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五十四章(下)(1 / 1)
无忧本以为,被软禁在吴王府里,整日如头悬利剑般处于死的威胁之下,一定会度日如年;可实际上,日子竟然一天天过得飞快,在不知不觉中,永徽四年的春节竟已经溜走了。李恪那天曾叮嘱她和萧叶儿耐心等待,等待诬告澄清、真相大白那一天,她也确实遵从他的吩咐,极力摒除心中所有忧虑和不安,极力在众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一样。她这戏作得成功吗?能瞒过大家的眼睛吗?她也想象李恪和萧叶儿一样,虽身陷囹圄却照样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可是太难了,即使在众人面前她能暂时抛却心中的一切焦虑、忧愁,可是当一人独处时,想起李恪一生遭遇的不平际遇,想起他们充满坎坷磨难的恋情,想起可能等待着他的命运,她心中那种愤慨、那种悲凉,虽然无法言明,却越积越深,难以消除。
正月过后,春的气息一天天浓了。即使府外日夜有重兵包围,可是春日的脚步仍然不受控制地漫了进来。园中的小草和干枯的树枝都已经开始显露绿意,早春盛开的花朵也相继绽放,就连和煦的阳光、轻柔的微风,都给她冰冷、萧瑟的心带来一丝暖意。园里的勃勃生机似乎在她眼前展露了生命的希望,连被拘禁的日子在她眼中也不再是那样灰蒙蒙的一片。
这日午后,无忧陪萧叶儿用过午膳,本想回自己的寝殿小憩片刻,弥补多日失眠带来的困倦。可是想起李恪不知被什么绊住了脚步,居然连用膳时都没有出现,她心中隐约又有点牵挂不安,走到中途便突然改了主意,直奔李恪的寝殿而去,想看看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她走进寂静的庭院,驻足朝虚掩的殿门看看,又转头望望周围的偏殿,不仅看不到李恪的身影,连一个仆人竟然都没见到。她静悄悄走上前去,轻轻推开殿门,向略显幽暗、空旷的寝殿逡巡一遍,顿时奇怪地发现,置于殿中央那张矮几旁,居然摆放着一个余烬未熄的火盆。
望着这个与当下时令显得颇不协调的火盆,无忧的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想也没想就抬脚跨进殿中。她一直走到矮几旁边,先低头仔细看了看火盆内仍升起袅袅青烟的厚厚一堆纸灰,然后一抬眼,立刻又看到了矮几上整整齐齐码放的几叠文牍。她逐一拿起,大略翻了翻,有吴王府呈递的奏章、先皇和皇上的御旨、王府里收集的各个卷宗、日常信笺……全都分门别类整理得清清楚楚。无忧再低头看看火盆里的灰烬,刹那之间恍然大悟,原来他正在整理府里的各种文牍,把该保留的留存下来,该销毁的则全部付之一炬。
无忧怔怔地望着那些再也看不出任何字迹的纸灰,嘴里忽然涌出了一股苦涩的滋味。原来这些天,他也和她一样在演戏。他的自信笃定、他的从容镇静,都是为了安抚她们而故意装出来的。其实,他心里也在为那个最坏的结局做打算。她的泪水情不自禁涌进眼眶,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成一片。
无忧不敢再多停留下去,怕撞见他时会引来两人的难过与尴尬,更怕会再也约束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拖着异常沉重的脚步返回自己的寝殿,又屏退了采薇,吩咐她不必留在这里给自己做伴。等采薇退出寝殿之后,她恍惚之中和衣躺倒在床榻上,望着帐幔上钩绣的繁复花纹,虽然什么都不想,眼泪却止不住地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她不知无声无息哭泣了多久,痛到麻木的头脑终于渐渐被困倦和睡意控制,泪痕尤在却不由自主阖上了双眼。
朦胧中不知沉寂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熙熙攘攘的人声。无忧心中忍不住有些诧异,自己不是正一个人独自待在寝殿中吗,怎么忽然跑到这热闹非凡的西市来了?再说,王府四周都有重兵把守,她又是如何摆脱拘禁溜出来的?她正仔细琢磨这些疑问,身边的人从忽然象炸了锅的蚂蚁一样沸腾起来,纷纷兴冲冲朝前方奔去,吵嚷之声也比先前更大了。无忧被人流挟裹着,也不由自主向前涌去,再也顾不上那些还未想通的疑问了。她随着大家一起往前面那条横街望去,伴着一阵车轮的辘辘声,一队囚车在两列士兵的押送下,由远而近缓缓行来。第一辆囚车上那个颀长的身影——无忧猛吸一口气又狠狠揉揉眼睛——不正是李恪吗?紧随其后的第二辆囚车上,是她许久未见的高阳,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看上去还是如此高傲、如此冷漠。
无忧已经没有心情再看看后面的囚车上押送的究竟是何许人。身边几个人高声的议论毫不留情地涌入她耳中。
“快看!快看!这几个想要谋反的要犯!”
“活该今天被砍头!”
无忧的心猛地抽搐一下,倏地转头向囚车前进的方向看看,这才意识到前方那个高高耸起的地方正是准备行刑的台子,此刻长孙无忌正得意洋洋坐在监刑官的位子上。看到长孙无忌脸上那种嘲弄的笑意,她心中顿时腾起了说不出的怒火和愤慨,想也不想就冲出人群向李恪的囚车奔过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喊:“李恪是冤枉的!你们不能杀他!这都是长孙无忌的阴谋!”
押送囚车的兵士连忙把手中□□、刀剑对准了她,呼喝着想要把她斥退。囚车中的李恪也焦急地向她呼喊着什么。可是这些她什么都没听清,一心只想冲到囚车旁边,所以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几分。两三个士兵冲了上来,扯着她的胳膊硬要将她拽回去。无忧拼命挣扎着,边挣扎边高声呼喊李恪,望着眼前的囚车、囚车上李恪那张写满了痛楚和关切的脸距自己越来越远,她的声音止不住哽咽嘶哑起来。
“无忧!”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让她猛地睁开双眼。梦!原来一切都只是个噩梦!她终于回过神来,转转眼眸,这才看到李恪正坐在床榻边目不转睛凝望着她,自己的双手也正紧紧握在他双掌之中。
“无忧,你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我坐在这儿看了你好一会儿,就见你在睡梦中呼吸越来越急。你看你,连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怜惜地伸出手去,轻轻为她擦拭眼角残留的泪痕,沉默片刻忽然笑着说,“是不是梦到我因为谋逆的罪名被砍头了?”
无忧本不想把这个不祥的噩梦告诉他,可是听到他果真猜中了一切,又看到他脸上那宠爱、宽容的微笑,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坐起身来,扑进他怀中失声痛哭。她呜咽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怀中响了起来:“我刚才去了你的寝殿,看到你在整理的那些文牍,也看到你用来烧毁信件的火盆。李恪,其实你也知道这次凶多吉少,你心里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这些日子为何还如此自苦,非要在我们面前强装笑颜呢。”
环抱着她的手臂颤抖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收紧了,而且逐渐加重了力量,把她越来越紧地贴近他胸膛。可是他一直沉默不语,只是伸出一只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抚摸。
无忧见他一直不搭腔,终于忍不住心中疑惑,抽泣着抬起头来。泪眼婆娑中,看到李恪眼底积蓄起的一层泪雾,还有凝望着她的目光,她一下子怔忡在那里,连哭泣都忘记了。他的目光中仿佛蕴含了诉不尽的深情和留恋,还有几许极力压抑的痛楚和愤懑,漆黑的眼眸中象燃烧着两团火焰,透过薄薄的泪雾发散出摄人心魄的光彩。
无忧早已忘记自己脸上还布满了泪痕,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帮他擦掉眼底的泪雾。可是她的手指还没有触到他的面庞,已经被他微微颤抖的大手紧紧握住。他仍然目不转睛凝视着她,虽然眼中还含着星星点点的泪光,可是嘴边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如果此次真的凶多吉少,我只希望不要殃及你们大家。无忧,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萧叶儿有兄长照顾,以后还有孩子可以依傍。可是你却孑然一身,唯一的弟弟恐怕也难逃厄运,没有我,在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亲人。无忧,你一定要答应我,如果长孙无忌和皇上始终不肯放过我,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地活下去。虽然生有时比死更加艰难,可是只要活着,毕竟还有希望。”
“李恪,你根本不必为此担心。”她深吸了口气,重新偎进他怀中,头紧靠着他温暖的胸膛,合拢双眼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从我留在你身边那一刻起,我们两人的生命就是牢牢牵系在一起的。如果真有什么不幸,我还能撇下你独自苟活于世吗?生,有我陪着你;死,我也一样要陪着你。”
“无忧,你不要这样固执,这次一定要听我的。”李恪见她说得如此坚决,显然是早已拿定了主意,不禁把心中的伤痛暂时抛开,焦急地望着她说,“就算我难逃此劫,也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我才能走得更安心、更从容。幸好现在有萧兄在此,我知道他也不会弃你于不顾,一定会尽其所能保护你、照顾你。这次我真的很感激他。在这个危险时刻,他居然还不避任何嫌疑,千里迢迢赶回京城探望我们。如果能把一切交托给他,我也总算可以稍稍放心了。”
无忧猛地抬起头来,用力抹抹脸上的泪水,刚要开口继续和他争执,一阵匆促而清脆的脚步声在庭院中响起来,采薇也随着这阵脚步声冲入殿中。“殿——殿下,青玉在外面等着您,说宫里送来了皇上的御旨,让您赶快回去更衣、接旨。”不知是因为跑得太急还是心中的紧张难以掩饰,采薇这句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无忧和李恪两人心中都是一震,不约而同看看对方,同时在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略带紧张和急迫的神情。
李恪突然紧紧抱了她一下,然后又猛地放开她,脸上带着故作轻松的笑容说:“皇上那边总算有动静了。别这么愁眉苦脸,也说不定是诬告谋反的事被澄清,我们就要恢复自由了。耐心等一刻,一会儿我就把好消息带给你。”说完他也不等无忧答话,嚯地站起身来,疾步冲出了寝殿。
李恪前脚刚踏出庭院,无忧在殿中就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急匆匆从床榻上起来,对着窗边的铜镜仔细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又让采薇帮她理理略有些散乱的鬓发,然后就独自往前院李恪的寝殿奔去。
无忧几乎是和萧翼兄妹同时来到前院,他们显然也是一听到消息就刻不容缓赶来的。无忧下意识朝他们脸上扫了一眼,只见萧翼还保持着平日里那种喜怒无形的平静,可是萧叶儿却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一改前些日子的从容镇定,蹙紧的眉头和瞪大的双眼中都透出难以抑制的紧张。
“妹妹,你也听到皇上降旨的事了?”萧叶儿走上前来,猛地吞了口唾沫,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钦差现在可能还没走,我们到偏殿里候着吧。”
无忧点点头,跟随他们俩蹑手蹑脚走进庭院,看看寝殿紧紧合拢的木门,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折入偏殿之中。他们三人都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殿中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静得几乎可以听到他们怦怦的剧烈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忽然响起殿门开阖声和杂沓的脚步声,他们三个仍然没有动,还在偏殿中屏息静候。等到所有声息都从庭院中彻底消失,大家才互相看了一眼,急急忙忙跨出偏殿涌入李恪的寝殿。
李恪正独自坐在殿中的桌案旁边,低头沉思着不知在看些什么。无忧刚想张口发问,一瞥之下忽然发现桌案上并排放着明黄色的御旨和一个螺钿描金鹿纹银盘,盘中是一个金酒壶和叠成几折的一条长长的白绫。
这一瞬间,她全身上下犹如被冻住一样再也无法动弹,定定地站在那里,双眼死死地瞪着盘中的酒壶和白绫,双唇不由自主抖索起来。过了好半天,寝殿中都没有任何响动。她终于用力转转僵直的脖颈,看了看身边的萧家兄妹。他们和自己一样,目光全都牢牢地盯在那银盘上无法移开,萧翼的脸涨得通红,萧叶儿的脸却像金纸一样晦暗。
李恪忽然抬起头来,逐一望望他们几个,然后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还象往常一样平静,带着一点点令人熟悉的揶揄和嘲弄:“九弟和长孙无忌总算对我手下留情,给我留下一点根脉没有斩尽杀绝,也让我不必为带累了你们而愧疚。虽然我们没等来那个好结局,但是知道了结局的日子总强过前些天焦虑不安的等待。”
“李恪,今天钦差来传旨,你为何不设法为自己申辩,说你是冤枉的!如果你能想办法入宫觐见,在皇上面前表明你的清白,驳斥那些无中生有的诬告,也许事情还有转机。”萧叶儿突然焦急地扑到他身边,拽着他的袍袖带着点哭腔说。
“妹妹,没用的。房遗爱是诬告,皇上早就心知肚明,怎会被蒙在鼓里呢。他和长孙无忌不过是要找个莫须有的罪名治殿下的罪,根本就没打算听听殿下要说些什么,也不需要听他的辩解。”萧翼一把拉起妹妹,带着满怀愤慨恨恨地说。
无忧这时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和打击中恢复过来,头脑也比刚才清醒了许多。也许李恪说得不错,虽然这是最坏的结局,可是总好过等待带来的折磨和煎熬。她慢慢走到李恪身边,低头望着他手中一张纸片轻声问:“李恪,你刚刚在看什么?”
他仰起头望望她,然后伸出手去把纸片递给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是高阳写的几句话,刚才来宣旨的钦差偷偷带给我的。他们先去了房府,皇上给了高阳同样的赏赐。”
无忧接过那张纸片,低下头飞快地读着那潦草的字迹:
“三哥:
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最后一面,要重聚也只能留待另一个世界了。很遗憾我不能为房遗爱的无耻和卑鄙当面向你致歉。原谅我害了你。在另一个世界,求你还把我当做最亲厚的妹妹好吗。”
无忧看着这几行字,极力忍着要冲出眼眶的泪水,脑海中忽然又浮现起高阳那美丽、高傲的身影。她忽然听到李恪喃喃说道:“高阳这个傻丫头,怎会以为我因此而恨她、怪她呢。其实自辩机死后,她就已经死了,活着的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现在,他们总算能团聚了。”
李恪边说边站了起来,目光也一动不动停留在那个银盘上。沉默片刻,他的双手忽然紧紧攥起,两侧太阳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咬牙切齿地冷冷说道:“长孙无忌如此卑鄙奸诈,假若祖宗的江山社稷有灵,一定不会放过长孙一族。我会在泉下等着看他如何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