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四部 恍如隔世 二十八(1 / 1)
以薇寥寥数语的一封信并不能完全平复若珩的内疚感,怎么能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呢?因为贺文的关系,一切都变地有些尴尬了,更因为她自己的畏惧心理在作祟,到底是她破坏了以薇的婚事,打破了金桂钓一个金龟女婿的美梦,现如今,她该以何种面目来面对她们呢?
每每想到这些,她就有些痛恨自己,既然很清楚已经走到了末路,又何苦为了对贺文的贪恋,毁了周围人的生活呢?一旦她不在了,从前的一切真的会恢复过来吗?人与人之间,岂能象黑板上粉笔字那样轻轻一擦就恢复原样那般简单。她不是没想过,告诉贺文倘若手术失败,他或许可以和以薇再续前缘,可她怎么能说得出口呢?不能轻亵了贺文与以薇对她的一腔真诚,而让感情变了味呀。
这天,贺文很神秘地要带若珩去一个地方,她没有推辞,一路上却有些心不在焉,几乎没讲几句话。等到了目的地,贺文从车上拎下了大包小包的礼物,似乎是早准备好的,若珩有些诧异,问道:“这是到了哪儿?是要去拜访什么人吗?”贺文微微一笑,道:“你不想念小可吗?”若珩大惊,猛然抓紧了贺文的衣袖,迟疑地问道:“难道是…桂姨家吗?”贺文点头道:“我知道你一直放心不下,有些事情始终是要面对的。”若珩还是畏缩不前,道:“可是…可是…”贺文低头望着满目焦虑的妻子,没有再说什么,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一步步迈上了楼梯。
金桂现在不必再为钱的问题发愁了,生活似乎一下子转换了天地,然而似乎好景不长,搬家之后的喜悦渐渐被寂寞与无聊取而代之了。她终日无所事事,住在幽静的新居里,倒常常怀念起春风街的嘈杂与喧闹来,那里的生活原来这般有趣。她经过认真地思考与分析,终于清楚地认识到即使穿着漂亮的衣服,带着昂贵的首饰,吃着山珍海味,她也融入不了上层人生活圈内,再也回不到做年轻时少奶奶的那种生活状态了,春风街的生活已经深深地浸透在她的骨髓里,她很难撇地清了。
所以,她很快打消了自此不和春风街那些穷酸旧邻来往的念头,十分热情地请他们到家里来作客,在他们的啧啧艳羡声和嫉妒的目光里很快找到了平衡与自尊。在与春风街女人的相处中,她不必刻意地注意自己的仪态,不必搜肠刮肚地说着文雅的言辞,说那些她根本不懂的话题,扭捏作态象个小丑。她可以随自己的心意穿很随便的衣服,赤脚半躺在沙发上,随意高声叫嚣,甚至骂几句粗话,再说上一段不入流的笑话,都不会有人取笑你或看不起你,仿佛这才是顶顶自然的,他们都是一样的,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生活嘛。
一场通宵麻将打到第二天的下午时分才散场,金桂几乎没有和过,连连让祥嫂赢了几圈,大概有不少钱吧?她打着哈欠盘算着,其实倒也不在乎那几个钱的,只是有些看不惯祥嫂小人得志的模样。突然门铃声大作,吓了她一跳,她疲惫不堪只想赶快去睡一觉,便高声叫道:“张嫂,开门。”连喊几声,也不见张嫂的人影,而门铃依旧在很有耐心地响个不停,她只好自己去开门,嘴里还嘟哝着:“是谁呀,也不挑个时候。”
贺文万万没有想到来开门的竟是一个蓬着头发,蹙着眉头,衔着烟卷,睡眼惺忪的中年妇人,不禁有些愣然,尽管他与金桂见面的次数不多,对她的印象还好,全然不是这般不仅邋塌,还有些横眉立目的模样。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门了,一时之间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金桂的惊讶之情并不亚于贺文,她张着嘴越来越大,快成了“O”型,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很失体面,急忙用手掐灭了烟卷扔在地上,烫地她直咧嘴,可也没敢叫出声来,赶紧又用手捋捋头发,才惶惶道:“啊哟…这…你们来了…若珩,快快,进来呀。那个…小可在家里,刚刚还念叨你呢。”
她说话磕磕绊绊,仍然是一副信心不足的样子,一边拉着若珩往里走,一边回头让着贺文,偷眼望着他的神情,想要一探究竟。然而,贺文还是一惯的的“目无表情”,即便是有千般的心事,脸上也是看不出什么的。她在这个“过气”女婿面前,总是有些胆怯,这会儿身份变了,从前落下的后遗症还是一时改不了。
其实,贺文老早就发觉金桂发窘的模样,为了她不再尴尬,才故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谁知反而更增添了她的负担。
若珩并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小插曲,她一直担心金桂会因为以薇的缘故而排斥她,这会儿被金桂亲热的拉进屋里,她心里的重负才算落了地,仿佛曾经的隔膜始终没存在过。突然,一只小小的身体撞在她的怀里,欢天喜地地叫道:“珩姑姑,你回来了。”她松开了金桂的手,俯身顺势将那个小身体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小可趴在若珩的肩头,百般委屈地叫道:“珩姑姑,你不要我了。”这一句撒娇的话把所有的前尘往事都给翻了出来,若珩念及与金桂一家人共同生活的点滴,不由得热泪盈眶。小可挣脱开若珩的怀抱,仔细地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再度委屈道:“珩姑姑,你不要我了。”
若珩知道小可对自己的依恋,连忙擦去了泪水,柔声道:“珩姑姑怎么会丢下小可呢。”小可眨眨眼睛,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家来住呢?”若珩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可的面颊,温言道:“珩姑姑找到的家里人了。”小可眨着眼睛想了想,用手一指贺文,小嘴一撇,很不高兴地道:“是他吗?你和他是一家人?”说完恨恨地顿着脚,道:“才不是呢,珩姑姑和我才是一家人。”言语里仿佛被人抢走了稀世珍宝一样的痛心与不舍,她还是认为是这个男人把若珩给拐跑了,所以对他颇有敌意。
贺文看见小可怒气冲冲反而更讨人喜欢的模样,莞尔一笑。小可怒道:“你坏笑什么?难道不是这样吗?”金桂怕贺文难为情,忙从若珩手里接过小可,道:“你别胡闹了,不是早告诉过你,珩姑姑找到家了,程先生是她…她的先生。”
小可根本不理会金桂的辩解,道:“不对,他不是要和姑姑结婚的人吗?怎么又是…”话没说完,就让金桂用手给堵了回去。金桂忙道:“别胡说,你这孩子真是没有分寸…”可她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得尴尬地望着贺文夫妇,硬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若珩愁肠百转,小可说的虽是孩子话,可却是字字真切,将这之间复杂的关系道的是一清二楚,她自己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好象是为别人着想,可到头来,却将别人伤地更深。
金桂在这空当慢慢地从刚刚的劣势中舒缓了一口气,虽然情有可原,但毕竟是贺文亏欠了以薇,她何必一直要矮那么一大截呢?想着便扫了贺文一眼,就在那一瞬间,突然从他眼睛里捕捉到一似莫名的伤痛之意,不由得一愣,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贺文微微一笑,道:“小可,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了?”说着,忙把进门时放在一边的一大堆礼物中,拎出几包,都是小孩子的玩具,有洋娃娃,长毛熊,积木,益智拼图。小可一看玩具,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走到贺文身边,道:“这些都是给我的?”贺文微笑着点点头,道:“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只随便选了几样。等下次我们一起去百货公司,由你自己挑选,好不好?”
因为从前家庭条件的限制,小可的玩具没有几样,难免有些耿耿于怀,之后经济好转了,金桂也未曾有在这方面替她花钱的意思,她似乎一直是被亲人疏忽的孩子。这会儿看着积木,拼图倒也罢了,只是那一个洋娃娃,大约有一米多高,身上穿着粉红色的纱裙,头顶上扎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明朗的面孔,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金黄色的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两只亮亮的眼睛闪烁着,好象随时要和人说话似的。
小可一把就把洋娃娃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望着这么多玩具,使她立刻觉得自己受到了高度的重视,刚刚一直忿忿不平的心渐渐缓和下来,她想了想,就看在这洋娃娃的份上,过去和贺文握了一个手,道:“你虽然抢走了我的珩姑姑,不过我还是谢谢你送我的玩具。”这算是已经初步原谅了他。转身,小可走上去拉着若珩的手,道:“珩姑姑,你到我屋里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也不理会金桂在后面大叫:“你这个冒失鬼,慢点,小心摔着你珩姑姑。”拽着若珩进了自己的房间。
客厅了没了小可的吵闹声,突然变得寂静地有些压抑,金桂请贺文在沙发上坐下,两个人沉默着,似乎都在寻思着合适的言辞,好一会儿,金桂突然道:“噢,还没给你泡茶呢。”说着起身到厨房去找茶叶,仿佛没有看见茶叶桶就直挺挺地立在她跟前的茶几上。
金桂搬到新家雇了佣人之后,就再也不理家务事了,所以对备用的茶叶放在厨房的哪个角落里并不清楚,她嘴里嘟哝着,有些烦躁:“这个张嫂,怎么干活的,连个茶叶也不见影。”心里恼着,便高声叫道:“张嫂…”刚叫了一声,才想起来,张嫂收拾完牌局就去买菜了。
她边想着边打开了挂橱的一扇小门,骇然发现了茶叶的踪迹,便踮起脚摸索着,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看来是要踩着板凳才行。可她偏要偷懒,不愿意再去找板凳,明知道这样够不到,却还是执着地踮起脚跟摸索着。她这一向都是懒洋洋的,大概就是从女儿的婚事失败以后吧,就开始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突然,身后响起贺文的声音:“我来吧。”说话的工夫,他已经把茶叶桶拿下来递给了她。
金桂一边往茶壶里放着茶叶,一边遗憾着,这个男人虽然比以薇的年纪大了不少,却是儒雅而又沉稳的,且不说家世渊源,单是外貌就仪表不凡,的确是女婿的最上乘人选,可惜这婚事没有成功,怨谁呢?怨他吗?怨他对以薇一直不冷不热,不够真诚?还是怨若珩?怨若珩横刀夺爱,抢走了以薇的新郎倌?似乎谁也怨不着,毕竟是以薇在庄严肃穆的教堂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我不愿意”的话,况且他和若珩本来就是夫妻嘛,说到底,横刀夺爱的应该是以薇才对。都是这命运太爱捉弄人了。
贺文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在一旁的一张餐椅上坐下来,半晌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慢慢地推到金桂面前,金桂有些奇怪,顺势在贺文对面坐下,打开信封,是一张支票,一个零,两个零,三个零…她还没有见过那么多钱,不由得心里呼呼乱跳,嗫嚅道:“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贺文正色道:“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决没有别的意思。这几年多亏您照顾若珩,我父母都很过意不去,这只是我父母的一点心意,请你无论如何要收下。”金桂不能相信似的望着贺文,发现他神情十分恳切,才颤抖着声音道:“这些钱都是给我的?”贺文点点头,道:“若珩这些年有个安身的地方,全都有赖于您的照顾,我父母觉得这些钱不足以抵偿万分之一,无论如何请你收下。噢,我父母过几天要亲自登门来拜访您呢。”
金桂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些高不可攀的“父母们”会如此通情达理平易近人,她可是领教过他们所谓上等的待人之道的,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所受到的慢怠和自己心理上因为处于劣势而承受的压迫与煎熬,还是有些愤愤不平,如今他们给她送钱来了,她凭什么不收,只有将钱牢牢地装在自己口袋里,才是最稳妥的保证。况且这也算是若珩的钱,她也应当收地心安理得。
可金桂在一时之间并不想给贺文看出自己很贪财,便推辞道:“这数目也太大了,我不能…况且那几年打仗的时候,还多亏若珩呢,要不然我们这一家子哪有今天。唉,若珩也真够命苦的。”说到最后也触动了真情,声音禁不住有些哽咽了。
贺文有些默然了,他想起若珩这几年来所受的苦,仍然心痛难当。金桂仍然小心地观察着贺文的反应,却发现他清俊的脸上突然罩上一层阴霾,眼睛里充盈着泪水。她有些吃惊,不能想象平日里一向倨傲冷淡的他,何以会有这样脆弱的表现呢?难道是她哪句话说错了吗?她嗫嚅道:“那个…你没事吧?”贺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轻轻侧过脸去,硬生生将泪水忍了回去,可满腔的悲苦还是难掩在那身躯的轻轻抖动之中。
金桂奇道:“是出了什么事吗?”贺文定了定心神,似乎是恢复了平静,才道:“没什么。噢,以薇几时才能回来?”金桂从贺文的口中听到“以薇”两字还是有些不痛快,似乎还有面对负心人的感觉,便冷言道:“她回不回来还有什么关系吗?”贺文当然明白金桂的失落与不满,道:“其实,对于以薇我是心存愧疚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真心诚意地恳求您的谅解。”
金桂没有料到贺文会如此地坦诚自己的过错,尽管这过错并非是由他一人造成的,她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立刻转缓了语气,道:“其实你也不必如此,以薇她…她和你也不相配的,这年纪,人生经历,家庭背景,都不相同,况且我们当初想地太简单了,你毕竟还是有太太的,她还在这个世界上,还偏偏和我们生活了这许多年,所以我说怨不得任何人的。”
贺文抬头望了望金桂,发现她的面色平和,似乎说的并不是一腔怨言,便道:“其实您和以薇怎么怨我都成,我只有一个请求,求您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待若珩好吗?她在整桩事件中是最无辜的。”金桂想起卓辉辞行时对她讲过的那一番前因后果,若珩与贺文的爱情纠缠,只觉得万分的惨烈与震撼人心,所有的苦难与他们比起来简直是太微不足道了,更何况若珩这些年来为这个家庭无私付出与关怀照顾,一直让她铭感于心,她不由得流下泪来,半晌才道:“是我亏欠若珩的太多了,还把硬硬地推到虎口里,差一点毁了她,自己反而过着舒坦的日子,是我才没脸对她呀…”倘若不是她赌性难戒,就不会欠下大笔的高利贷,也不会招惹上劭康,也更不会发生之后一系列错综复杂的事了,究到底,她才是罪魁祸首呀。
贺文没有理会金桂痛心疾首的神情,仍自顾自地道:“若珩这一段时间总是心结难消,觉得对不起以薇,对不起您,当然,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金桂拉起衣袖,擦了擦泪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有机会我会跟若珩讲清楚的。”
贺文黯然道:“还是越快越好,我…我只怕…我不想她她有什么遗憾。”金桂觉得贺文的话里好象有时日不多的意思,惊道:“你说什么…难道若珩…”贺文点了点头,道:“若珩不久就要做手术了,手术成功的机会…不是太理想…我…”他语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一直占据在他的心底的恐惧排山倒海地涌来,吞没了他的理智,他竟然违背了一贯的作风,在金桂面前流下泪来。
金桂见过贺文几次面,对他温文尔雅的印象很好,可潜意识里也觉得他是一个感情冷漠凡事不萦于心的人,今日竟几次目睹他脆弱地象是个孩子一样无助的表情,到底还是为了夫妻情深呀,若珩在生死存亡的边缘,他作为丈夫却无力阻止这悲惨的结局。她至此才明白为什么以薇突然象长大了似的主动从这段感情抽身离开,并不仅仅是因为与若珩感情相厚的关系,更主要的是贺文爱的人只有一个,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倘若这个人不在了,他会伤心痛苦一辈子的。
她在这一瞬间有些感慨,为这段失而复得却随时都有可能得而复失的感情心酸,从前和丈夫生离死别的一幕又闪现在眼前,有一些生疏了,却还是刻骨铭心的感觉。她知道无论什么样的都安慰不了面前这个男人,除非把他的妻子永远留在他身边,可是谁能保证,今生,他们终有一别。
半晌,金桂才道:“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们向前看,忘掉不愉快的过去,对明天应当抱着希望才是。”她很怀疑自己如何能说出如此平淡却又充满哲理的话,可似乎还是起到了作用,贺文慢慢地收尽了泪水,苦笑了笑。
两个人愣愣地坐在刚刚溜进厨房的一抹阳光里,笼着懒洋洋地不知所谓的光雾,相对无言,却不知在厨房外边的走廊里,若珩已经站了多时,她这些日子过地太幸福了,幸福有些晕头转向,让她几乎忽略了贺文对结局的承受能力,其实他一直都不象外表那样坚强,一旦她不在了,丢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可该怎么办呢?突然一阵天晕目旋,她连忙扶住了墙壁,缓缓地靠了上去,却仍然是无法支持下去的难受,难道是末路已经来临,偏偏在她最幸福的时候,她竟然无能为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求生欲望,然而似乎有些勉强,她就在绝望与惊恐地刺激中,慢慢地昏倒在地。
文强接到心程的电话,大吃一惊,简直不能相信似的,若珩竟会是他的孩子,他这才明白十年前若珩对他那种奇怪的态度,甚至还不顾性命地为他挡了一枪,她竟是程程的女儿,她是姓冯的。
丁力现在年纪老了,对于过去的种种恩怨倒也不很在意了,但是猛然听文强和程程的事,还是有些介怀,如今又添了个程程的女儿,演绎了这样一段催人泪下的动人故事,听得他心惊肉跳的。他怒气冲冲地对文强道:“文哥,你真有福,程程爱你不说,还给你生了这么好的女儿。”文强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丁力执意要跟他一道回香港,见一见程程的女儿,他也没有拒绝。然而为了等待格勒博士,他还是来得有些迟了。
曾经娇美艳丽的鲜花,已经渐渐地凋零了,病塌上沉沉昏睡的女子,还残留着十年前的清秀容颜,可那时她是多么年轻而美丽呀,如同清晨停留在窗棂上的第一抹新鲜的阳光,不,是熬过寒冬之后绽放在枝头的春天的嫩芽,于丛林之中,光彩夺目,生机勃勃。可时间毁了她,生活的磨难毁了她,命运的一再打击毁了她,究到底,是他毁了她。如今,她是苍白而没有生气的,充满了冷冷清清的凄惨与悲怆,瘦弱地躺在白的没有边际的病塌上。
文强在白色笼罩的病房里,在若珩的病床边,被痛悔与内疚紧紧地纠缠着,缓缓地地伸出手,握住了她,有一点迟疑,有一点胆怯,有一点迷惑。恍如梦境中一般。她真的是程程的女儿吗?这眉,这眼,这鼻,这唇,仔细端详,却有几分相似的,再仔细注视揣度,程程那张明朗秀美的的脸庞真真切切地来到眼前了,带着温柔的微笑,缓缓地走近,突然间变了颜色,她垂下了嘴角,蹙紧了眉头,充满了哀怨与愤怒,仿佛在怨他杀死了她的父亲,累她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生命,而他竟连她留存在这世界上的一点骨血也未能保护周全。
倘若十年前,他稍稍用用心,或许就会发现那年轻女孩所掩藏的身世之迷,她曾经来找过他的,他却没有在意,只为自己的女儿陷入了人家夫妇的婚姻而烦心懊恼。那个时候错过了倒也罢了,可她还为他拼着性命挡了一枪呀,他都没有仔细考虑其中的缘由。她到他的病房里来伏在他的身上痛哭,她默默凝视他那异样的眼神,她后来对待心程的奇怪态度,现在回想起来,他有那么多事都没放在心上。只要稍稍用用心,也许就不会落到今天的这种地步了。
床头柜的一盏小钟在悠然地走动,“嘀嗒…嘀嗒…”,一点一滴,时光在静静地流去,留给他补偿的机会还有多少?泪水浸满了眼眶,世界变得一片模糊。
若珩不知自己还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可以再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只不过她不能再住在家里了,按照医生的吩咐留在了医院里,等待为她做手术的医生从国外赶来,已经不能再拖了,身体状况的严重衰退已经不允许她继续侥幸下去。
每天近十个小时的点滴治疗是无聊而漫长的,好在有贺文陪在身边,他帮她穿衣,替她梳头,哄她吃饭,为她读书念报,帮她冷敷手背上的针孔,搀扶着她在月光下漫步,陪她在花间的长椅上细语,可她太虚弱了,总也提不起精神,常常不知不觉地靠在他的肩上沉沉地睡去,睡不了多久,他总会想尽办法把他弄醒,仿佛还带着恶作剧般的孩子气,她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也知道他是怕她从此一睡不起。
她曾经试探着跟他说起倘若劫后还有余生的话题,却给他生气的吻给堵了回去,好象他对结局如何并不在意,她便不敢再说什么了。两个人似乎都很平静,彼此坚定着还有未来,幻想着这未来不是一生一世,而是千生万世。然而,她从他在言谈间对未来的回避与闪躲,很清楚地感觉到那是对大难将至已无路可退的不安与胆战心惊,他对她笑语安慰,自己的心里却在哭泣,所谓千生万世的畅想,哪及得上一生一世的执手相握来得真切熨贴。
她忧心忡忡,总是不由自主的紧紧抓住他的双手,不愿分离,只怕一旦分开,就是千山万水。
文强感到若珩的手在轻轻地抖动,她的脸色通红,汗水涔涔,眉头紧锁,鼻翼上下起伏,陷在枕上的头不停地动来动去,好象是被梦厣着了。他看她焦躁不安的模样很是心疼,连忙上前轻轻地拍拍她的脸庞,柔声道:“若珩,醒醒…”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嚯”地坐起身来,断然抽回手,道:“你…你是谁?贺文…”这倒把他给问住了,他究竟是谁?对她而言,他或许只是个罪人。他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是…许文强。”竟然连名带姓地介绍自己,他是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父亲”这个称呼的。
若珩的确是做了一个恶梦,梦里她和贺文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他一只手轻轻握着她的手,一只手轻轻环着她的腰,让她舒服地靠在他温暖宽阔的怀里,两个人也不说话,只那么静静地坐着,空气里飘动着桅子花的清香,沁人心脾。一片树叶从头顶的树上落下,悄悄地停她的膝盖上,接着又是一片,落个不停,一会儿的工夫就铺满了地面。
起风了,风越来越大,刮地地面上的落叶疯狂乱舞,黄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花园里突然涌出很多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四下奔跑着,好象在躲避暴风雨的袭击,然而怎么跑也找不到出路,如同进了迷宫一般,人与人互相拥挤推搡着互不相让,场面一片混乱。
有一个人抓住她的手就跑,似乎把她当作了亲人,可她不是,只好拼命地挣扎,可那个人却不放松,依旧将她的手攥地紧紧的,头也不会,继续向前跑。在奔跑中,飞快地速度使她松开了贺文的手,越来越远,已没了他的身影,也听不见他的呼唤,就此在混乱的人群中分离。
她惊恐万分,大声叫着“贺文”,可惜喉咙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用尽了气力,还是哑然无声。她醒了过来,手真的被人紧紧地握着,是一个温暖宽大的手掌,可却不是贺文的,是谁呢?是谁分开了她和贺文呢?却原来是…许文强,她的亲生父亲,其实一切早就注定。她和他再度重逢了,怎么可以这样病恹恹地见他呢?她很想使自己坚强些,可还是不争气,眼泪就那么怔怔地流了下来。
文强被若珩忧怨的神情弄地更加六神无主了,半晌才道:“想不到…想不到你竟是程程的孩子。”
若珩蓦地从这个男人口中听到自己母亲的名字,生疏地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可她的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幻想了无数次父女重逢的场景,如今来到了,却是这般惨淡陌生,骨肉亲情好象隔着万分遥远,经过十几年生命的磨折,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天真的少女,对父亲怀着热切的憧憬与仰慕。生活教会了她冷静或许不太理智地去分析判断父亲对母亲感情是非,她越来越觉得父亲是自私的,自私地毁了一切,包括她母亲的生命,还有她笼罩在仇恨阴影下的童年和少女时代。
半晌,她缓缓地擦去脸上的泪痕,有些怨意地道:“你还记得她?你还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吗?”文强仿佛没有听出若珩语中含有的讥讽意味,只一味地沉浸在从前和程程在一起的美好回忆里,怔怔地出了神,好一会儿才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道:“记得?只怕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若珩在静默而又压抑的空气里冷冷地等待着文强的回答,回答的语气情深尽致,没有一丝的犹豫和后悔,她心有所动可又不肯立刻在嘴上放松,轻声道:“可你却令她伤心而终。所谓的忘不了,恐怕只是在无尽岁月里的反思下不能承受的后悔与内疚吧?”
文强虽然心有准备,可面对若珩这样直面的诘问,仍然让他有措手不及的慌乱与尴尬,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地被排山倒海的伤痛淹没了,天人永隔,他将永远不能再让程程了解自己的心意。也许若珩说得对,他这些年来这么痛苦,其实正是被这种求也求不来的痛悔折磨着,他心头一直重重地压着一坐幕碑,做再多的努力也无尽于事,搬不走的。半晌,他才喃喃地道:“孩子,等我意识到这问题时,已经太晚了。”若珩被一声“孩子”叫得冰冷的心温暖了,融融的雪在渐渐地化了,她柔声道:“是什么时候?是从我外公死去的那一刻起吗?”
文强想起敬尧中枪后猝然倒地,程程恰巧赶到那一瞬间目瞪口呆的情景,那天甭地裂的刺激依然新鲜如故,悲惨的命运好象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他摇了摇头:“不,是我眼睁睁地看她和别的男人结婚的那一刻起。”
若珩默然了,她知道那个男人是丁力,她仿佛可以体会出,文强在教堂里望着程程在他的声声呼唤与深情的注视下,终于决决地背转身去与丁力在上主的面前缔结婚姻誓言时的心情。她心有不忍,沉吟半晌,才道:“其实…我想她自始至终爱的人还是你,她并没有后悔。”
文强仿佛不能相信地凝视着若珩,当年程程与他决裂的态度是何等的坚决,那是百死不悔的坚决,后来他还是心存了一丝幻想跑到天津去祈求她的原谅,可她已经故去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听若珩这样说,大概是真的,可他仍然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若珩哑了嗓子,沉沉地道:“应该是真的,她一直保存着你们年轻时候在法国公园的一张合影,那是我对于…对于你和母亲的唯一印象。母亲很珍惜它,常常拿出来观看,只是一边看着一边留泪。当然,这些事是我后来听太婆说的。”
文强脑海中立刻闪现出那个阴森森地站在荒凉庭院的老太太,虽然瘦小枯干,却精神矍矍,在眼睛后面隐藏的那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至今还让人不寒而栗。他当时乍闻程程的死讯,心神大乱,并没有考虑哪里不妥。后来,再回想起来,才隐隐觉得这眼睛里仿佛隐藏着巨大的秘密,现在才知道,程程生下了一个女儿,至今已经快三十年了。
若珩并不知道文强在想些什么,仍旧自顾道:“我起初还以为太婆对我感情上的疏远,是气我累母亲难产而亡,其实不是,她是…她是在恨着我呀。”她说到“恨”字时声音又低了下去,那个字仿佛给狠狠地咽进了肚里,痛苦的回忆以为已经忘却了,再提起来,还是从未痊愈过的旧伤复发般的刺激,那疼痛还是让她难以承受。
冯老太太对她冷若冰霜,她单纯地以为那冷若冰霜是自己顽劣的恶果,傻傻地以为无所谓,等到稍稍懂事了,才渐渐体会出那冷若冰霜的可怕,她时刻都有被抛弃的危险。当然,她那时还不知道冯老太太不会赶她走的,而要留着她,眼睁睁地看她承受骨肉亲情的折磨,从其中品尝一些报复后的快感。
三十年过去了,时间并没有带走一切,骨肉相煎的阴影依然常驻在她心头,冯老太太为她种下的诅咒依然清晰响亮,挥之不褪。她害怕,她反感,她逃避,可无济于事,到如今她的结局,不,是她与贺文的收场,仿佛正是应验了那诅咒的效力。她分明听到自己的曾外祖母在嘿嘿地冷笑,充满了得意的满足,只为今天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牙齿咯咯地撞在一起响个不停,泪水也紧跟着再度汹涌而下。
文强当然明白若珩言语中“恨”的含义,她陡然骤变的神情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因为他的缘故,她的成长历程里没有温暖,却饱受了亲人的折磨,这折磨甚至已经蔓延到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岁月,或许还有往下的,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当年若不是他那么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冯家老宅,也许…可他凭什么呢?他其实只是一个局外人,什么也做不了的。他欲言又止,因为此时言语的安慰更无济于事,根本补偿不了她曾经受到的伤痛,可她这样哭泣着,这样叫人心疼与怜惜,他起身上前,慢慢地环住她的肩,轻轻拍打她的背心。
若珩依然抖个不停,却在文强的亲切地抚慰下,激烈的程度渐渐地松缓了下来,也许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深处对父亲的热望,顺势伏在他怀里哭出声来,哭她的委屈,哭她的爱,哭她的怨,哭她的绝望却不能心死。这一场痛哭来得汹涌澎湃,她似乎还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在贺文面前也还没有,可这个人不一样,他是她的父亲,她尽可以把积压在胸腔里对穷途末路的恐惧、怨屈都发泄出来。她还未曾体味过被父亲疼爱的滋味,此时此刻,她需要依靠他的安慰与呵护来温暖自己冰凉冷寂的心。
若珩陷在巨大的情感冲击里,已经失去了敏锐的听力,她当时并不知道这一场父女重逢还有一个旁观者,他一直静静地坐在墙边的沙发上,默默地望着屋里发生的一切,冷峻肃重的脸上阴晴难测,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到若珩哭了,他的眼里也跟着泛起了雾气,似乎才能看出他也在承受着巨大的感情震撼。
他一直都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与文强不同,知道与程程的婚姻难以维持,决不拖泥带水,虽然不情愿也还是同意了她的离婚请求。他可不是一个被感情束缚的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要全力争取岳父冯敬尧留在上海的财产和势力范围,可惜敬尧并没有这个打算,他才狠下心来帮助文强设了圈套骗了敬尧前来,将敬尧至于死地。当然他没有想到程程最后会挣脱看管拼命赶来,恰恰看到了文强射杀敬尧的那一幕。
乱了,一切开始变得乱糟糟的了,纷繁复杂的感情自此再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程程还是没有向文强开枪复仇,他当时竟充满了不快,是嫉妒的不快,原来他并不象表面上那么潇洒,他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妻子,从结婚到离婚,他一直都被嫉妒的阴影缠绕着,嫉妒毁了他的婚姻,也差一点毁了他和文强的兄弟之情。最后他在兄弟情谊面前做出了理智的决断,所以对文强去天津寻找程程,他也表现地并不在意。程程的死讯传来,他的心也陷入了痛苦的深渊,然而痛苦的时间持续地并不太久,他很快便恢复了。
他没象文强一样孤独终老,身边的女人倒是不少,甚至还有过两次婚姻,可惜都没有好的收场。人到中年以后,他才慢慢地品味出人的一生刻骨铭心的恋爱只有一次,他企图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结发妻子的影子,怎奈却是一次次揭开旧日的伤疤,只是让从前的痛苦再上演一次。于是他在一次次的痛楚中沉伦下去,渐渐地变地有些麻木了,生活虽然索然无味,却也不必再受心魔的侵扰。
可是,偏偏在他心平气和地安度“晚年”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程程的女儿,还是程程与文强所生的女儿,他们从前见过几面的,每次都是匆匆的一瞥,却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好象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如此。
他静静地坐在一边,默默地望着相拥而泣的父女二人,手心潮湿,嫉妒一滴滴从心底深处泛起了涟漪,并且迅速地蔓延开来。隔了三十几年,他还是个局外人,从前他是文强与程程之间的局外人,现在他是文强与程程女儿之间的局部外人,纵然满心渴望,想要上前抱一抱程程的小女儿,却只能静静地坐在一边,仿佛一尊极具艺术价值的雕塑,虽然凝止,却充满了七情六欲,就可惜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是丁力。
红日西下,却还要在离窗户不远处的云层里稍作停留,房间里在那一瞬间被染成橙黄色,艳丽地叫人瞠目,却惊撼不了屋里的三个人,他们依然沉浸在各自沸腾的情感里,任由橙黄色的烟尘雾蔼包裹着,忘记了天光,忘记了一切,世界就此停止了。
木俊昂首阔步地走进医院,转过花坛,绕过喷水池,穿过碧草幽幽的小径,金灿灿的阳光跳动在他身上,平和、美丽、温柔的轻风拂在人的脸上,令人沉沉欲醉。每个经过的熟人都在热情跟他打着招呼,欢迎他的提前归来,恭喜他荣升做了父亲。
是呀,他心里眼里跳动的不是阳光的投影,而是喜悦的光彩,世兰为他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他陪着她,亲眼目睹了整个生产过程的艰辛与惨痛,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儿,惊悔不安,妻子这么痛苦,都是他的错。幸而母子平安,他与妻子相拥而泣,等望着护士小姐抱过来的那一对皱巴巴的小人,又禁不住转涕为乐,象傻子一般。生命的意义在此已经豁然开朗,他对妻子感激肺腑,对她百般疼爱,舍不得离开。
怎奈世良的越洋电话连番打来,除了祝贺的言词之外,主要还是让他尽快返港做那个重要的手术,仿佛非他不可。他还有一个月的假期,尚舍不得妻子儿女,又莫不开小舅子的情面,只得将妻儿托付给乐晕了头的岳父一家人,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世良早在木俊的办公室里等得不耐烦了,一见他进来,劈头问道:“姊姊没有怪我吧?”木俊放下手里的公事包,望着满脸歉意的世良,笑道:“你说呢?这么频繁地电话,把世兰烦地催我尽快回来,省地你再罗唆个没完。”世良冲好了一杯咖啡,递到木俊跟前,做了一个揖,笑道:“都是我的错,我跟你陪罪,累你们不能再团聚些日子,可这总归是治病救人的大事,也是马虎不得的。”
木俊接过咖啡,喝了一口,道:“不过世兰说你此次热心地有些过了头,猜你大概是受托于某位美丽的小姐,才如此鞍前马后地忙碌吧?”世良微微一笑,并没有立刻否认,他摸摸光光的下巴,又道:“好歹我也是个医生,这点医生道德还是有的,和佳人无关。”说完迎着木俊全然不信的目光,才道:“哎呀,人家齐小姐的父亲就是我们医院的捐赠人齐善章嘛,齐氏一族历来出手是很大方的,况且这也是我们职责范围内的帮忙,难道还不应该吗?”
世良为了加重自己话语的真实性和力度,便在木俊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木俊刚好正喝着咖啡,倒吸了一口气,差点给呛着了,连忙闪开了身子,到办公桌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道:“你还是这么冒失。”
他们之间一向没有拘束的,同在一间医院工作,后来还成了亲戚,加之世良爽朗外向的性格,两人似乎是朋友之情要大于朗舅之谊,相处地很是融洽。世兰的父母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希望他能早日成家立业,为家族延续香火,怎奈这位公子偏生就了潇洒自由的性情,只谈恋爱,并不结婚,还言之凿凿,说是还没有碰到能让他走进婚姻这坟墓的“绝代佳人”。世兰总是取笑他眼高手低,只怕混到最后真地只剩下“绝代佳人”了,他似乎也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不亦乐乎,好在父母姊姊相隔遥远,无非对他进行听觉上的轰炸,在行动上却是管不了他的。
木俊想起这趟在美国从亲戚中间听到的传闻,世良结识了一为银行家的千金,竟然改变以往的作风,收起了决不结婚的狂言,似乎对之很是痴迷。岳父岳母都很高兴,祈祷着儿子能够修身养性马到成功,所以对他连连地催促木俊返港倒也没有制止,反而交代木俊这次一定要盯紧小舅子的婚事,要不是儿孙缠身,他们只怕也要跟着一同回来的。
世良望着木俊出神的表情,笑道:“怎么,又在想姊姊了?姊姊可真能干,一次就解决问题生下龙凤胎,你们可是儿女双全了。不过也有一点可惜,要是两个儿子就好了,我们两家一边一个,老爹老娘就不会挂念我的终身大事,时时刻刻催促我结婚了。”言下之意还是有遗憾,他想到父母亲为抱孙子望穿秋水的渴望,叹了一口气,他的确是有点不孝,是该结婚了。一想到“结婚”二字,他以前顶顶头痛的,可自从遇见朗星之后,似乎一切都有所改变了,本来以为会有点希望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蒋劭康,弄了一个乌烟瘴气,伤透了朗星的心,不知道他有还有机会呢?
木俊听着世良的玩笑话,也笑出声来,道:“恐怕是帮不了你了。不过这次手术我必定会全力以赴,你放心,事关你的未来前途嘛。”世良突然正色道:“其实这个手术的难度是相当高的,之前我电话里也没法跟你讲地仔细些,只怕…”随后就将手术的危险程度向木俊说了个大概。木俊收敛了笑容,他虽然是目前香港数一数二的脑外科手术医生,却也没有几成的把握,沉吟了片刻,才道:“如此严重的病情,为什么到现在才收治入院呢?”
世良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齐小姐托我后,我立刻给你打了电话要你回来,可病人的血型比较罕见,做手术所需的血浆一直没有备妥,才一拖再拖的。况且,病人对自己的病情很清楚,一直拒绝作手术治疗,之后还离开了医院。说实在的,其实我也是对于手术做与不做之间的胜算比较没有把握,也不好干涉病人的自主权,只好…”
木俊站起身来,道:“如此严重的情况,是不能再耽搁了,我们这就去看看病人,噢,你顺便把病人的详细资料拿来。”世良一把拽住往外走的木俊,道:“哎,你先别急,我今天特意在办公室等你其实是有件事要和你说。”木俊回身望着世良欲言又止的神情,奇道:“发生什么事了?病人已经…”世良看木俊想差了,也不好再隐瞒下去,道:“病人还活着,只是我不近人情地把你催回来,你回来了,可人家却已经从外国请来了别的医生了。”木俊一怔,笑道:“那有什么,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情,你又何必如此。”
世良想想姊姊和刚出生的两个小宝宝,还是有些内疚,他上前搭住木俊的肩头,道:“你真的不怪我诓了你?早知如此,你还不如待在姊姊和孩子身边呢。”木俊微微一笑,道:“快走吧,我们理当过去看看的,否则无法跟你的齐小姐交代呀。”世良不理木俊的调侃,拉着他一起出了办公室,道:“的确是应该去看看,他们请的是格勒博士。”这倒引起了木俊的注意,笑道:“这家人的确是有些来头,好大的面子,竟然能让他长途跋涉地赶到香港来做手术。” 世良摇了摇头,没有接茬,似乎也有同感。
木俊推开病房门进入外面的会客室里,竟然站了不少人,宽敞的房间里反而显得有些拥挤,他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迎了上来,冲着他们道:“世良。”世良立刻越过走在前面的木俊,脸上堆满了笑容迎了过去,待走近了才又回转身,拉起木俊的胳膊,道:“我来介绍,齐朗星小姐,我姊夫方木俊医生。”
朗星微笑着还未出声,站在她另一侧的一个年轻的贵妇人“咦”了一声,道:“怎么会是你?”木俊在屋内此起彼伏的小声交谈里镇定着自己的情绪,他看清了那个贵妇人的面庞,是他在十几年前绑架过的许心程。他的心抽搐了一下,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意乱,想不到在香港这小城还能遇见故人,而且不止一个。上海的老熟人都来了,心程不远处的透明玻璃窗前站着两个年长的男人,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玻璃窗内的情形,似乎是被心程突然提高八度的惊诧声音所吸引,转过身来,他看清了,是文强与丁力。
木俊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在那一瞬间紧紧地捕捉住文强的目光,过了这几年,与世兰在一起的温馨融洽的婚姻生活,他早已给妻子慢慢地磨掉了当年冲动急暴的脾气,然而,再见到仇人,竟还是有些放不下。可文强的目光却让他突然有一点不安,那里起初有一点惊奇和迷惑,但瞬间就不见了,重新被焦急和忧虑填满,在他犀利的注视下根本没有招架之力,似乎根本就不想抵抗,只软弱地如同一个等待特赦的死囚一样无助。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双鬓斑白,风采不再,已经年华老去了。
他的心软了下来,算了,他已经答应过若珩不再报仇的,那是他对若珩最郑重的承诺,无论如何也不能违背,既然已经答应了若珩,还是算了吧,从前的事还是不要再提了。若珩…他打了一个寒颤,重新打量着充满凄凉意味的文强,刚刚抽搐过的心再度紧缩了起来,该不是…他大踏步走到玻璃窗一侧的门前,一把推开了门。
屋里拉着百叶窗,还是有一些阳光溜了进来,他的父亲秉轩正在阳光里和一个外国老头看一张片子,还不时小声地嘀咕着,一个高大的男子静静地站在一边却神色紧张,仿佛在等待着宣判。他的心噔噔地跳个不停,好害怕看见这样一张熟悉的脸上,在此刻涌现出这样焦虑不安的神情。
贺文听见推门的声音,转过身来,看着在门边目瞪口呆的木俊,微微一笑,却难掩其中的凄凉意味。木俊顺着贺文的笑意向前望去,发现在病床上坐着一个女人,是,若珩,竟会是若珩,原来早些日子世良央求他诊治的病人,竟是他思念已久的若珩。他万万没有想到,再见到若珩时,她已经瞎了。
他越过格勒博士和秉轩,走了上去,全然不理会玻璃内外的诧异目光,伸出手,在她的面前轻轻地晃动了几下,可她毫无反应,仍旧茫然地盯着前方。他只觉得心里一阵沸热,一阵冰凉,一颗心就象要爆炸了一样。他托起她的手,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泪水已经是止不住地,顺着面颊滚了下来。
若珩似乎还沉浸在昨日与文强相聚的巨大感情冲击里,在这样决定她命运的关键时刻,却显得有些茫然。暴风雨来临前等待气氛里的沉滞与凝肃,加重了对她和周围每一个关心她的人的煎熬,她不愿意这样,宁愿保持着过往平静淡然的态度,仿佛并不太在意,尽管她的内心深处也是波涛汹涌。
一个外国老头很亲切地询问她最近身体的状况,并不时地和身边另外一个人小声地讨论着,她知道这便是文强从国外请来的专家,贺文早上告诉她格勒博士的医术很高明,还没有失败过,言语间充满了对手术成功的笃定。她似乎给贺文感染了,也坚定了信心,有这么多关心她的人,上天或许会对她网开一面吧?
突然,有人很不客气地推开房门,在门边停留了片刻,接着急冲冲地来到了床前,还未等她仔细地分辨,就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不由得令她大惊失色,刚要挣脱,却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道:“若珩,对不起,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
若珩这些年来因为失明的痛苦和死亡的威胁,也曾经对木俊心存埋怨,可理智告诉她,这并不是木俊的错,他有充分的理由开那一枪,而她迎了过去,也是心甘情愿的。木俊的言语里充满了愧疚与懊悔,她不便就此推开他,只得任由他抱着,笑道:“我们好久不见了,想不到…想不到还会有再会的一天。”说到后来,她也觉得有些凄怆之意,该聚的人都聚到了,可天下却没有不散的宴席呀。
半晌,木俊才缓缓地地松开怀抱,在泪眼中凝视着若珩,清淡温和的笑容,疏散柔软的神情,除了有些苍白和瘦弱,她还是十年前那个雅致亲切的女人,可惜看不见了,是他夺去了她的光明。世良刚刚介绍过她的病状,他当初只是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来考虑,此刻想到其中的艰险,当真心如刀割,犹如切肤之痛。他又重复了一遍,道:“若珩,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
若珩微笑道:“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又何必介怀呢?况且人生的事情有几样是我们能控制了的。木俊,算了,你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与牺牲,我们其实早已两不相欠的。”木俊看着她淡然的表情,似乎有些疏远之意,猛然想起十年前在上海法国公园里,她听到他是日本人时,也是这样的神色,便急道:“若珩,我不是…我不是日本人。我已经找到了亲生父亲,我是姓方的。”若珩仍旧淡淡地一笑,道:“噢。”
贺文走过去,把木俊拉起来,笑道:“你们多年不见,自有许多话要讲,不过目前还是让格勒博士先给若珩检查身体吧。”木俊才恍然自己刚刚在众人面前有些失态,连忙擦擦眼泪,道:“为什么子弹一直没有取出来?”贺文道:“说来话长,我们先出去说吧,不要妨碍医生工作了。”说完又走到若珩身边,跟她低语了几句。若珩点点头,笑靥如花,全无刚才冷淡的样子。木俊看见了,偷偷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若珩何曾给过自己这种颜色?
木俊在走出病房的时候,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秉轩和跟进来的世良,迎着他们疑问、惊诧的目光,知道自己今晚回家,是躲不了一场“审问”的,不过他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了。
贺文在走廊上将若珩这几年的遭遇,简单地向木俊叙述了一遍。木俊是越听越惊,越听越痛,他惊得是若珩竟然狠心和贺文分离,痛得是若珩这几年在外颠惫流离,孤单飘零。然而,这罪魁祸首还是他,如果当年他不是执意要报杀母之仇,若珩也不会受伤,也不会遭受盲眼的痛苦。他想着想着,痛恨着自己的自私与冒失,却无处发泄,只好在墙上狠捶了几下。贺文想起前尘往事,也不胜唏嘘,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木俊,只好在他后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木俊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贺文,道:“刚刚我…没想到会见到若珩,也没想到她的眼睛竟然瞎了,所以情绪有些失控,你不要…”贺文笑道:“我明白的。”木俊道:“那…你不再恨我了?”贺文想了想,微微一笑,悠然道:“若不是这些年的苦苦等待与思念,我都不知道自己对她竟是这般刻骨铭心的倾心爱恋。”木俊喃喃自语道:“刻骨铭心…倾心爱恋…”心里却辗转着:“若珩,你可知道,当日我对你也是刻骨铭心的倾心爱恋呀。”他长叹了一口气,不知再说什么才好。
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竟使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尤其是若珩,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原来她并不是文强的孩子,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其实文强对于这个结果早就心中有数,他和程程相爱,但始终没有越轨半步,程程怎么可能为他生下女儿呢?他起初没有说出来,其实是但愿这个女儿是他的,可是牵扯到若珩手术需要输血,是万万马虎不得的。
若珩这时再次体会到命运无情的捉弄,人生的无奈与莫名其妙。冯老太太冷酷地欺骗了她,对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让她为之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所为的人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么她的亲生父亲是谁?她又是谁?她究竟是谁的孩子?是谁在冥冥之中操纵了她的人生,该不会她也不是程程的女儿吧?也不对,冯老太太如果真是骗她,又何必让她立下不准与文强相认的誓言,又何必为她的将来作重要的安排,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六神无主,心绪纷纷。
文强安慰道:“孩子,你别难过。”若珩抓住他的胳膊,哽道:“你早就知道吧?”文强道:“我爱你的母亲,一生都是,但我们却从未越矩半分。”
丁力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这会儿看见若珩痛苦的模样,走过来,道:“孩子,我对不起你,这三十年来我竟不知道程程给我生下了这么好的女儿。”
众人在惊愣中又接到一个更大的惊叹号。心程叫道:“力叔,怎么回事?”若珩在唏嘘中也愣住了。丁力道:“这报告上你的血型,这血型是极为特殊的,我也是的,你既是程程的女儿,我想你应当是我的孩子。”
文强拍拍若珩的肩,道:“孩子,应该没错的,其实我一直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和你母亲相爱,却因为和你外公结怨太深而不能和她在一起,后来你母亲就和阿力结了婚,虽然后来他们分开了,我也没能和你母亲再在一起。因为在这之后的一个月,我做了一件让我们永远都无法回头的事。孩子,我为了报仇,竟然在你母亲面前,打死了…你的外公。”他因为又回忆起以前的那段悲惨的往事,一时之间情难自控,流下来泪来。他背过身子去,不想让人看见。都这么多年了,原来他还是放不下。
若珩在泪眼模糊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丁力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孩子,我在有生之年还能知道,应该不算晚吧。”说着也是老泪纵横。若珩很难在短时间内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她对于父亲的影相是她失明前文强的样貌,她无法将埋藏了这么多年对文强的感情再转移到别人身上去。况且她对于目前这个突然间变成自己父亲的人几乎是一无所知,她的手握在他温暖的大手里,只是抖个不停。
丁力转回身对文强道:“文哥,虽然程程不爱我,可还是给我留下这么好的女儿,我应该比你幸福吧?只可惜,程程她…”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文强想起以往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想起了程程的早逝,不由得凄然一笑。是啊,程程死了,他年轻时的执着究竟又得到了什么呢?人生最大的折磨与悲怆,乃是等到后悔时,却永远都没有机会进行补偿和道歉。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已如烟云般霏霏然消散,他仅剩的亦只有凄然的一笑。
日暮的山顶,吹着悠悠地晚风,虽然已接近夏天,却还有一丝微微的凉意。四周静悄悄地,墨如青黛的山峰在云雾的笼罩下,愈发显地苍茫了。然而,没有多久,天空突然在一瞬间变成了烟霞万倾的湖面,太阳躲进了灰蓝色的云层里,渐渐地要睡去了。世界在此刻已经平静安谧到了极致,凉亭里相偎而坐的男女,一动也不动,似乎也怕惊扰了落霞在辞去时这片刻的荣华显耀。
过了一会儿,贺文轻声道:“珩珩,你冷吗?坐了这么久,你累不累?”若珩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却又向贺文的怀里靠了靠,她至此仍然不能相信关于自己父亲的事,可是明天,明天,丁力的血就会流到她的身体里,她又不能不相信,要是母亲还活着就好了,可是终究是不能了。她这一段传奇,应该算是传奇吧,只是为了一个误会,不过也并不完全是,还是为了她所爱的人。
若珩突然叹了一口气,好象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其实这些日子来她真的很累,倘若不是贺文,她似乎已经连支撑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什么时候才是结束呢?贺文听到若珩的叹息声,关切道:“你怎么了?”若珩笑道:“我是在想关于自己身世的事。贺文,我是不是很傻,这些年来做了那么些事,好象是为了别人,却没有一样可以圆满的。哎,倘若当年我做别样的选择,也许我们今天就不会这样了。”
贺文当然明白若珩的意思,他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也许今天的一切都可以避免了。可是他的妻就是那么一个人,又怎么能改变呢?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说地一点也不假。
山间的树叶沙沙地响起来,风劲似乎越来越大了。贺文轻声道:“起风了,我们回去吧,你明天还要做手术呢。真不该这么惯着你,背着医生护士带你偷偷地溜出医院来,你为什么非要到山顶来呢?”若珩想了想,才道:“贺文,你可还记得那一年仲秋节的郊外之行吗?那一派田园风光山野之乐,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贺文此刻想起年轻时候的甜蜜情景,也不知是喜还是悲。
若珩继续道:“贺文,十年前我与你分离的时候,好想与你再去一趟,可惜终究也不能够。贺文…我有一件事求你。”贺文心头一紧,似乎已经预想到若珩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的心情不胜凄凉,伤恸在肝肠底处翻滚不已。半晌,他才道:“我…我能为你做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呢?”他恨不得以身来替她承受明天的生死考验,可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什么也做不了的。
若珩仿佛并不曾理会贺文的悲苦,仍旧道:“贺文,但愿还有劫后余生,倘若我劫后不保…”贺文迅速地用手捂住了若珩的嘴,一行清泪流了下来,滑进嘴角,一股心酸的味道。他道:“你不要再说了。”若珩缓缓地离开贺文的怀抱,挣脱开他的手,平静了片刻,才道:“贺文,你我始终要面对的,是不是?倘若真有那样的一刻,请你替我好好地活着,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答应我,贺文,请你答应我。”说到后来,她渐渐地有些气力不支似的,声音越来越弱,语调却还是坚定不移的。
贺文紧紧地握着若珩的双手,在泪眼模糊中摇着头,可惜她看不见,仍执拗地追问道:“贺文,你答应我。”直到逼他说出一个“好”字,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将头缓缓地靠在他的肩头,柔声道:“贺文,其实我一点都不怕,我现在觉得好幸福,能和你再在一起,我真的好幸福。”她其实还想求他,倘若她大劫难保,可将她埋葬于十年前的青山绿水之间,她想永远记得和他曾有过的幸福快乐的时光,可面对贺文的惊恐伤痛,她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桃红色的云霞渐渐地隐褪了,黑暗迅速地降临了,这是每天必经的时刻,也是自然最正常的秩序,却给了贺文最深刻的刺激,仿佛在这正常里包藏着深沉的恐怖,让他畏惧的恐怖。他想急于摆脱这种可怕的感觉,道:“珩珩,你真的不用怕,虽然我不能进手术室里去,可木俊他会由始至终地陪着你,他可是香港最好的外科手术医生,还有…主刀的是格勒博士…还有…劭康他已经找到了与你血型相符的人,…就算力叔…不…是父亲他…”他说着说着,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若珩听着贺文语无伦次的话语,心里很清楚他的意思,想出言安慰,可惜身子越来越疲倦了,眼皮也越来越沉,只得反转手来握住他的。她在十年之后再被推进手术室,心里非常清楚将要冒的风险,可是她并不害怕。纵使年华似水,美人迟暮,也不要紧,她知道在这世上,于千万人之中有那么一个人还在那里等着她,他是她的,她是他的。这一生,他和她,等待的是爱,变幻的是爱,挣扎的是爱,爱到了别离还是爱。
一会儿,若珩喃喃道:“贺文,我真的有些累了,好想睡一觉。”贺文眉头一蹙,沉声道:“那我们回去吧。”若珩轻声道:“不,再坐一会儿吧,太阳还没有落呢,我们等着明天的日出,好不好?”贺文当然不能告诉若珩太阳已经下山了,现在四周已经是漆黑一片了。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逝去了,若珩陷在贺文肩上的头越陷越深,搭在他手背的手却缓缓地滑落下去,她睡着了吗?贺文浑身颤抖,紧紧咬住嘴唇,却没有变换姿势,只有泪水汹涌不尽。
黑暗过后,黎明就会来临,可他们的黎明真的会来吗?他们经历千难万险,才得短暂的相聚,只企求上苍能将这幸福延续下去。
只是,上苍真的会对他们网开一面吗?
尾声
程程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不能动了,脑袋仿佛还听使唤,她已病得太久了,她也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些年,她始终未能作一个真正的修女,因为她的心始终不曾平静过,始终为几十年前的恩恩怨怨心猿意马,牵牵绊绊。现在,在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她还有满怀的哀怨和凄惨,为的是那个她毕生爱恋的人,现在她和他很快就可以碰面了,上帝应该为他们作一个更好的安排。窗外面的雨下的真大呀,打在窗户上噔噔作响,可是已在她心里激不起任何的波澜,她要去见文强,还有她夭折的小女儿。
在若珩与文强重逢的时候,程程在遥远的异国一间破旧的医院里闭上了眼睛。她们是亲人,在这世上的两个角落里,谁也不知道谁的确实存在,现在纵是咫尺天涯,也已相见无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