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四部 恍如隔世 二十四(1 / 1)
若珩常常站在窗户前面,空气中泼洒着一种种花草的美妙香味,一只只的翠鸟在枝头嘹亮地放歌,暖暖的阳光汩汩地流淌在脸上,春天里顶平常的场景,却给了她一种奇异的眩晕和愉快,仿佛身入桃花源里。在生命走向终点的时候,还能有短暂的宁静与相对的自由,沐浴在阳光里,的确难能可贵。
她再一次昏倒了,虽然非常严重,却不用继续呆在潮湿阴暗的房子里,劭康把她送进了医院的特等病房,对她的态度也改变了许多,即便来看她,话也很少,仿佛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悲伤与绝望。她当然清楚那悲伤与绝望之后隐藏的是什么,她一早就知道了,可他既然不说,她也不问。
劭康对她解除了“禁闭”,只请了一个护士周小姐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每天还定时地给她量量血压、体温,脉搏。医生偶尔也来看她,只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日子在一天天地溜走了,她就象一个闲人一样无所事事地住在医院里,承受着劭康不能承受的好意和死亡的紧迫威胁,这种微妙尴尬的局面,不知到几时才能罢休。
她想到了逃跑,十年前,她不正是从医院里跑掉的吗?然而,这念头只是灵光一现,旋即就消失了,或许是她太懒惰了,或许是她不知要逃向何处,所以宁愿象金丝雀一样乖乖地呆在笼子里,等待最后静静地死去,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结局。
周小姐是一个很年轻活泼的女孩子,不管若珩是否有心情和精神倾听,经常喋喋不休地说一些鸡毛蒜皮的无味琐事,最爱讨论的还是女人的服饰与装扮,言谈之间往往流露出对流行时尚的不胜艳羡,大概因为经济的局限,这种艳羡目前还难以变为现实,只能继续艳羡着。因为这个原因,她非常喜欢看电影,对明星们的事也都了如指掌,经常用一些花边新闻来吸引若珩的注意。若珩在心力交瘁的时候,所有的感官功能都陷入了被动,很乐于做一个忠实的听众,一个说,一个听,尽管没有共鸣,倒也其乐融融。
有一天,周小姐语带惊羡与惋惜的口吻向若珩通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玉女明星钟以薇息影还不到到一个月,就要和富商程贺文结婚了。若珩那时候正站在阳台上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她皱起了眉头,身体晃了晃,有些站立不稳,只好用手紧紧地抓住阳台的栏杆,可能力量太大的,指甲里沾满了石灰粉末,栏杆上留下了一道道的刮痕。
楼下隐隐约约传来几个女人此起彼伏的哭嚎声,大概是有什么人刚刚去世了,在大白天里听到这样凄厉的哭泣,竟充满了诡异的气息,让人不寒而立。幸而一会儿的工夫,声音渐渐地停止了,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一点寒意侵入身体,她不由得缩紧了身子,很疲惫地回到床上躺下来,拉上了被,泪顺着面颊哗哗地滚落下来,生活有再多磨难,却没有来自至亲至爱之人的压力,那么让人难堪与悲哀。
周小姐已经离开了,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她明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真的来临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十年前的放手成就了一段婚姻,十年后的放手,成就另一段婚姻,都是把她最爱的男人让给别人,这就是宿命的轮回吗?她忍不住,又想逃了。
周小姐又推门的来,还带着一个陌生人,来人停顿在门口,上下打量着半卧在床上的瘦弱女人,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能和冯小姐单独谈一会儿吗?”周小姐微微一笑,很知趣地退了出去。若珩挣扎着坐直了身子,疑道:“请问,你是…”
来人缓缓地踱步上前,清脆地高跟鞋声在地板上优雅地回响着,可见是个很时髦的女士,她道:“我叫齐朗星,是蒋劭康的未婚妻。”面对一个垂死的病人,似乎惟有以这个身份才给了她些理直气壮的勇气。若珩听着并不太友好的语气,微微一怔,半晌才道:“请坐,齐小姐今天跑医院来,决不是探病那么简单吧?”
朗星又仔细打量了若珩一番,方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道:“听冯小姐的口气,似乎早就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她尽量说得平和婉转些,却仍然避免不了其中的不痛快。若珩微微一笑,道:“我听蒋先生讲过的。”朗星有些惊异,道:“他跟你谈到过我?”若珩点了点头,已经不需要任何的遮遮掩掩,两个女人已经对彼此的地位身份了解的一清二楚。
朗星对劭康是一见倾心,又听了父亲两家家长意欲结亲的话,本以为可以与他鸳盟得谐,可他有一天突然跑来,似乎有些气哼哼地告诉她,他早已经有了心上人,不可能和她结婚的。她有些失望,更有些气愤,可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气过之后,很理智地压抑了自己的情感,感情的事不可以勉强。
然而,香港的社交圈子太小了,来来往往的还是那些人,她免不了和他碰面的。有几次在酒吧里,她发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甚至是反常,最后竟然喝到酩酊大醉,她心一软,抛下朋友送他回家。他清醒之后,再见到她,似乎有些愧究,却比以前亲切了不少。她最终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原来,她依然爱他,并且爱得无怨无悔。
当然,她很清楚劭康对自己情谊的界限,他心中始终还为另一个女人保留着最重要的位置,她劝自己想要维系住这段感情就要装聋做哑,她很奇怪自己竟然象一个旧式妇女一样地忍辱负重,只是为了守住这个男人。果然,她的耐心终于换来他的让步,他向她求婚了,他们举行了简单的订婚仪式,她欣喜若狂,幸福地有些晕晕糊糊,并不介意这仪式的“不为人知”,他终于属于她了。然而待激情过后,她方才渐渐地清醒,他竟然没有一丝喜悦。她成了他的未婚妻,身份和以前不同了,心境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越来越不能忍受他的心不在焉,为了维护自己得来不易的婚姻,她终于决定采取主动,将那个女人从劭康的身边赶走。
真的见面了,那个女人没有想象中的艳丽缭绕,只是一种伶仃的瘦弱,仿佛在眉眼轮廓间还残留着几许清秀的影子,一个垂死之人。她的未婚夫长久以来为这样的一个女人折磨地神魂颠倒,他是爱还是同情,她倒有些糊涂了,之前准备好的话停在嘴边,难以出口了。
若珩在尴尬的静默里微微咳嗽了一声,朗星道:“你要喝水吗?”若珩笑着摇了摇头,道:“谢谢。”朗星沉吟了片刻,才道:“我刚刚见过医生,他说…”这接下来的话又停顿住了。若珩有些哀然,但还是用平静的语气道:“我都知道了。”
朗星对若珩的无动于衷感到些许诧异,倒不禁对她的淡然的风致有些向往,停了一会儿,才道:“虽然手术的难度很大,可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这医院的韩副院长是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的姐夫方医生是很有名的外科专家,曾经医治了很多病人,只不过碰巧他在休假,在英国陪太太待产。而且,一直都找不到和你血型相配的人。不过,劭康登了悬赏启事,寻找和你血型一样的人,最近从南洋传来消息,有家医院曾经收治过的一位病人的血型似乎和你一样,劭康已经赶过去了,所以你不必太着急,或许会有好消息也不一定。”她说这些话时有些奇怪,自己的未婚夫为别的女人辛苦劳碌着,她仿佛并不介意似的,还把它拿来安慰那个女人。
若珩这才知道劭康为何连续几日都不见踪影,不由得心里一阵感动,劭康的确为她付出很多,尽管她始终对他存着偏见,还是忍不住充满了感激之情,毕竟能在这个时候,被人真切地关怀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虽然这关怀有些霸道。她也能体会到朗星的心情,在许多年前,她也曾为徘徊在自己婚姻里的第三者烦恼不已,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落得今天这样凄凉惨淡的结局,如今她又成了别人婚姻里的第三者,尽管非她所愿意,还是不光彩的,况且她还承受着那未婚妻的好意。想到这儿,她笑道:“我在医院里得到这么好的照顾,齐小姐是帮了大忙了。”
原来世良曾经是朗星的追求者,尽管朗星与劭康已经订婚了,可对她的热情依旧不减,很乐意为她效劳。劭康在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名医时,无意中跟朗星提过,朗星当时并不知道病人是若珩,立刻帮忙联络了世良。当然,后来世良发现劭康对若珩的态度大不寻常,才又告诉了朗星。朗星虽然明白治病救人是头等大事,可仍然有些委屈和嫉妒,这会儿想起来,那委屈和嫉妒还在隐隐做痛。
朗星又说了些什么话,若珩怔怔地出着神,没有听进去,朗星轻轻地拍了她一下,她才恍悟,微微一笑,道:“我打算离开了。”朗星一愣,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一直犹豫着没有说出口,却没想到若珩竟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尴尬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你不必…总要先治病嘛,离开医院怎么能行呢?”若珩摇了摇头,道:“我已经生无可恋,所以…”朗星被那异常平静面对死亡的语气吓了一跳,她并不知道若珩刚刚受到的感情重创,下意识道:“那劭康他…”终于说到问题的关键了,是劭康不肯放她走。两个女人面对同一个男人,未必是争夺,可至少是纠缠不清的。
若珩摇了摇头,道:“之前发生的事不过是一场闹剧,是一个被父亲疏忽的孩子长大后赌气闹出的结果。”朗星不解其意,道:“你何出此言呢?”若珩正色道:“有一点需要明确,我不爱他,更无意与他纠缠下去,拖累到现在,除了一些难以说明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我的病,我想你大概能体会…能体会一个病人的彷徨与无助,它使我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
朗星对若珩的话倒一点意外,她起初还以为劭康与她是碍于啸远的门户之见才不能结合,却原来是劭康的一厢情愿,这或许是个好消息,但又或许不能接受劭康为人所轻,因为在她的心里,劭康的一切都是好的,而眼前的这个面有菜色的女病人如何能不爱他呢?她倒一点不忿了,便道:“其实倒也不必那么…绝对,我曾见他为你沉醉于酒精里,甚至不惜为你与家庭决裂,他那么倾慕于你,你何至于…”说到后来,连她都有些诧异,好象非要把自己的未婚夫和别的女人拉拢到一起似的。
若珩有些不以为然,道:“他只是有些混乱,是自尊心受到挫折之后的难以承受的混乱。齐小姐,我听你说话,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蒋先生在混乱过后很快会发现珠玉其实已早在身边了。”
朗星从情敌的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赞美的话,大感意外,正在沉吟间,若珩又道:“他若是先遇见你,根本就不会将我放在心上。因为他从小失去母亲的童年阴影,长大了一直都弥补这个缺憾,也许是我和他的母亲有几分相象,也许我给了他某种错觉,想把从前无力保护母亲的情感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能过上幸福的日子,而不是走他母亲的老路。这是同情、怜悯。可他没想到会受到拒绝与冷淡,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受到伤害以后的反抗,或者说是情感上的报复与发泄,这都与爱情无关。齐小姐,只有你才能让他拥有健康明朗的感情生活,而我不能,我为感情已经伤痕累累,心早就犹如枯井一般,再也不能爱任何人了。”
朗星听着这样一番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有些震撼,她从来没有仔细地考虑过自己与劭康之间的感情脉络究竟如何,她爱她,却不曾真正了解他,了解他的过去,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从现在开始,还不算晚吧?她喃喃自语道:“我只怕…只怕他…”她竟然象对着知己一样,将心中的疑虑表露无疑。若珩微微一笑,道:“也许短时间内有些困难,可你爱他,不是吗?那所有的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朗星笑了笑,道:“是呀,都不问题了。”
过了一会儿,若珩突然道:“齐小姐,我很需要你的帮助。”朗星笑道:“只要是我能做的,我当尽力而为。”若珩道:“我要在蒋先生不在的时候离开。”朗星苦笑道:“可是…难道你不预备给他一个交代吗?”若珩摇了摇头,不做声了。朗星见状,道:“那你准备到哪儿去呢?你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你…”若珩想了一会儿,道:“我正因为才很清楚自己的病况,才更要离开。齐小姐,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人,他会帮我办妥的。”
朗星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若珩脸上冰冷凄凉的神情阻挡住了,她感到一阵寒冷,面对着一个即将凋谢的生命,虽然与她没有亲情上的干系,却也让她充满了感慨与怜悯。她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根本没费吹灰之力,她却有一种很强烈的失落感,是不是太自私了?是不是太残酷了?将一个垂死之人赶到茫茫人海之中,失去此刻她最需要的救助与关怀。可惜,这些为了爱情的自私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了的,她最终还是没有挽留,究到底,她不过也是一个恋爱着的寻常女子。
若珩悄无声息地离开,让卓辉一直惦念不已,可他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于她的去向乃至将来是干涉不来的。要不是元旦过后金桂回春风街来收房租,他还不知道她没有和金桂母女一起生活,更没有回到程家去。他很是心急,几经追问,金桂却回答地闪烁其辞,好象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更让他起了疑心。金桂匆忙告辞之后,他便开始了寻找她的艰难历程。
他跟春风街的每一个人打听若珩离去前后的点点滴滴,想从中找出一些有价值的线索。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给他问了出来。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伯依稀记得那天下午她是上了一辆豪华汽车,后来就不见了。根据那老伯的描述,那辆汽车,他从前非常熟悉的,是属于劭康的。他有些后怕,是蒋劭康“劫持”了若珩?他顾不得仔细地分析,凭着一腔冲动找到天威公司,让劭康交人。可劭康似乎对他很有成见,短短的几句话就把他给堵了回去,他是她的什么人,他凭什么来要人?若珩要和谁在一起,那是她的自由,与他并不相干。他哑口无言,倘若若珩是自愿与劭康在一起,他的确是无权干涉的。况且,她是否与劭康在一起,劭康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准备地并不充分。
他冷静了一段时间,仍然还是不死心,却无力和劭康对抗,只得暗中调查。可劭康的生活很有规律,每日上班下班,应酬,会女朋友,没有丝毫的异常举动,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也许若珩的失踪与劭康并不相干?
有一日,他碰上了劭康的司机阿胜正被人追债,才知道阿胜因为好赌已经被劭康解雇了。他请阿胜去喝酒,阿胜在酒酣意醉之际,无意中透露,若珩住在南丫岛的一幢旧楼里。等他第二天坐船赶到那里,已经是人去楼空了。钉在窗户的木板给了他很深的刺激,难道她这些日子来就是被囚禁在这里吗?他不敢再想下去,很为自己的迟钝而懊恼,如果早一天想到阿胜这个人,也不会再度与她失之交臂。
他沮丧地回到香港,却收到南洋的消息,华叔病重,他又急匆匆地赶去南洋,一边伺候着华叔,一边等着香港方面的消息,心急如焚。一个星期之后,华叔去世了,他办完了后事,回到香港,祥嫂告诉他,有一位齐朗星小姐找过他很多次了,还留下了联系电话。他知道朗星是劭康的女朋友,猜想可能与若珩有关,便急急忙忙地跑到齐家。
朗星说得很婉转,但他还是意识到了严重性,若珩病了,病得很严重,现在住在医院里。他听着,脸色渐渐地有些煞白,仿佛站在起伏不定的海面上,脚底下摇摇晃晃,一个浪头过来,被吞没了,一直坠入无尽的黑暗里。
当然,他在医生那里得到了更详细的资料,所以通向若珩病房的路就走地格外艰难,幸而有朗星陪着他。到了,他颤抖着推开门,窗户前的阳光里立着一个女人的背影,瘦弱地有些摇摇欲坠。她听见了脚步声,似乎充耳不闻,仍然保持原来的姿态,享受着阳光的温暖,仿佛这温暖是多么难得的奢侈。他看着有些心酸,慢慢地,走过去,伸出手,想要将她揽在怀里,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只是轻轻唤道:“若珩…”
若珩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努力着使自己保持一个愉快的笑容,眼眶里却汹涌不尽的泪水,半晌才道:“卓辉,是你吗?”还是这一句,她想起自己和他的种种往事,心里颇多歉意,道:“我总是要不断地麻烦你。”卓辉再也忍不住,将她轻轻地揽进怀里,任由她痛快地把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发泄出来,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因为想到此后前景的凄凉与残酷,自己也是泪流满面。
半晌,若珩站直了身子,道:“卓辉,你能给我找一个住的地方吗?我不想再住在医院了。”卓辉点了点头,道:“我们一起去南洋好不好?华叔去世了,留给我一间餐馆,我们一起去,你愿意吗?”若珩尽量微笑着点了点头,可笑容里分明充满了无奈与伤恸。
朗星以为眼前刚刚轻轻抱在一起的男女,是一对历经劫难才重逢的恋人,也有些为之动容,她起初还为害怕劭康的责难而忐忑不安,此刻这种不安的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了。在她的帮助下,若珩得以与卓辉顺利地离开了医院。
卓辉将若珩安排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下,虽然简陋,也算安静,况且只是一两天的过度而已。他进进出出,总是见她立在窗前,也不分晴天还是阴天,仿佛在期盼些什么,等待些什么。他虽然是个粗人,却也清楚那期盼与等待里的含义,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们很快就要离开香港了,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陪她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想不到会是他。
两个人为了避免心里的伤感流露出来,都尽量避免提到这个话题,只是装做一派很憧憬地展望餐馆未来经营的美好蓝图,说来说去,却总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明明知道她看不见,却不敢与她的眼睛对视,仿佛害怕被她看穿内心隐藏的秘密。说是秘密,其实早就报纸上登出来广而告之了,只对她一人算是个秘密,她的丈夫就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了,是她在过去十年里共同生活的人,以薇,婚礼就在这个月的十六日,明天,他们离开的日子。
好一会儿,若珩轻声问道:“卓辉,你是不是有心事?”卓辉卓辉的确怀着满腹的心事,并没有回答。若珩沉吟了片刻,又道:“卓辉,我们要离开了,那宝芬┅你和她┅”卓辉猛然听到“宝芬”的名字,有些诧异,好一会儿才领悟到若珩的意思,他想起生记茶餐厅重新开张前,他和宝芬激烈的争吵,最后平静分手的情形,还是有些惘然。宝芬嫌他没有出息,赚不了大钱,可她离开了他,搭上了那个有钱人,真的就能幸福吗?他似乎还是有些牵肠挂肚,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若珩隐隐约约地听说宝芬和一个珠宝商人同居的事,她始终不能相信,那么执着的人,那么热烈的情感,如何轻易放地下呢?她继续道:“宝芬怎么办呢?”卓辉笑道:“她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我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不重要的人了。”若珩摇了摇头,并不相信,道:“还有时间,你去找找她吧,或许她已经改变主意了也不一定。”
卓辉摇了摇头,他只想和她单独地离开,平平静静地度过这一段时间,可她却在一味地拉上别的女人,他不禁道:“若珩,不要再提宝芬了,好不好?”若珩听着卓辉有些懊恼的语气,只好噤了声,她已经自身难保,又怎么能限制了别人呢?卓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忙柔声道:“噢,这个,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了,你真的决定了。”
若珩没有回答,她明白他的话外之音,半晌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卓辉道:“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若珩微微一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事的。”卓辉想了想,道:“那个,齐小姐今天非要给我一笔钱,是给你治病的费用,她已经给你联系了南洋的一家医院。我开始不想收的,可她似乎有些为难,好象是急于弥补自己的过失似的,所以我就收下了…等我们到了南洋安定下来,你还是要到医院里去…”
若珩摆了摆手,道:“我现在只想尽快离开香港,走得越远越好,倘若给蒋劭康发现了,不知道后果会怎样?卓辉,我只想找一个平静的地方过一点平静的生活,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卓辉看了看若珩瞬间变地有些惨白的脸色,似乎对劭康还是心有余悸,便道:“真的吗?真的都不重要了吗?你真的可以把从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吗?包括你的…丈夫?”他忍不住还是提到了“他”。若珩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脚下一晃,有些站立不稳,她支撑着身子缓步走到窗前,将头靠在玻璃上,一颗清泪滚落下来,映在玻璃上一个忧伤绝望的身影。她怎么能忘了他。
卓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声音有些低沉,道:“你何苦处处委屈自己,我去找他来,把一切告诉他。”若珩突然转过身,急道:“不要,千万不要。不要去打扰他,我不想给他看见我现在这幅怪模样。”卓辉上前抚住若珩的双肩,道:“谁说你的模样怪,你还是从前一样美丽。”
若珩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要以为我看不见,就什么也不知道。经过这些日子与世隔绝的折磨,我早已经不成人样了。况且,我的身体…也不允许。卓辉,我想你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卓辉道:“可是…”他突然松开了手,转身走到一边,仿佛再也说不下去似的,屋里陡然寂静下来的空气变得有些压抑。
过了一会儿,卓辉才道:“以薇要结婚了,就是明天,新郎是…”若珩断然地截住卓辉的话,道:“我们明天坐早一点的船离开吧?我不想在香港多呆了。”卓辉望着若珩慌张而零乱的神情,心里突然明白了,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要迫不及待的要离开。他很清楚她的这种反应是很正常的,却仍然有些酸楚,她于他再亲近,至多还是她的一个好朋友而已,想到这儿,便道:“你早些休息吧,我回去了,明天一早我来接你,我们坐早班船走。”
以薇静静地坐在宽敞的客厅里,看着时装店刚刚送来的结婚礼服,轻轻地抚摸着如丝般光华的质地,犹如身在梦中,这是真的吗?灰姑娘终于可以变成美丽的公主了,真的有那么神奇吗?到了明天,她可以把头发高高地盘起,穿上象牙色的婚纱礼服,走进结婚殿堂,接受贺文给她带上结婚戒指,感受周围那些钦羡的目光和啧啧的感叹,那一种虚荣心的满足将是前所未有的,这就是她之前憧憬的繁华绚丽的未来归宿。
然而激动过后,好象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是她开口向他求的婚,他有些愕然,仿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论,然而竟然答应了,又换成她有些不可思议论了。婚姻如此神圣,没想到缔结起来却是如此地轻渺、简单,甚至不负责任。慌乱间促成的一桩姻缘,没有浪漫,没有传奇,没有爱情,更没有一生一世的承诺,只是因为一个男人被再次抛弃后极度失落里的无所适从,只是一个少女与一个男人,因为某种牵引,因为某种需要仓促成就的。他爱的那个人是她所熟悉的,她在他最失落彷徨绝望的时候,给了他最真切的安慰,他找到寄托,可以把那个人藏在她的身上,可他根本不爱她。
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一旦恋爱起来便失去了理智,天真地以为只要将隔在他们之间的那个人的下落永远地隐瞒下去,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幸福。她也曾为自己的自私行径感到羞耻,可一旦见到他,就将吐露实情的念头抛诸脑后了。
他待她很好,好得彬彬有礼,从不越矩,即使有时失态,也只不过是呆呆地望着她,眼里充满了迷惘与爱怜的神情。她起初还有些害羞,后来才知道,不知是她的哪一个动作又勾起了他对那个人的怀念。她和那个人生活了那么久,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是如此地嫉妒她,恼恨她的存在。她有些庆幸自己使他相信那个人跟别的男人走了,却没将那男人的名字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他忍不住找去了,那她该怎么办?幸好他从来不问,似乎他们分离那天,决裂地非常厉害,大概是该做的交代都已经交代了。
她还有别的烦恼,就是自己与这个钟鸣鼎食簪缨之家的距离似乎很难拉近,毫门世家的风景并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奢侈与繁华,而是流露于血液与骨髓里的高不可攀。贫寒的出身一直是她心灵上的窘迫与压力,这窘迫与压力使出她很难融于这个家庭,那隔膜深深地存在于礼貌与客气的背后,更叫人局促不安。
她很想向贺文倾诉心里的苦恼与胆怯,可他却不曾体会到她的失落与彷徨,其实他根本不在意她,在意她的喜怒哀乐。她只能独立地承担,可那高高的门槛,深深的院落,已经让她窒息了,梦想与现实竟然完全不同,曾经梦想的美丽世界全都变了样。难道是她错了吗?硬要争取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凭借着那个男人对从前妻子的深切怀念过活,真是个极为讽刺的笑话。她的心结纠缠地越来越多,没有及时梳理,到后来,变成了疙瘩,再想解开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金桂端着一盘洗干净的水果走进来,看见以薇发愣的样子,道:“咦,礼服已经改好了,你试过了,合不合适?”以薇将礼服撂到对面的沙发上,从水果盘里拿出一个桔子细细地剥来吃。金桂连忙上去将礼服拿起来,挂到沙发旁边的一个落地衣架上,道:“你这孩子就是毛躁,礼服明天要穿的。啧啧,有钱就是不一样,瞧这礼服上绣了多少珍珠呀?哎,一想起明天的出席那么大的场面,我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紧张。”
以薇仍旧细细地撕着桔子上的筋,瞥了母亲一眼,发现她竟象是一个小孩子刚刚得了一件喜爱的玩具一样,正喜孜孜地盯着婚纱礼服,心里突然一阵难过,明天结婚本是件天大的喜事,她却怀着满腔的失落与孤独,对于未来有一种所托非人的凄惶。可这一切却不能和她母亲说,母亲辛苦了那么久,其实就为了她找一个好的归宿,她好了,母亲就幸福了。母女之间虽然亲近,可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因为亲近,反而多了很多顾忌。
金桂不偏不倚在这个时候叹了一口气,道:“你爸爸要是还活着,能看你找到这么好的归宿…哎,我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你们钟家了。”以薇有些不耐烦,道:“妈,你说什么呢。”金桂连忙擦掉眼眶里的湿润,笑道:“明天的事情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吧?其实也不用我们操心,亲家都会办妥的,况且我们这边的朋友也没请几个。”言下之意颇有些失落与难堪,却又怕伤了以薇的心,连忙掩饰道:“姑爷没来电话吗?”问完之后还是忍不住,又道:“我看亲家老爷那人太严肃了,二老爷还算和气,那位姨母好象有些挺势利眼的,你的小姑子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我看着心里直嘀咕。”
以薇也曾领教过宗浦的严谨,静妤的疏远与客气,碧亭的傲慢与轻视,贺言的忿然与冷淡,想着婚后还要在这个大家庭里共同生活,不禁也有些胆寒,却还是要拼命地遮掩,道:“妈,你不要太多心了,富贵人家的太太自然是有些架子的。”
金桂并没有理会以薇的辩解,继续道:“妈不是多心,你以后好应当注意,仅守本份,别让人家笑话我梁金桂不会教育孩子。哎,总之有钱人家的少奶奶也不是好当的。咦,姑爷没有来电话吗?”以薇正有些心乱如麻,母亲却总是在一旁拿她的心病来喋喋不休,不禁有些恼怒,大声道:“没来电话,没来电话。”吼过之后,也对自己粗暴的语气有些内疚,忙放低了声音,道:“也没什么事,何必打电话呢。”
金桂偷眼望了望以薇突然间略有些发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你们明天就要结婚了,这感情非比寻常,肯定是有许多话要聊的。我看姑爷对你…好象…好象不太上心似的。”以薇将手里的桔子皮“啪”地扔到茶几上,一副要发火的样子。金桂忙道:“你别急,我只是好奇嘛,况且男人都是这么粗枝大叶的,太会花言巧语的男人也靠不住,姑爷那个人还是很老实的。”
以薇突然重重地向身后的沙发背上靠去,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悠悠道:“妈,这些日子来,我总是会想起珩姊姊来。”金桂一愣,连忙坐到以薇身边,拉着她的手,道:“阿薇,你没事吧?你怀疑姑爷他…快别胡思乱想了。”以薇歪过头,道:“不是我要胡思乱想,只是放弃了眼看就要成功的事业,下这样的赌注,究竟值不值得?”
金桂道:“女人嫁一个好丈夫,才是最好的事业。算了,若珩都已经离开了,你又何苦自寻烦恼呢?”以薇苦笑了一声,道:“妈,我们和珩姊姊生活了那么久,可你真正了解她吗?从前她是那么爱文哥,所期盼的就是有一天能和他重逢,为什么好不容易见了面,又跟蒋劭康走了呢?妈,你认真想过吗?”
金桂迟疑了半晌,道:“哎,其实我一直有件事瞒着你。那时候我到赌场里赌钱,欠了赌场一大笔高利贷,那赌场是属于蒋劭康的,是你珩姊姊求他,这才给一笔勾销了。他们认识以后,还共同生活了那么久,肯定发生了不少事情,我的意思是说,一个女人倘若跟一个男人有了关系,恐怕是…这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以薇想了想,的确,劭康和她说过对若珩不是喜欢而是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是那么回事,况且孤男寡女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保不准会有事情发生的,这似乎给了她安慰自己良心的最好理由。金桂突然道:“你别跟姑爷提起这件事,别让姑爷以为我是好赌的人。”以薇不耐烦道:“我才没有那么多事呢。其实我知道他很想知道珩姊姊这些年来生活的境况,可他真有忍耐力,就是不开口问我,要是他问我,说不定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的。”
金桂急道:“你千万不能说。不管怎样,你们就要结婚了,喜帖都发出去了,亲戚朋友也知道了,你可是公众人物,这时候再横生枝节,可不是闹着玩的。况且,你珩姊姊既然已经走了,你不妨也自私一回,将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了吧。”以薇有些沮丧,道:”如果不是我自私,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我的心里总是不踏实,好象偷偷摸摸,不,是抢来的一样。”
金桂刚要说什么,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嘟哝着:“都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呢?”随着又提高了声音:“张嫂,开门。”一个老妈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匆忙地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好久不见的旧邻居,卓辉。这么晚了,他当然没有逗留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