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习习谷风,吹我素琴(1 / 1)
一 习习谷风,吹我素琴
山海经有载:终南山原有黑龙,因至渭河饮水,去而忘归,卧于渭河之阴,化作龙首原。汉代曾于龙首原北坡建都长安,数百年后,隋亦于龙首原南坡建都,取名大兴。唐代隋后,改大兴为长安。经过两代七十三年的经营,才于李治永徽三年建成。长安城东西长十八里一百十五步,南北长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周长六十七里,城高一丈八尺。而且城中有城,在城北又分别建有宫城太极宫与皇城,以便于皇室居住和三省六部处理公务。另外,在长安城北,紧靠北墙又有一座宫城,这便是大唐王朝的政治中心大明宫,多少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宫墙之内。
唐李治调露元年秋,大明宫含元殿东侧的翔鸾阁中,李治与皇后武氏正在与太子李弘议事。已近黄昏,夕阳柔和的撒在整个大明宫,透过翔鸾阁的西窗,可以看到如虹的飞廊似长龙般与大殿相连。
李弘今年二十五岁,自四岁立为太子,十二岁开始视朝理政,二十一年的修炼,已经让他养成了一种徇徇儒雅之风与尊贵雍容之气。自从八月吐蕃进攻鄯、廓、河、芳四州,朝中一直为调兵遣将忙乱纷纷。太子身为监国,身上的担子更重,李弘已经有十几天没有睡足三个时辰,可是一向注重修饰的他却依旧显得精神奕奕。此时,他正在向李治武氏二圣汇报中书省拟订的出兵议程。依唐制,政事必须由中书省拟订,皇帝下诏后,再经由尚书省核实批准,才能由门下省发交六部执行。故而丞相之权大于皇帝,但又受皇帝的制约,层层相牵,彼此相制。
李弘正口干舌燥的说个不停,李治仿佛睡着了,而皇后武氏却像有心事,不知神游何处。李弘虽看得出父母的分心,可是他一向有涵养,依旧恭恭敬敬。
忽然,武后打断了李弘:“这次出兵,旦儿真的不去了吗?”她眼望着前方,仿佛漫不经心,但又另有深意。
“旭轮他身体不好,西域苦寒,所以上表请辞。儿臣就准了。”李弘谦恭的回答。
旭轮是武后第四子李旦的字。这位皇子早产而生,从小身体就不好,性格又极其内向。今年不过十七岁,一无战功,二无政绩,却已封为豫王,与太子李弘、沛王李贤、英王李显并居皇室显爵尊位。可是李旦几乎足不出户,自己独自居于大明宫最西边的太掖宫,连服侍他的太监宫女也少得可怜。他是个冷僻的人,他是个怪人,他不愿意被别人打扰,也不愿意打扰别人。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只有武后和李治清楚,也正因为如此,李旦才可以名正言顺并且理直气壮的逃开宫廷诸多集会大典。太掖宫,仿佛就已经是大明宫的异类和禁区,不会有人专门去理会它,也不会有人专门去在意它。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皇子,不知为何,却被一向漠视他的武后指派为凉州道行军大元帅,以裴行俭为副,征讨突厥。就在人人都感到圣意莫测之时,豫王几次三番的称病请辞。几次上表却都被武后驳回,最后在太医院出面下,才顺理成章的免去了豫王殿下的行军之苦。
“噢……”武后点点头,“他身体不好。那就在太掖宫呆着吧!”她语气很淡,让人把握不住她此时的情绪。可是李弘知道,心机深重的母后此举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此时的平淡也掩饰不了她的失望。武后又道:“那就让裴行俭任元帅。你去见见他,看他有什么章程,散了吧!”她侧目向身边的李治望去,不料李治已经浑然坠入了梦乡——
长安城西郊山麓。山谷中静谧幽深,虽然京城近在咫尺,可是却没有一点喧哗之气。时值清晨,习习谷风吹过,漫卷飘零黄叶;层层树影婆娑,浮动天光云影。
在这清晨寂静山谷中,忽有清悠的琴音从深谷中传来。琴曲舒缓,似这和煦谷风,又如林间新雀,打破这林间的寂静。琴声就这样悠扬的响着,涤荡起满山的秋意盎然。
一曲弹罢,琴音袅袅未绝。山路中忽闻马蹄声碎,由远而近,踏破这秋日清晨的宁静。山的东边,遥遥驶来两骑,向西而行。为首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生得文雅清秀,风姿气韵颇有古人风貌,少几分丰腴贵气,却多了些许飘逸洒脱。可是在这种清丽之姿下,隐隐约约有一种刚烈坚毅与勃勃英气。她肤白如霜,双眸若水,瀑黑的长发梳作双鬟,低低的垂在红衫上。催马甚疾,马前一只野兔,在她疾追下落荒而逃。
少女身后约百丈之遥又有一骑,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紧随而至,她已赶得满头大汗,喘着气唤道:“小——小姐啊,你追了这么久,还不如一箭射死省事。”
红衫少女略一回头,清脆的道:“你懂什么,我要生擒它才算本事。哎哟——”她再回头时,兔子已经没入草丛,找不到了。一提丝缰,战马长嘶,前蹄腾空,停了下来。周围山上的鸟雀扑棱棱惊起一片,向天边四散飞去。少女悻悻下马,马鞭一抛,似有怨恨的道:“都怨你,我本来快追上的。”赌气坐到路边山石上,任马儿自去觅食。
丫鬟下了马,气喘吁吁的奔了过来,低着头,忙不迭的赔起不是来:“小……小……小……”主人一大早出来打猎,发现了这只野兔,追了有半个多时辰,竟是因为自己问话而放走了猎物。依小姐直率的脾气,少不了一顿痛骂,丫鬟紧张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了。
少女见她紧张得话也说不清爽,脸上的汗也不顾擦,兀自流了一脸,不由得噗的笑了起来:“疏梅,你瞧瞧你,亏了还是跟我十多年的人了。我的脾气你还不知吗?虽说任性时说你几句,可也没有罚过你呀!”从怀中掏出素巾,轻轻的为疏梅拭汗。
“小姐,”疏梅忙接过了素巾,垂下了头,“疏梅不好,惊了小姐的猎物。虽然小姐不罚,可是您以军法治家的严令疏梅害怕呢?还有,家里军中的家将军士们,哪个不敬重小姐?小姐一皱眉,他们都得必恭必敬,哪个敢不听您的?”
少女莞尔一笑,没有答言,眼望云天,若有所思。见主人又在想心事,疏梅不敢插嘴,侍立一侧。
许久,少女恢复了常态,自语道:“今天没追上小兔子,全怪这匹马,不过,还有补救……”突然,引弓搭箭,射向天空。箭上系有鸣镝,乘风而飞,直向云间雁群的头雁射去。就听得嘎的一声,头雁中箭,直向下坠。
待疏梅缓过神来,雁已落入了山的另一边。她匆匆上马,赶去拾雁。
少女淡淡一笑,听任疏梅去了。马行的远了,她敛去了笑意,微微皱起了眉头——难道就是因为她以军法治家,才让他觉得刁蛮任性吗?还是十几年前刚见他时他说的话,至今依然历历——
大小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当然不会有错。就算柳暮有理,在大小姐眼中也是无理,柳暮又何必解释,徒费唇舌!
少女轻叹一声,心中暗思:“都十几年了,那时为的什么都已经忘记,却还会记得他说的话。也许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可是,与他分别也有一年了,他为什么还是这样对我,难道在他心里我就是一个刁蛮任性、霸道自负,得理不饶人,无理占三分的女孩?他的冷淡,他的漠视,也都是因为十几年前的任性吗?可是,他是不是真的了解现在的我呢?”
少女正在沉思,就听到疏梅气喘吁吁的回报:“小姐,这雁取来了,可是——”
少女定睛观望,只见雁身上赫然有两支箭,一支是银杆银羽,银铃悬于箭尾,直穿雁心,正是少女所射;而另一支羽箭普普通通,却从雁的一只眼睛射入,穿过雁头,从另一只眼睛穿出。这两支箭都足以致命,而这支射入眼睛的箭则更显出射箭人的高超箭术。
少女没有说话,思忖片刻,突然将羽箭向外一拔。轻轻笑了:“疏梅,这雁你再送回原处吧!”
“小姐,可是这是您射下的呀!”
少女摇摇头,把羽箭递到疏梅手中,什么话也没说,慢慢合上了眼睛。疏梅接过尚在滴血的羽箭,只得离开。
“等一下。”少女定定神,轻道:“我有话对你讲,但是请你保密。一会儿你到别处逛逛,天黑再回府,明白吗?”
“小姐,可是您呢?”疏梅惊异的望着主人。
“我先不回家了。”少女表情严肃,“你也不用担心,我行囊都寄存在前面十里的重光寺,盘缠足用。你大可以放心。”
“小姐,您开什么玩笑啊?您一个姑娘家,去哪儿呀?”
“你也要说我是女孩儿,不能出去办差吗?我不会改换男装?我这次是去西域一趟,不过你必须保证在明天清晨之前不能让人察觉我不在,到了明早,你就拿我留在枕下的一封书交给爹爹和娘亲,保证你没事,知道了吗?”
“小姐,您不会去找少将军了吧?”疏梅突然露出了一抹诡谲的笑意。少女脸一红,瞪了她一眼道:“找他?才不呢,我就不信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能办事,我要让爹爹看看,堂堂裴大将军的千金小姐也是可以驰骋疆场的!”
“原来是这样啊!”疏梅凑近她坐下,“如今的事可真是怪。皇后封豫王为凉州道行军大元帅,可是他一个堂堂男儿,又是皇子,却推脱有病,硬是把个重担压在将军身上。而小姐您呢,千里迢迢,非要去西域不可。这打仗是朝廷的事,打赢打输又与咱们女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当皇子的都不出力,当臣子的还卖什么命啊!我看呐,这个豫王果然是个没有用的不成大器的皇子——”
林间树木突然抖了一下,少女秀眉扬起:“别乱讲。豫王是什么样的人,我没有见过,也不想凭别人的只言片语妄加议论。听说他从小就有病,身子不好。况且,就算他没有病,不出征必然有自己的理由,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她顿了一下,倚于身后的红枫上,将素帕搭在腿上。一阵清风吹过,几片红叶飘飘洒洒,落在她身上,似只只红蝴蝶,衬着她的红衣素帕,别有一种味道。她缓缓道:“我只是担心西域的战事,年年打仗,都几十年了,白骨成山,血流成河,征夫离妇,天各一方。再这样下去,会拖垮大唐的。更何况,爹爹年纪也渐渐老了——”
“小姐,”疏梅半开玩笑半抱怨道:“不是我说你。你看看这京城上下,有哪家的小姐像你。自幼不但习文,而且弄武;诗书史籍看看也就罢了,还看那些兵书战策、条陈政论。现在倒好,又跑到前线去了。您不想想,这么厉害的女儿家,谁家的公子敢娶呀?不管姑爷是谁,能好过吗?”
少女轻叹:“疏梅,你这是怎么了。世人以为,女子多才是无德,会让父兄汗颜、夫君自惭。但是女儿家一样可以有报国之心,就像皇后,不也一样的处置朝务吗?虽然我不学她,因为在宫中的女人最看重的是权力,和我喜欢的背道而驰。可我也想边关安宁,父兄舒心嘛!帮帮忙怎么了?至于成亲,我不敢想,可是我的他,一定要有环拥天宇的胸怀,一定要有匡世济民的才能,还要有豪爽的气概与侠义的心肠,还得——”
疏梅打断了她,笑道:“小姐明说就是了,我知道,小姐最想要的夫婿就是柳公子呀!对不对?”
少女嘴角轻蔑的一扬:“他?我死也不嫁那个木头人。”
疏梅乐道:“那就嫁给太子吧!这个太子都二十五了,还没有太子妃,听说他可是让全长安的少女都魂牵梦系的人啊!”
少女嘴角一扬:“你歇歇吧!我可没这种荣幸,也没兴趣对一个不认识自己的男人魂牵梦系。不过,”她忽而低头道:“疏梅啊,你不明白,夫婿必须要体贴,要不计较我的才学,还要体谅我的心情,也只有那样的人,才是真正尊重我的人,也是值得我追随一生的人。如果真的有了这样的人,我会不记名分,陪他到天涯海角,甚至为他而死。可是现在,这样的人太难找了。多半庸庸碌碌,而真正才学胜过我的人,却又视我为无物。”她语气虽轻,但在这寂静的林中却格外清晰。
“小姐,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柳公子最好,是不是?”
少女没有答言,三日前行猎归家的情形一一在目……
三日前,好像奶娘说过:“老爷夫人虽然没有公子,可是我看呐,我们的云霜小姐比男儿都强百倍。”
自己是怎么答的,忘记了,可是奶娘竟说到了柳暮:“柳公子是很好,可惜不是老爷夫人亲生的,再说那也是男儿家,比女孩子强还不是应该的。”见云霜没开口,她又继续道:“听说柳公子游学结束,今天就要回来了,想想他这次出门也有一年多了,真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我可是还记得他五岁那年刚来裴家的模样呢!”
自己曾为他即将回来而感到怔怔,可是,他们再次相见时,他却只淡淡的向自己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甚至在他的眼睛里也难以觅到一丝的情绪,一切都是那么淡漠,仿佛他与自己不是从小相伴的义兄妹,却是陌生的路人。
在他眼中,她算什么?柳暮,柳飏天,他只不过是父帅裴行俭的义子,是父帅对战死沙场的朋友的承诺。可是为什么父母对他另眼相看。皇上有了赏赐,首先想到的是他;有了新武功,也总是先传授他;往来的豪杰官员,都要让他随从接待;甚至军务也要先让他参与。自己是父母的亲女儿,但与柳暮相比,自己身上又可以分到几分关注?柳暮去游学,拜是父亲的挚友武学名宿为师,既学文韬,又修武略。可是自己,是多么想比他强,又是多么想同他一起习武、读书、讨论军务,但他的冷淡、他的漠视,那种拒人千里的态度,就是生性活泼的她也无法接近。
这次他归来,裴行俭立即派他赴西域勘敌。云霜悠悠长叹,自己是父帅的女儿,自己也有不俗的武功,为什么父帅不让自己去。求过了、闹过了,还是于事无补。是因为自己是女孩子,还是因为自己不能比柳暮强?如果说女子自强的办法就是胜过男子,那么面对永远超过不了的他,又要怎么办呢?
她抬头望天,忽然目光凝住了。天空中,有一只白色的大鸟在盘旋环绕。它毛色洁白,像一只白鸽;但形体颇大,而且目光凌厉敏捷,爪喙锋利尖锐。那竟是一只白鹰。它一直在这座山上翱翔,一周又一周——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这些天上的飞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争什么。”云霜盈盈起身,眼睛随那只飞鸟往复移动,口中喃喃道:“它们可以拥有整个苍天,可以自由自在的俯视整个大地,可以掠过大唐的九州万方——白鹰,大凡毛色洁白之物,皆有祥瑞之兆,这又预示着什么呢?”
山间又恢复了寂静。许久,忽有一曲琴声从山峦间传来。这是古琴,曲调悠扬,没有世俗的争执、纷扰、狂燥与熙攘,平静的像水,淡泊的似风。曲风有一种难以道出的寂寥与萧瑟,如人低语,但绝然没有哀怨与愤恨,就像现在山谷中送来的阵阵和风,虽有秋之凉意,但缺少冬的肃杀。少女闭上眼,细细的聆听,脸上渐渐的浮出了欢喜、敬重与相知之情;曲风忽一转,变得高亢,里面似乎含有刀剑相击声、马蹄的的声,有似乎有一种浩瀚江海、层波叠浪的气势,仿佛小小琴曲可以包容整个宇宙万物。
琴声停止,云霜淡淡一笑,缓缓吟来:“孤雁飞鸣,其声戚戚;悲失俦侣,哀余单影;幽情常萦,缕缕不绝。这一解,对上篇。此身虽束,远志难泯;心怀苍宇,魂系江海;愿得巧手,解我藩篱;振翅于天,逐风追日。这一解,对下篇。可合琴意?”回头道:“疏梅,我走了,别忘了我的话!”马鞭一摇,战马近身,飞身上马,疾驰向西,马蹄疾点,扬起片片黄叶。
行去数里有余,云霜忽勒马回望,但见天上的白鹰盘旋依旧,只是口中衔有一物,素白如雪,随风而飞——正是她适才用于拭汗的素帕,许是起身时失于山上,偏偏竟被那鹰拾了去。她微微一叹,回身去了。
天上,白鹰越飞越低,越旋越慢,忽地,那素帕飘然落下,在天空中翩翩起舞,像是一只白色的蝴蝶,又仿佛一朵摇曳于水波风中的白莲。素帕缓缓降下,轻轻的拂在一张素雅的古琴上,琴极朴素,但冰弦玉轸颇具光彩;素帕触弦,竟铮的响了一声,若金玉相击,清响绝尘。
琴的流苏上,悬着一玉,赫然有字,篆书刚劲有力——逐辉;而那素帕一角,丝线轻挑,一支摇曳的柳枝,又有几个仿褚遂良的清秀小字——云霜。
云霜,应是云中的霜;但柳枝,可是飏天的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