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四部 恍然隔世 二十六(1 / 1)
贺文握着熟睡中若珩的手,仍然惊诧地不可思议,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上天让他们相爱,却偏偏不给幸福,难道幸福只是一刹那的光辉,电光火石之后等来的是漫长而没有边际的苦难?春天温暖的阳光弥漫在宽敞的卧室里,迷迷蒙蒙,仿佛在空气里飞舞着驱散不尽的尘埃,异常清晰,洒洒的,几乎要将人淹没。在这徐徐的烟雾中,他几多彷徨,几多惊恐。
从前走过的人生,亦真亦幻,似梦非梦,上海旧家的庭院深处,在青草碧碧的秋千架上,一个身着桃红色旗袍的少女在荡呀荡,秀美稚气的脸上双眸炯炯,星波流传,神采飞扬之间难掩隐藏不住的娇媚和楚楚动人。他印象里永远的新娘,如今却瘦骨伶仃地躺在床上,这眉,这眼,这鼻,这唇,思之经年,常常魂牵梦绕,当真的近在咫尺时,却是没有丝毫的喜悦。他这一生里,总是要经历一场场生离死别的严峻考验,非得有坚定的信念和强大的勇气是难以承受的,他有足够的信念和勇气吗?他和她的重逢怕只怕又是一场死灰复燃的快乐,长久不了的,倘若那一天来临了,他可还撑地下去?
若珩梦见自己走在漫无边际的旷野间,四周白雾茫茫,伸手不见五指,她揉揉眼睛,可惜还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没有路人,也没有其他的生灵,静寂无声。她摸索着朝前行进着,突然脚下一滑,跌到在地,有一种目标不明的疲倦,她顺势躺了下来,身下异常的柔软,不一会儿的工夫,她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睁开眼,雾已经散了,阳光灿烂,微风送爽,群莺乱舞,她正躺在如茵的碧草间,漫天的花瓣,随风而坠,落在她的身上,究竟有多久没有过这种温馨畅怀的感觉了,她还没来得及分清楚,一个身穿鹅黄色旗袍的女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颊,而后又将她温柔抱在怀里。她有些不知所措,可也禁不住那温暖的震撼与诱惑,一动不动。
仔细地用目观看,那女人的眉目竟然酷似她的母亲,她心头狂喜,想要大声地呼唤母亲一声,怎奈咽喉里仿佛塞着硬物,喊不出声来。也许因为她的态度怠慢了,她的母亲只抱了她一会儿,就不见了,消失地无影无踪,她在匆忙间想要站起身来追赶,脚下却被杂草绊住了,她拼命地挣扎顿脚,突然从陆地沉入了水中,慢慢地,不断地下沉,四周没有救生的船只,没有浮萍,没有木板,没有一丝一毫可以抓住的支撑。她还不想死,惟有努力地挣扎在不停的呛水中终于浮上了水面。
她在匆忙瞥见在遥远的对岸,贺文匆匆地赶来,正在焦急地张望,可她太累了,已经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告诉他,她的存在。隔着茫茫的水域,她和他,就此生离死别。她又沉了下去,沉下去,心里还想着岸上的人,充满了强烈地求生欲望,大声呼唤道:“贺文…”但愿他还能听得见。
“我在这里。”若珩非常清楚地听到了那个熟悉而温暖的声音,正在用很平静的语气告诉她,仿佛一句“我在这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对她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生命至此,已经足以了。她缓缓地地睁开眼睛,漆黑一片,难道又是一个梦境,不由得她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抬起手,恍然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攥在一只宽大坚韧有力的手掌里。
贺文尽力地掩饰着心中的绝望与酸楚,微笑道:“你醒了,可真能睡,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他真的害怕她再也不会醒来。若珩挣扎着要坐起身来,贺文连忙松开手,俯身将她扶起来半靠在床头上。她似乎有些瑟缩,有些迟疑,有些惶然,静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这是在哪里?”
贺文望着若珩茫然无助的表情,心中一痛,他对于她的失明还是难以接受,更无法想象她在过去的十年里的生活遭遇。温暖的空气里流动着一股寒冷的悲哀,好一会儿,他才道:“当然,是在家里。”说完,他坐在床边,复又住若珩的手,轻轻地握住,却不留一丝空隙,道:“若珩,你回家了。”
回家,本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可为何她还是这般的尴尬、矛盾、不安?码头上的激情重逢并不能使若珩理直气壮地生活在这里,生与死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她与贺文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激情与理性,清醒与困惑,深深地困扰着她,她保持着原有的姿态静静地靠在床上,已经被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死亡将近的悲哀给淹没了。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贺文柔声道:“你又要退缩了。”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退缩?事情演变今天这个地步,只怕她已经退无可退了。
贺文有了十年前的惨痛教训,当然不能再给若珩退缩的机会,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柔声道:“你不会因为睡了一觉,就将码头上对我说过的话忘地一干二净了吧?”若珩回味起那热烈澎湃的情感,心中伤痛,一颗清泪冲出眼眶,迅速地滑落下来,道:“贺文,也许…其实重逢对我们来说未必是件好事,我的意思是…”她嗫嚅着尚不知如何将自己的意思婉转地表达出来,他突然近身过来,轻轻地吻去了她面颊上残留的泪水。
若珩的身体被这一吻吻地轻轻地摇晃起来,在贺文的怀抱里,竟然象是着了魔似的,所有的坚强都不管用了,她无力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轻柔地拥抱着她,抚摸着她的背心,十分平静地道:“你怎么会是我的拖累呢?这一天一夜里,我在床边守着你,看着熟睡的样子,心里即温暖又踏实。十年里,我吃饭的时候,常常会想,若珩她也在吃饭吧?在吃什么呢?有时侯经过百货公司看见太太小姐们在挑选时装,我就想若珩现在穿什么样的衣服呢?穿上这件应该比别人更漂亮的。搬到香港来重新装修房子,我又想,若珩她喜欢把房子装修成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比照着上海家里的样子,连家具都一模一样。衣橱里挂的都是你从前穿过的衣服,洒着你喜欢的香水味道,书柜堆放着你从前看过的书籍,玻璃窗前挂着你喜欢的风铃,连花瓶里也永远按着季节插满了你喜欢的鲜花。也许你觉得我很傻,可只有这样,我才会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有时候,我站在偌大的房间里,看着墙的上的结婚照片,望着满屋的旧家具,几乎每样东西都和你有关,而你却不在了,我心灰意冷地也想过逃开。跑回美国,本以为会好一点,可住不了多久,就会跑回来,至少在这里与你是最接近的。然而,若珩,这些都是虚幻而不真实的,都及不上你在我身边的万分之一。若珩,我很清楚你现在的情形,所以时间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地宝贵,决不能再浪费了,难道你要让我遗憾终生吗?。”
若珩在贺文的怀里渐渐地平静了,只是抽泣无语,进退两难的滋味到此才算品尝地透彻至顶。
良久,贺文慢慢地松开了若珩,微笑道:“时候不早了,起来吧,我们下楼吃饭去,家里人在等着你,昨天他们都来看过你好几回了。”若珩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想洗个澡。”贺文道:“那我去给你放水。”说着起身走进了浴室。等他再回到卧室里,看见若珩独自在黑暗里摸索着,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住了手,笑道:“贺文,你当真把从前上海旧家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贺文走上前拉住若珩的手,将她的头发抿到耳后,道:“只有衣服和书籍,还有你的一些首饰和用品,家具是我到香港以后请人定做的。”他想起那时候,因为她的出走所带来的刺激和羞辱,几乎将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之后后悔了,只好按照从前的摆设重新购置,当然这些伤心的往事是不能再提起了。
若珩听着贺文的话,感触良多,慢慢地将身体依偎在他的胸前,只听他又道:“现在好了,一切都好了。”是呀,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倒是什么也不用惧怕的,但愿一切都好了。两个人默默地伫立在落地窗前,彼此享受着能再一起的温馨时刻。半晌,贺文才道:“再不去洗澡,水都要凉了。”若珩有些不好意思,站直了身子,道:“那就先不洗了,只简单洗个脸吧,我想大家也该等地着急了。”
贺文伴着若珩来到楼下的客厅里,宗浦、宗泽两夫妇正在逗着贺言的儿子玩乐,倒是碧亭先看见了他们,抢先一步迎了过来,稍一打量,若珩的瞳仁无神,双眼果然已经瞎了,不由得心里一酸,拉住若珩的手,道:“我的孩子,你可是受苦了。”说着忍不住就要哭出来。
静妤抱着孩子也跟上来,见此情景,也有些心酸,忙岔道:“宝宝,快看看你外婆,真没羞,那么大的人了…”那孩子望着碧亭奇怪的面容,仿佛很感兴趣,伸出一只小手,嘴里“呀呀”地叫起来,碧亭才破涕为笑,道:“去,去,谁要理你。”
这时候,宗浦、宗泽兄弟都站起来,贺文跟若珩耳语了几句,若珩微笑着叫道:“爸爸,二叔。”宗浦笑道:“回家就好。”昨晚,当若珩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贺言已把她当年为什么要离家出走的种种经过,向宗浦、宗泽夫妇简略地说了个大概。宗浦、宗泽夫妇听了若珩的遭遇,都唏嘘不已,现在看她虽然穿了一件从前经常穿的一件绛红色旗袍,整齐地梳理过头发,脸上淡淡地扑了一层粉,却还是掩饰不了憔悴而惨淡的面容,他们曾经领略过她失明后的困窘与无助,况且还知道她此时是病魔缠身,生死不知,此情此景,更是叫人疼惜了。
他们对这个“外逃”的媳妇一直怀着疑问,因为十年前和她共同生活所留下的美好印象,长久以来他们仍不能相信,她是和别的男人私奔跑掉了,但是感情的事很难用对或错来衡量的,那时候,事实摆在面前,也不由让他们不信。谁知道,却是这样的一番经过。
这几年来,他们本以为贺文已经好了,原来他一直都没有痊愈。没有了若珩,他根本就好不了。他们终于明白,贺文的痛苦并不仅仅是因为若珩的背叛所带来的耻辱和愤恨,更加因为他是爱她的,一直都是。可是这爱的代价未免也太惨痛了,难道就因为,年轻时,谁也不懂得爱情吗?
贺文搀着若珩到客厅中央的一张沙发上刚刚坐下,贺言的儿子大概没能从碧亭那里得到安慰,有些恼羞成怒,突然“哇”地哭出声开。若珩再回到这些亲人中间,虽然欢喜,却也有些不安和无措,当初她毕竟是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弃他们而去了,在长辈们的眼中难免是有些“离经叛道”的。幸而宝宝的哭声分散了她尴尬难堪的处境,若珩微微笑道:“是贺言的儿子吗?我能抱抱他吗?”
静妤抱着孩子过来坐在若珩的身边,笑道:“他可皮了,来给舅母抱一会儿。”若珩张开手,保持一个很亲切的微笑,将孩子抱了过来,她有养育小可的经验,自然是驾轻就熟的。那孩子或许是因为亲切的面容和温柔的怀抱,又或许是给陌生的人抱住了,不敢再撒野,只在若珩的怀里摇了几摇,就立即停止了哭泣,叭嗒着小嘴,瞪着眼睛,好奇地盯着抱着自己的这个女人,突然“咯”地笑出声来,是若珩逗了他一逗,他见有人注意自己,非常得意,“咯咯”地笑个不停。
碧亭笑道:“瞧这孩子乐的。若珩,真是跟你投缘分,我逗他都没乐成这样。”宗泽在一旁突然道:“你没给贺言打电话叫他们过来吃饭。”碧亭道:“打了,就是刚刚去打电话不理他,才把他给惹恼了。那边佣人说他们夫妇早出门了,估计就是到这边来了。”
正说着,就听见贺言的声音从门厅传来:“谁在说我呢?”静妤笑道:“这人真是不经念叨,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说话间,贺言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启峰、嘉和、心程紧随其后。贺言看见若珩正和孩子玩地高兴,笑道:“咦,真奇怪,若珩,才这么点工夫,你就把这个小魔王给收地服服帖帖了?这下好了。以后有你替我照看孩子,我总算可以轻松了。”碧亭嗔道:“你这孩子,真是口没遮拦。”嘉和笑道:“这都是启峰惯的。”启峰微微一笑,倒也没有辩解。
若珩有些奇怪,想不到贺言竟然和启峰结婚了,十年前她离开的时候,贺言所恋的不是乐天吗?她本来以为这些年他们一直在一起的,原来不是。那么,乐天去哪里了呢?他过地好不好呢?她禁不住有些心慌意乱起来,贺文应当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吧?
贺文一看心程也来了,急忙站起身来,笑道:“你来了。”心程也不理他,跟宗浦、宗浦夫妇招呼了一声,就在贺文腾出来的地方坐下,道:“若珩,你的身体好些了吗?”若珩下楼来,大家一直都在尽量避免提及有关若珩身体的话题,现在由心程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都怔住了。
半晌,嘉和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愤,也学着贺文的口气,笑道:“若珩,好久不见。”心程白了嘉和一眼,道:“你拽什么文,我要和若珩说正经事呢。”嘉和立刻乖乖地不做声了。静妤微笑道:“宝宝,来跟婆婆去花园里玩去。”说着强接过极不情愿的孩子,站起身,冲着宗浦、宗泽、碧亭使了个眼色,道:“我们别在这儿碍事,让他们谈谈吧。”
待宗浦、宗泽夫妇离开后,心程道:“若珩,不管我们是否有血缘关系,我们究竟是姊妹,我已经给爸爸打了电话,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他,你不会怪我吧。”尽管若珩不象十年前那样执着了,可再听到文强的名字还是有些怆然,“爸爸”,顶普通不过的称呼,对于她来说却是沉重的负担,以生命为代价衡量父女之间的亲情,未免也太过残酷了。她还是用尽量平淡的口吻道:“怎么会呢。”
心程道:“若珩,我想我们不应该再为上一代的恩恩怨怨而烦恼了。过几天,爸爸和力叔就会从美国回来,噢,爸爸是要等他的一位老朋友,一位著名的脑外科手术专家,请他回香港为你做手术。”说完,她意味深长地望了贺文一眼,又道:“若珩,这么艰难我们还能重逢,所以要抱着希望才是呀。”
其实,若珩这十年来对于复明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再加上死亡的威胁与劭康的步步紧逼,她早已经对生存不抱太大的希望了,更别提再回到手术台上去。可是心程的话还是触动了她。是呀,十年了,她真的很想再看看贺文,尤其是再回到他身边时,重新体会到生命的意义,时间是这么宝贵,但愿能够天长地久,只是成功的机会能有多大呢?只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嘉和看着若珩有些黯然的神色,低声问身边的贺文,道:“住在家里不要紧吗?”还未等贺文回答,贺言抢道:“我和大哥问过医生了,在手术之前的这段时间可以住在家里,每天医生和护士都会到家里来做例行检查。既然如此,何必住到冰冷可怕的医院里去呢。”嘉和却还是不放心,嘟哝了一声,道:“真的可以吗?我觉得还是住到医院去保险。”
其实贺文也很清楚嘉和的顾虑所在,他何尝不是,可若珩的意思似乎是对医院充满了强烈的恐惧,他牢牢地记着她昏倒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我决不去医院。”他才按照她的意思,将医生请到家里来。医生简单地检查过之后,情况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坏,在家里打点滴控制治疗也是一样的,可想要没有后顾之忧,手术仍然是必要的,而且还是越快越好,当然手术的危险程度仍然很高,可是不手术,却很难保证,下一次再昏倒,还会不会醒来。
若珩不愿意总是围绕着她的病来谈论,因为客厅的空气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伤感,她强颜笑道:“心程,这些年你还好吧?”心程道:“好,好什么好,都赖贺文。”贺文正心下凄凉,听到心程提到自己,有些慌乱,忙道:“关我什么事?”
心程笑道:“若珩,你别介意,其实也怪我以前太执着了。你离开以后,我才知道我和贺文是不可能的,他是死脑筋,认准了谁,就不会改变。他根本就忘不了你,我再怎么努力也不成。你说我还忙个什么劲儿,其实我们的性格根本就不合适,只是我意识到这点时太晚了。况且这几年贺文的艳遇不断,早就不把我们这些人老珠黄的放在眼里了。”
若珩离开了,非但没有将她与贺文之间的距离拉近,反而愈发地疏远了。她在贺文冷漠的感情对待与岁月蹉跎的双重压迫下,渐渐地变地清醒起来。她一贯瞧不上眼的那些庸脂俗粉的朋友们,似乎都已经嫁了如意郎君,甚至有的还做了母亲,她再坐在她们中间,渐渐失去了从前艳射四方的魅力。在那些日益异样和充满嘲讽的目光里,她很真切地感到自己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块镶着金边的抹布,尽管外表还算华丽,却已经不值钱了。她必须给自己寻一条生路,一条她仍可以保持高高在上姿态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合适的人搭建一桩体面的婚姻,倒不必问这婚姻是否有爱情,她是被爱情这玩意折磨地筋疲力尽的人了,还顾及这劳什子做什么呢?她真的很快就结了婚。
心程想到年轻时所玩的一些爱情“把戏”,真是幼稚可笑,却也有些凄凉的意味。。
贺文知道心程说的是玩笑话,可他担心若珩看不见心程脸上促狭的神情,急道:“心程,你别乱说。”若珩微笑着扬起嘴角,秀眉微挑,俏皮道:“是吗?不过贺文一向是很招女孩子喜欢的。”心程大笑,贺文大窘。嘉和看见贺文尴尬的神情,笑道:“你们别闹了,贺文的脸已经涨地通红了。”
贺文不好意思地打讪着去续一杯茶来,其实心程说的没错,这些年来,的确是有过不少艳遇发生在他身上,可惜都不成功。因为,年轻时若珩的出走给他带来的伤害和刺激,使他逐渐产生了一种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在感情方面体现得尤为明显,就象嘉和说的,启峰在与贺言结婚后收敛了性情,而他,却成了第二个启峰,仿佛走上了游戏人生的路子。
他有过几个女朋友,是几个,他都记不清了,可每次还没来得真正及开始,就让他断然地结束了,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让它开始,所以他并没有真正地爱过。他的感情已经全部放在了出走的“逃妻”身上,已经没有心情,也没有能力再爱别人了。幸好是这样,要不然再重遇若珩,他岂不是…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珩现在听心程用极轻松的语气来说从前的那一段日子,可是她依然能想象的出来,心程在那个时候对贺文伤心失望的程度。
心程道:“若珩,我现在已经嫁人了,生活得还算不错。”贺文插了一句,道:“是嘉和。”若珩奇道:“是吗?”嘉和在一旁叫道:“贺文,你这个家伙,没跟若珩说么?喂,心程,什么叫生活的还不错,应该是生活的非常不错才对,”心程微笑不语。
他们结合的当初,未尝没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然而这世上的婚姻,有几桩是惊心动魄激情无限的?惟有平淡平凡才是永远的主题。他们从各自的爱情失败后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所以并不觉得缔结这桩婚姻有什么委屈,象其他平常的夫妻一样相安无事地生活了这许多年,相互尊重,相互爱护。
贺文笑道:“我们哪儿有时间说到你身上。”嘉和叫道:“你,你这个人…真是太不够朋友了。”
一直在一旁微笑不语的贺言突然道:“嘉和,这事你们应当亲自向若珩说呀。”启峰附和道:“是呀。之前就是因为大家太欠坦白,才弄到今天这个地步。”贺言敲了启峰的腿一下,道:“你说什么丧气话呀。”启峰望了夫人一眼,立刻闭上了嘴,只剩下微笑了。
嘉和笑道:“启峰,你和二叔倒有几分相似。”启峰奇道:“是吗?有什么地方相似?”心程笑道:“他是笑你和二叔一样是个妻管严。”启峰没有反驳,似乎并不为忤。
若珩笑道:“嘉和,应该恭喜你。”嘉和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同喜,同喜。若珩,我想不到你竟是《桃花劫》的作者,原来我们一直是近在咫尺。哎,也许我们应该可以早一天就见面的,都怨我。”
贺文想起一年前送以薇回家的的那个雨夜,不由得也感叹了一声,真是造物弄人。
若珩觉得这世界上的事真是奇妙,心程竟然会和嘉和结婚了,那样一个顽皮的人,和贺文的沉默寡言简直是两个极端,心程是从这一头走到了那一头,而且还非常得不错,原来自己都是白操了心。
嘉和道:“若珩,你把我们整得好惨呀。”若珩笑道:“你何出此言?”嘉和道:“你突然撂挑子不干了,把我们闪得不轻,公司差一点就要关门了。”若珩笑道:“我哪有那么厉害。”她知道嘉和有些夸大其词,但仍为自己的才华能够得到认可,而有些自喜。
贺文奇道:“珩珩,倒底是怎么回事?”若珩想了想,就把金桂跟赌场借钱的事说了出来,只是将劭康求婚的事略去不谈。虽然她对劭康心无旁鹜,但此事毕竟涉及私隐,之间又是波折重冲,总不便当众说出来。
贺文听若珩娓娓道来,虽然是叙说往事,可他想着她一个弱女子,还盲了双眼,竟孤身去和江湖人物解决问题,其中的艰险可想而知,不由得仍为她捏了一把冷汗。由此可见,她这些年的日子是怎样度过来的。贺文越想,越是黯然,他走过去坐在若珩的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若珩经贺文一握,想着今天欢聚的情形,犹如还在梦中,心里又是甜蜜,又是苦涩。
心程见此情景,叹了一口气,道:“若珩,你这一生也太为别人着想了。”大家思味着心程的话,都觉得若珩受苦至今,也确实与此有关,彼此都默然了。
贺言突然站起身来,道:“好了,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都别沮丧着脸了。若珩,你应当鼓足勇气,充满信心,现在不再是你一个人孤单作战了,我们大家都和你一起努力,所以,打起精神好不好?”若珩当然明白贺言的意思,也不忍众人为了自己再继续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笑道:”是不是可以吃饭了,我有点饿了。“
一家人齐聚一堂,他们的这一餐是个大聚会,全家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一起吃饭了,其间人人都力求欢天喜地的,然而还是难掩久别重逢的凄凉意味。吃过晚饭,大家重新回到客厅里坐下喝茶,畅谈了一会儿,嘉和看若珩的神色有些疲倦,便冲心程使了眼色,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该散了。”心程会意,道:“若珩,你早点休息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贺言正和若珩叙叨着养育孩子的一些趣事,谈性正浓,哪里肯舍得离开,抬腕看了看手表,道:“咦,不过才八点半嘛,再坐一会儿。”启峰笑道:“走吧,老婆大人,若珩已经累了,你总该给她留点时间休息吧,我们明天再来,好不好?”贺言一拍若珩的手臂,恍然道:“瞧我这人,只顾自己,竟然忘了有人久别重逢,正有很多梯己话要说呢。”说完,瞥了站在一边的贺文一眼。
若珩觉得贺言的话中有话别有所指,脸立刻泛起了红晕。贺文起初倒还罢了,待看到若珩羞怯的表情,才蓦地明白了贺言的含义,心里一动,脸色渐渐地也有些红了。
贺言回到家里,还念念不忘贺文与若珩那一刻面红耳赤的表情,对启峰道:“你猜大哥若珩此刻在做什么呢?”说着突然叹了一口气,自语道:“这命运真是太无情了,就不能网开一面吗?”启峰正在衣柜前换衣服换,从穿衣镜里看见贺言呆呆地坐在床边,神情恍惚,有些诧异,因为贺言以前从未以这种眼神看过他。
启峰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转过身,笑道:“小妹妹,你发什么呆呀?”贺言听了他的话,竟怔怔地流下泪来。启峰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连忙过来捧起她的脸,仔细地盯着她,问:“怎么好好的哭起来呢?”贺言顿了一顿,低声道:“对不起。”启峰笑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贺言在泪眼朦胧间,哽咽道:“长久以来都是我错了,让你一个人孤单寂寞,都是我的错。启峰,我不想象大哥和若珩那样惨。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乐天哥跟你别扭着,处处跟你为难,让你尴尬,却从来不曾理会过你的感受。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开的,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不该再为已经过去的而忽略眼前我拥有的,可我一直以来都不懂得珍惜。上次发生车祸,你不顾自己的性命,尽想着我,我…后来在医院等着你做手术,我盯着手术室外的红灯一直闪着,那时我想你要是有事,我也不想活了。启峰,我从来都没有那样害怕过,怕你丢下我,丢下宝宝,就这么去了。就算当年乐天哥不要我,我也没有这样害怕绝望过。原来你对我来说,是那么的重要。”
启峰柔声道:“为什么你一直都不告诉我呢?”贺言低着头,面颊绯红一片,轻声道:“我不好意思说,怕给你笑。”启峰用手轻轻托起贺言的下巴,刚要说话,贺言却言语坚定地道:“启峰,我以后要好好的对你,不再跟你无理取闹,我们好好地过日子,好不好?”启峰缓缓地握紧贺言的双手,贺言又道:“启峰,还不算晚吧?也许我没办法在短时间里象你对我那样地爱你,但我会努力的,只盼你别因为我以前的不懂事,嫌弃我,不要我。”
启峰万万没有想到夫人今天和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肺腑之言,他猛然把她拥进怀里,在经过几年的苦难后,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当然,他也清楚她的努力似乎与爱之间还有不短的距离,可他已经很满足了。
半晌,启峰稍稍推开她,认真地说:“贺言,我爱你,你要是离开了,我也是会等你一辈子的。”贺言迎着启峰深情的目光,微笑着去吻他。启峰从未得到过妻子如此主动的亲热表示,一时之间陶醉得难以自持。
入夜了,若珩独自一人坐在落地窗前的杨妃塌上,窗户开了一道缝隙,凉爽的轻风徐徐地送了进来,却不能舒缓她内心的紧张与不安的情绪。屋里的一只小钟“嘀嘀嗒嗒”地响着,格外增添了人的烦躁,白天这些声音大概都是听不见的,为何夜深了,却加倍地响亮,这样一声声地清晰地送入人的耳鼓。
贺文从浴室出来,看见若珩的神情呆呆的,旁边案几上的一杯红茶早已凉透,便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道:“来,跟我来。”若珩的身体震了一震,还是站起身来,随着贺文进了浴室,道:“做什么?”贺文道:“洗澡呀。”若珩握在贺文手里的的手晃了一晃,缓缓地地抽了出来。太静了,她似乎听见自己异常清楚的心跳声,“嗵…嗵…”,仿佛要跳出胸腔来,脸上仿佛被火烧着似的,火热滚烫,幸而浴室里灯有些昏暗,否则给贺文瞧见了她的脸色,可怎么是好?
嵌在墙壁上的几盏小碎灯闪呀闪,犹如万千星辉青幽幽地,弥漫地象雾一样轻柔朦胧,浴室里的两个人呆呆发愣,身在其中,却是掩抑不住的喜悦和绵绵的情意。
半晌,贺文柔声道:“若珩,我…我来帮你洗好吗?”说着将手缓缓伸想若珩颈项间的纽扣,她正有些神思恍惚,似乎没有理会他的举动,仍旧流露着刚刚涌上来的浅浅的笑意。贺文于是试探着解开了第一个纽口,接着又伸向第二个纽扣,突然卧室里的大钟“当”地响了起来,惊醒了还在梦里的人,若珩下意识地推开了贺文的手,后退了一步,慌乱道:“不要…”
贺文有些尴尬,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帮你洗澡。”若珩的脸更红了,低声道:“我自己能行。”可声音到后来已经细不可闻。贺文上前一步,低下头,道:“若珩,我们是夫妻,应该是密不可分的,所以,你不必介意…其实我的意思是…”
若珩被强烈的男子气息包围着,心荡神摇,几乎有些失控,不过仍旧道:“我自己能行。”贺文见若珩对自己的亲昵还是有些抗拒,没有再坚持,上前拉住若珩的手,道:“来,让我帮你熟悉以下浴室里情况,总可以吧?”接着,他牵着若珩的手,将浴室里的每一个摆设都抚摸了一遍,道:“那我出去了,你自己要当心。噢,别关门好不好,我就门外,一旦有事,就大声地叫我。”若珩仍旧局促不安地羞涩地点了点头。当她躺在温暖的浴缸里时,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心里不知是甜蜜还是辛酸。
贺文在外面为若珩铺好了床,等着她。她终于出来了,就象十年前一样,穿着水红色的睡衣,头发湿漉漉的,她还是他的妻。他过去把她拉到床边坐下,又去拿来一条干毛巾给她擦头发。若珩有些不好意思,要自己来,他不肯,十年前他早就想给她擦擦头发,可是那个时候他不敢。现在他的动作很柔和,她感到了他的小心翼翼。
一会儿,贺文又找来电吹风为若珩把头发吹干,再用梳子给她把头发梳理整齐。若珩突然道:“贺文,我以后是会拖累你的。”贺文却幸福地道:“我愿意,你不知道我有多快乐,你可千万别把它夺走。”若珩也笑了,可分明又有些紧张,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贺文扶着若珩上床躺下,替她盖上被子,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亲吻了一下,道了声“晚安”。她有些疑惑,他要去哪里呢?
贺文感觉的若珩到呼吸有些急促,一张秀脸在灯光的映照下,双颊红晕似火,犹如海棠带醉,娇艳异常。他心里一动,抬手轻轻抿去她额前的一绺乱发,又握住了她伸在被外的手,柔声道:“你不用担心,我还是睡在沙发上,就和十年前一样,我们从头再来。”
她在黑暗里微笑了,好象又成了十年前的那个新娘,只可惜,却已经不再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