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四十章(1 / 1)
直到第二日午后,李恪才从酣眠中醒来。虽然因宿醉而头痛欲裂,他还是极力瞪大双眼,望着床榻边悬垂的紫绡帐,极力回忆起昨日芙蓉苑中的情景来。那个酷似无忧的舞伎,那个名叫韵奴的女孩,此刻在他模糊的记忆中,唯一清晰的就是她白衣胜雪的飘逸舞姿和娉婷倩影。至于他昨晚究竟喝了多少酒、究竟有没有因醉酒而失态、究竟是怎样回到府中,一切在他脑海中竟再无半点踪影可寻。
他忘乎所以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带着几分激动和迫切的心情,一骨碌从床榻上翻身坐起。可是才披上袍服要走出寝殿,他却一下子又踌躇起来,不觉在心里自言自语:李恪啊李恪,你这样急急可可究竟要做什么!那女孩与无忧再相像,毕竟不是无忧,即使再见到她,也只是徒惹自己黯然神伤。况且明日就要离京远行,何必在这个时候再多此一举呢。尽管他在心里一再说服自己,可是那熟悉的面容和身影就象摆在眼前的巨大诱惑,让他欲罢不能。踟蹰再三,他终于还是定下心神,高声呼唤青玉为他沐浴更衣。沐浴之后,宿醉留下的最后一丝恍惚和困倦也彻底被温水洗濯干净,他的思绪重新变得明晰起来,套上一身象牙色的缺骻袍,然后便独自跨上银电出府而去。
他犹记得昨日长孙无忌在含风殿中说过,那些乐伎、舞伎都自宫外的教坊中召来。那女孩长袖善舞,想必来自专门教授舞乐的东教坊,因此他出了王府就直奔建在城东胜业坊的东教坊。他赶到东教坊时恰逢午后,也许因为众人都在歇息,坊中静悄悄听不到什么声响,只有守门人挂在廊下的几只蟋蟀,发出单调的、若断若续的低鸣。
李恪把马拴在坊外,一个人信步走入前庭。他想找个人问问那女孩在哪里,可是左右看看,一时间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他略一犹豫便抬脚沿着回廊继续向里走,穿过一个轩敞的中堂,忽然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头上梳着两只冲天髻,手上抛着一只鸡毛毽从旁边跨院中跑出来。
李恪心中一喜,急忙朝她招招手,看她好奇地蹦蹦跳跳跑到自己身边,才压低声音问:“小妹妹,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谁呀?”小女孩带着几分警惕和犹疑,忽闪着双眼不停打量他。
“这教坊中可有一个叫韵奴的姑娘?”
“韵奴姐姐?”那小丫头眼中的怀疑之色更甚了,不太友善地又瞪他两眼才接着问,“你找她做什么?我听周大娘说,韵奴姐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李恪不等她继续责难似地追问,连忙接过话头说:“我是受一个朋友之托来看她的。”
小姑娘毕竟年幼,似乎因他一句简单的托词就释然了,不再追问,继续上上下下抛着手里的毽子说:“还好你来得巧,再晚一步,她就要走了。刚才吃过午饭之后,我亲耳听到她和周大娘辞行的。”
李恪真有些诧异了,忍不住追问道:“她不是教坊内的舞伎吗,怎么能随便说走就走呢。”
“她不是教坊里的,这几个月只是借住在这里学舞。她刚刚到会昌寺去了,不过一会儿还要回来拿行李,你要见她,就到她屋里等着吧。从这儿一直往里走,穿出后院门,内巷中第三个院子就是。”小丫头伸出一只手给他指点着。
李恪谢过这小丫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轻悄悄地向前走,边走边在心中暗自思忖: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自己昨天才刚刚见到她,偏偏她今日就打算离开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寄住在教坊学舞。小姑娘的话在他脑海中盘旋着,慢慢勾起他心中一丝疑窦。他走出后院门,沿着一条窄巷找到第三个小院,院门虚掩着,并没落锁,他用力吸了一大口气,推开门走进院中。狭小的院落空荡荡一览无余,只有院墙角落一隅栽了两株芙蓉,清晨初绽时的洁白花瓣此时已透出淡淡的粉红。
李恪在院中静默着伫立一刻,又深吸口气,终于走进面南的正房。一道绣屏和雕花镂空的木隔把屋子分为内外两部分,他只扫了一眼置于外厅中央空荡荡的几案,然后便绕过绣屏走入内室。屋内的陈设整洁、简单却不失精致。垂着帐幔的床榻上摆放着平整的被褥,台上的铜镜、妆奁纹丝不乱,墙边堆叠起的木箱也纤尘不染。他刚把室内环顾一周,突然注意到角落里一张木椅上放着一个包裹好的小包袱,包袱旁边躺着一柄长长的铁剑。
这姑娘也会用剑?李恪的目光停留在那柄铁剑上,一动不动看了一会儿,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会昌寺、铁剑,这姑娘身边为何有这么多东西都让他不由自主联想到无忧?他又留心向四周看看,极力想找到一些属于她的,能让他更多地探知她身世的东西。不过很让人失望,也许因为她即将离去,所有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一定都已收入那个小包裹之中,他徒然看了一圈却再也找不到丝毫线索。
他刚想坐下耐心等她归来,门口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之一个柔和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请问是谁来找我?”
他还来不及绕过屏风走出去,韵奴姑娘已经快步走进来。李恪在看到她那一瞬间,再次瞠目结舌愣怔住了。如果说昨日那个身着舞衣的身影只是与无忧有几分相似,那此时面前这个一身胡服扮作男子的姑娘与无忧简直再没半点差别,就是他记忆中不曾磨灭的那个俏生生的影子。虽然他此刻头脑异常清醒,再也不是昨日酒后的醺然恍惚,可是在她那惊诧不已的目光注视下,他仍然情不自禁心生错觉,以为无忧就在眼前。
“无忧——”他不觉激动地低喊一声。
听了他的低唤,她的神色顿了顿,讶异中仿佛突然多了几分愠怒,带了些许僵硬敛身行礼说道:“韵奴参见殿下。刚才在院中听说有位公子来找我,我本来已在奇怪,不过看到来客竟然是殿下,韵奴已经不仅是奇怪,简直有些惊诧莫名,更有些受宠若惊了。”
这带着点火药味的话语一下子让他警醒了。再仔细对她凝望片刻,他终于意识到,昨晚也许是被朦胧的灯光和醉酒后迷离的目光蒙蔽,她其实并不像昨晚看上去那样年轻。虽然细致光滑的面庞上还看不到一丝细纹,可是那澄澈却看不透底蕴的目光决不会属于一个单纯不经事故的少女。他的心没来由地一紧,想了想才故意不理会她的诘问,只是微微一笑说:“在下来得也算巧了,再晚一步,也许就与姑娘错过了。刚才听个小丫头说,姑娘是去会昌寺了?”
听了他的发问,她的脸色猛然间变得有些苍白了,愠怒中似乎混杂了些许莫名的哀伤。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回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猛地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许多年前我曾随爷爷在京城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常到会昌寺去听俗讲,记得当时寺中有一位年轻的僧人讲得最好。我本打算离去之前再到那里看看,谁知——”她的话突然在这里停住了,双唇翕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静默了一刻,直到心中的起伏终于被压制住,她才抬起头来望着他,不动声色地淡然问道:“殿下今日纡尊降贵来此下处,究竟有何见教?”
李恪几乎没有听到她最后一句问话,还在想着她刚才刹那之间的失态,他几乎可以肯定,她说的年轻僧人就是辩机。为什么与这女孩接触越多,越觉得她背后象笼了一层厚重的神秘浓雾?为什么他总觉得她与无忧之间有种说不清的丝丝缕缕的联系?她会不会——他失望地摇摇头,如果她真是无忧,怎能在面对他时如此镇定自若,怎能狠下心来不与他相认。他沉思一会儿忽然试探着说道:“在下今日冒昧前来,不过因为姑娘的面貌与在下一个旧友十分相似。她也喜欢象姑娘这样以一身男装示人,也喜欢舞枪弄剑,当日也常常去会昌寺听僧人讲经说法。”
也许是被他双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痛苦神情所感染,她的脸色更难看了,轻微的呼吸也隐隐急促起来,转身望着窗外不再看他,只是用尽量平稳的声调淡漠地问:“殿下口中这位旧友现在何处?难道已与殿下断了往来、音讯吗?”
“她死了,几年前在岭南身染时疫死了。”李恪声音喑哑低沉,说到动情处,几乎已经忘记心中的怀疑和试探,脸上不知不觉罩了一层黯淡的阴霾,眼中的眸光也被潮热冲散了。
也许是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深切哀伤感动了,她终于回眸看看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低声说:“看殿下如此痛苦,这位姑娘,想必是殿下深爱之人吧。”她说完忽然用力咬咬下唇,把目光重新转向窗外,带着突如其来的冷淡说,“我能理解殿下此时的心境,不过却爱莫能助。即便我与这位姑娘面貌相似,可毕竟不是同一个人。”
“我知道。”他惆怅地点点头,忽然又带着几分急切和期盼说,“也许是因为姑娘的容貌与她如此相似,让我无缘无故就心生亲近之感。敢问姑娘的身世,可否对在下透露一二?”
“怎么?殿下当日对那位姑娘既不曾好好珍惜,现在缘分已尽,何必还耿耿于怀,追着韵奴喋喋不休地试探追问,难道竟异想天开——”她象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呼地转回头来,此时冷冷的声音中竟带着难以遏止的恼怒,可是在迎上他痛楚的目光之后,她的责问还没说完便卡在喉咙中说不下去了,沉默片刻,忽然嘘了口气说,“我的身世再简单不过,只怕殿下听了要失望不已。韵奴自幼父母双亡,一直随爷爷云游天下,四处行医为生。爷爷几个月前去世,我孑然一身再无人依傍,所以想投身教坊学些舞艺,今后也好谋生。”
“姑娘既打算投身教坊谋生,为何此刻又突然决定离开呢?”
这追问似乎把她问住了,一时竟无以作答,过了一会儿才更加恼火地说:“我突然决定离开,与殿下又有何干!请殿下恕韵奴无礼,我实在无暇与殿下纠缠,若再不走,一会儿天晚就无法出城了。”
说完她越过他直奔床榻而去,似乎想撇下他不再理睬,只要拿上自己的包袱和长剑尽快离开。李恪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个无法克制的念头,无论他的猜疑是不是荒唐,他都决定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试一试。他猛地伸出手抓牢她一只手腕,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另一只手却突然举到她脖颈间,一把拉下她那件衣袍的领口。正如他心中切切期盼的那样,一道长长的、粉红色的疤痕赫然出现在眼前,从她光滑细腻的皮肤上划过,由颈间一直延伸到肩头。这道疤痕带给他的震撼是如此强烈,他的心怦怦狂跳着,几乎觉得要喘不过气来。
她似乎被他出其不意的举动骇住了,也被那紧紧拽下的领口勒得无法呼吸,一时间没有意识到他此举的真实意图。可是等她奋力挣扎着把衣袍从他手中挣开,倏地转身望向他时,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抬手死死拽牢衣领不放,面容也由苍白变成惨淡的青灰色。
等她再想挣扎着要把手也从他掌握中挣脱,他终于从最初的震撼中清醒过来,不仅没有放开她,反而猛一用力,将她扯入自己怀中。他的双臂牢牢箍在她腰间,乍惊乍喜的面孔逼近她惊恐的面孔,眼中跃动着两簇灼人的火焰,情不自禁低声喊道:“无忧,你真是无忧。什么韵奴,什么无父无母的孤儿,你还要编什么谎言来骗我!你没有死,你竟然真的还活在世上!”
“殿下,你放开手,我说过我不是——”她徒劳地扭动身体想挣脱他的怀抱。
“你还说不是!”他猛地松开一只手臂,颤抖的手掌不容分说从她衣领后面探了进去,手指触到那道疤痕,由颈间一直到肩头,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在他手指的触碰下战栗不止。“如果你不是无忧,怎么会如此巧合,肩上也有一道这样的疤痕?这明明是当日在翠华山上,被蒙面黑衣人的长剑砍伤后留下的。你还要编些什么故事来搪塞我?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两个人如此相似,相似到连肩上的伤痕都一模一样。无忧,你怎能如此狠心,与我相见却不肯相认。如果不是我今日及时赶到,你就又要从我身边溜走了。是不是你心中的怨忿还没有消除,所以才故意如此惩罚我。”
她终于不再扭动挣扎,睁大双眼望着贴近面前那张被放大的、狂喜混杂着痛苦的脸,心一下子缩紧了,象要沉入谷底一般,不争气的泪水却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她拼命摇着头,几乎有些歇斯底里般地哽咽着喊道:“我不是。无忧已经死了,在那场恐怖的瘟疫蔓延中死了。她和那些几乎要腐烂发臭的尸体一起,被车子拉到城外的荒野,一把火烧了、化了,变作一缕青烟、一股飞灰,早就不在了。”
当日那些恐怖的记忆片断仿佛随着她的述说又涌入脑海,她的眼中渐渐露出惊恐的光芒,怔怔地望着他却如视而不见一般,一时连抽泣都忘记了。
“无忧!”他无比心疼地喊了一声,再也没有任何犹豫,俯下头把双唇用力压在她唇上。
她柔软潮湿的双唇起初仍颤抖着抗拒他的吻,可是在他温柔却坚执的一再试探下,她终于慢慢退却了,放松了紧闭的嘴唇和牙关,一任他的唇舌肆无忌惮地侵入,与她的紧紧纠缠在一起。他的吻渐渐由温柔变得猛烈、狂炙起来,她能感觉到他越来越重、越来越快的心跳,也能感觉到他热热的鼻息一阵阵越来越急促地扑面而来。在这股强大的威逼感和他如此熟悉的气息包围下,连她的心都止不住战栗起来。她的头脑中此时早已是一片空白,所有思绪都不知逃遁到何处,让她忘记了过往和即将面对的一切,真实的惟有紧拥着她的那个温暖结实的怀抱和他灼热的充满激情的吻。
他能觉察到她由本能的抗拒变作无助的退让,终于也开始忘乎所以迎合他的狂吻。怀中战栗的身躯似乎不再陌生,又是他熟悉的无忧,失而复得的无忧。他不停地收紧双臂,让她的身体和他自己越贴越紧,仿佛要让她融入自己的身躯才能满足。几年的苦楚和思念,此刻的狂喜和激动,全化作满腔无尽的渴望,对怀中这个娇柔的身躯的渴望,冲破樊笼的欲望几乎象熊熊火焰一样把他烧成碎片。
他的吻就这样情不自禁顺着她的双唇向下滑去,更多地落在她柔滑的下颏、脖颈、肩窝。他的呼吸似乎更加急促,火烫的双手也不知如何探进她的袍服,颤抖着在她光滑的脊背上轻轻抚摸。他触过的每一寸肌肤都象被点燃了一把火焰,她的身体顿时变得如烧灼一般火热。那火焰甚至一直向上窜入她头脑中,让她的额角不停地突突跳动,耳边响起了巨大的轰鸣。
他突然将她横抱起来向床榻边走去。迷茫中她仿佛明白即将发生些什么,可是痴痴的目光象被他燃烧着火焰的双眸吸附住一样,一直停留在那张日日夜夜思念的面孔上无法移开。她眼底溢满的深情象是一种无声的鼓舞,他再也不愿如此辛苦克制在体内涌动的强大欲念,抱紧她滚倒在床榻上,一把扯下了悬垂在榻边的薄纱帐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