店外走去。
公子,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小四子还对对方的指控忿忿不平着。
这样就要杀人,那一路上你得杀多少人?出门在外替自己树敌是不智的,何况擒贼要擒王,杀了小卒惹来一身腥多不划算。
可是那人胡说八道,污辱了公子的名声,难道公子这样就放过他?
洛允泽一笑,我有这么好心吗?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只是想借机惹事,让那些在座的汉人动手跟我起干戈而已。
我不懂。
满汉的间隙本就不曾消失过,有些人还是对反清复明情有独钟,以挑起满汉之间的战事为乐,不这样,那反清复明的旗帜怎地也挂不高啊!唱唱戏也不为过。
公子的意思是
只要是意图做乱,挑起战事者,就绝不能留下来。洛允泽眼一沉,透着抹无情的冷光,去查查那个人的背景,相干人等全都给我送进牢里。
是的,公子。
近几日的戏台子前挤的人益发多了,都说这虞香儿姑娘要嫁人,以后再也听不到她唱戏曲儿,可惜了那黄莺出谷般的唱腔与仙女般的身段,无论如何也要多听她唱几场戏。
彩带飞舞,扬起一阵又一阵的波浪,纤纤素手随着戏里的剧情时而遮面、时而舞动,一举手一投足尽是风情美态。
就是她!台下突然传来一阵叫喊,接着有数十来人一拥而上团团将戏台围住,为首者是一少妇,娥眉粉黛,也算得上是一介美红颜,可那凶狠气势硬是减了她几分姿色,来人,给我打!
戏台前顿时混乱成一团,数十人里有七名少妇及十几名奴婢,个个手拿竹篓,听为首的少妇一声令下,便将篓里的鸡蛋往台上虞香儿的身上扔去,骂声不绝。
你这臭戏子,敢勾引我夫君!
臭戏子,你以为有几分姿色就妄想进刘家大门?也不秤秤自己的斤两,我呸!今天不打得你求饶,我们这些刘夫人是白当了吗?
臭戏子!也不知跟多少官人睡过的身子,也有资格嫁进门?你别作白日梦了,就算真让你进门了,也绝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
虞香儿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事,阵阵的疼痛已由全身蔓延开来,黄色的汁液洒了她全睑全身,迷蒙了她的视线,任她怎么拭也拭不净脸上的黏稠,她就定在当下任人用鸡蛋丢掷,直到有人出面将她护在身下。
你怎么不躲呢?吕世安怜惜的看着她,用背替她挡去那一连串不停的攻击,接着他缓缓地转头瞪着台下的疯狂人群,你们闹够了没有?当真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吗?
哎呀!你们看看,我就说这戏子一定不是什么好货色,瞧瞧他们两个搂搂抱抱的样子,没事才有鬼!其中一名少妇出声了。
是啊!真是不要脸!都被人用过了还想骗我夫君的钱。
真是不要脸的狗男女!
吕世安已气急攻心,纵身到台下将那些说话的少妇教训了一顿,虞香儿要阻止他已然不及,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刘员外财大势大,她不能让吕大哥为她开罪他们,要是吕大哥不小心失手伤了她们其中一个,事情闹大了可就难了。
别打了,吕大哥。虞香儿心急如焚,靠近台前叫唤,突然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脚踝,死命的便往台下拉扯。她痛呼出声,白皙的脸蛋上冒着冷汗,想缩回脚却怎地也收不回,放开我!
臭戏子!这样低贱的身分也想攀上刘员外。哼!你给我下来!
我没有啊!她大半个身子已露出戏台边,眼看就要落下,陡地一阵轻风拂面,她只觉脚踝一松,整个人便跌入一个宽阔壮硕的温暖怀中。
小姐,你没事吧?洛允泽低首询问。
虞香儿抬眼,撞上的是一双深不见底的黑潭,悠远绵长却又温柔无限,他的笑恍若轻风,唇角却又挂着抹淡淡的嘲弄。
他是在笑她吗?那又为何要救她?她不懂,下意识地紧咬住唇。
我没事。她被他的目光看得不得不低头,脸蛋就像火炉里的碳,又热又烫又透出一股嫣红。
我带你走。如何?还是你愿意留下来?
你她被他的话弄胡涂了,蓦地抬眼,撞上的却是他眼中的浓情与想望。她没看错、没听错吗?这男子才见着她的面就说要带她走?
要或不要,你自己选,我没有太多耐性。洛允泽微扬着嘴角,刚毅俊美的睑上无晴无雨。
她多么想就这样答应他呵!虞香儿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
不。她不能跟他走,这一走,怕再难听的话都传出来了,要走,也得自己走。
你宁可在这里被人丢鸡蛋?洛允泽挑高了眉,好笑的瞅着脸若红霞的她,心又是一动。
这样的绝色少见,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一股十分吸引他的特质,柔弱与刚强,几乎是第一眼,他就看出了在她柔弱表像下的坚毅与固执,固执的女人向来不讨人喜欢,他却恋上了她那袅袅嗓音与仙女般舞动的身段。
她没说话,洛允泽遂松开了手,摇着折扇转身离去。
随你吧!
她身子陡地落单,才愕然发现方才的自己是让他抱着的,虞香儿更觉羞惭难当,此时,鼓动的人群再度疯狂,方才那一幕再次成为众矢之的,她在片刻之间成了世上最不洁的女人。
你不知羞!随便就投怀送抱!
人尽可夫的婊子!娼妓!
打死她!有人鼓动着叫喊。
打死她!有人接着附和。
一颗颗白色的鸡蛋像大雨般的重重落在她头上脸上,虞香儿捂着头,想站起身离开这里,人群之中也不知是谁趁乱丢出一颗巴掌大的石头,恰巧落在虞香儿的额头上,刹那间鲜血如水注般流出
洛允泽恰巧回眸,眼见虞香儿缓缓倒在血泊之中,原本淡漠的眼中透着杀人般的阴寒。
啊!闹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众人一哄而散,飞也似的逃离现场。
公子?
把那个人的头提来见我!
洛允泽将虞香儿揽腰抱起,一个纵身便消失在戏台前。
大街上又恢复了平静,就仿佛刚刚一场惊天动地的闹剧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