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四部 恍如隔世 二十二(1 / 1)
圣诞节来了,殖民地里的宗教节日面目全非,似乎比西方国家更具有罗曼蒂克的风味,为了庆祝一个并不相干的外国人诞生的时刻,倾尽了疯狂的情致,大约也是为了摆脱战争阴影的压制。其实,战争老早都过去好几年了。
节日里的喜悦是有些与众不同的,人们似乎给了自己妥善而可靠的理由,彻彻底底地放肆一番,不必担心被责难,难得有这样轻松又无所顾忌的时刻。
以薇当然也不例外,她一直期盼着这一天。自从发生了“□□”事件以后,她因为自卑与惶恐的情绪所累,一直尽量避免与贺文的碰面,两人之间也疏远了不少。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终于一扫阴霾,该好好地经营与贺文的感情了。而圣诞节的餐舞会,应该是两人重叙前缘的最好机会,她知道,贺文为了嘉和,一定会来参加的。
以薇到饭店的时候,客人已经到得很多了。大厅里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布置得犹如宫殿一般华贵,其间闪动的人群也是珠光宝气,衣光倩影,好不热闹。她四处扫视一遍,没有发现贺文的身影,也没有相熟人的身影,稍稍有些失望,无奈只好先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一班西洋乐队正在大厅正前方堆起的舞台上奏着不知名的乐曲。她坐了一会儿,无聊得都要睡着了,突然间有人在拍她的肩膀,回过头,原来是宋羽。
宋羽急哄哄地道:“我的大小姐,你怎么躲到这儿享清闲,我还以为你没来呢?快快,准备一下,老板要让你登台唱歌呢。”以薇瞪大了眼睛,不能相信似的:“什么?让我唱歌,唱什么歌?”宋羽道:“咦,就是《隔世情缘》的插曲《余生》呀。”以薇奇道:“那歌不是你和□□星凌玫合唱的吗?”宋羽道:“你有所不知,凌姐昨天去吃四川菜,上了火,今天嗓子哑了,唱不了了。所以才安排我们救场。”以薇叫道:“天哪,不会吧。”
宋羽没有理会以薇的意思,继续道:“你没见天威公司的老板蒋劭康也来了嘛,听说他们公司一会儿要安排明星演唱,我们可不能被比下去。况且你现在是公司力捧的玉女明星,下部戏《春逝》刚刚开拍,公司正想借这个机会为新戏扩大宣传,你没看今天到的都是什么人嘛,快快。”说完,不由分说拉起以薇就去了休息室。
刚关上休息室的门,以薇挣脱开宋羽,道:“别拉拉扯扯的。”她因为□□事件的困扰,疏远了贺文,反而却与宋羽走得更近了,在她最需要人关心的时候,恰巧得到了他悉心的呵护与照顾。然而,这感情再亲近,也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情,她心里很清楚。
宋羽并不知道这感情与爱情之间的界限,还以为自己的努力终于感动了以薇,要不然,为何一向对他急言厉色的她,近来竟然收起了浑身的利刺,软弱地象做错事的孩子呢?他望着现在突然又回到从前状态的里她,诧异道:“你这个人真奇怪,我们从来没合作过唱歌,难道不事先彩排一下吗?哪怕是对对词也好呀。”
以薇为难道:“哎呀,你不知道,其实我…其实我…我五音不全的。”她说到后来,声音已经细不可闻,不过宋羽还是听见了,他“扑嗤”笑出声来,道:“原来你大小姐,也有为难的时候,真是报应。”以薇气道:“你这个人真坏,人家都急成什么样了,你还笑得出来,能不能取消不唱呢?”五音不全一直是她引以为憾的致命弱点,是她的死穴。出于奇异的自尊的影响,她一直尽量避免给人知道,尤其是在成名之后,这种想法就更加变得迫切了。不知为什么,她偏偏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宋羽,以前□□的事,她也差一点儿忍不住要告诉他的,谁知竟峰回路转地解决了。她倒是有些信任依赖他的,这个表面上油嘴滑舌的人。这种微妙的心境,连她自己都深以为异。
宋羽仍然挂着抑制不住的微笑,继续道:“你去问问老板看成不成?今天是周爵士太太特点的,她是你的影迷,老板总不能不给周爵士这个面子吧。”以薇想想也是不大可能,那该怎么办呢?宋羽突然道:“看来只能找人代唱了。”以薇有些迷糊,道:“嗯,代唱?”宋羽收敛了笑容,道:“你在台前表演,只张嘴不出声,另外找一个在幕后替你唱歌,哎呀,就是双簧嘛。”
以薇在混乱中抓住了一点头绪,却迟疑道:“那…能行吗?被人拆穿了,该多丢人呀。”宋羽道:“怎么不行。只要在演唱的时候,将舞台的灯光打得暗一点,谁还能瞧出来?况且还有我在一边帮着你,不会出问题的。这样总比给人家知道漂亮的玉女明星五音不全好吧?”以薇衡量了一下厉害轻重,终于决定还是要冒一冒风险,断然道:“好,就这么办。”宋羽白了以薇一眼,道:“可现在立马上哪儿找这么个人呢?”以薇拍手笑道:“我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金桂晚上约了人打牌,便早早地安排了晚饭,可又怕若珩会不高兴,在饭桌上试探她的意思,道:“就是打打小牌,没多少钱的,若珩,放心,我是再也不会去赌场了,你千万别让以薇知道。”若珩能说什么呢?她明天就要离开她们了,还能管多少?况且金桂一时半会儿是戒不了这牌瘾的,听她说得可怜,又是大过节的,也不好过分地阻拦,便微微一笑,没有出言反对。
小可因为又要和若珩留守家中,略微有些遗憾,要是若珩能看见,带她出门去瞧瞧热闹那有多好呀。金桂虽然在兴头上,却没有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她依然清醒,非常严厉地警告小可:“你可不准撺掇你珩姑姑出门,她眼睛看不见,你还是个小孩子,回头让坏人给拐跑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随时打电话回来检查,要是你不听我的话,小心我明天揭了你的皮。”小可撇撇嘴,不敢再言语了。若珩笑道:“知道了,快走吧,不然又要来电话催了。”金桂得了保证,才高高兴兴带上门走了。
小可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唉,真是妇人之见。”若珩吓了一跳,一个丁点大的孩子,竟然用了如此老气横秋的语气,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她上前拉着小可的手,道:“好了,别发牢骚了,我们先去洗碗吧。”小可道:“唉,也只能这样了。”若珩终于给小可的叹息声,引动着笑了起来,这畅快的笑意倒是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一次。
小可等若珩笑够了,才道:“珩姑姑,我要快快的长大,等我长大了,我来照顾你,我们就能晚上也可以出去逛逛了,不必连过节的时候也只能呆在家里。”若珩默默地听着,半晌无语,可脸上的笑里已分明带上了几分凄苦之意,她已经没有机会等到小可长大了。人世间最诚挚的感情,也改变不了生死存亡自然规律的召唤。
若珩陪着小可玩儿了一会儿,便照顾着她上床睡觉了。她突然又有些头晕,吃了药,刚打算上床休息,不想电话铃响起来,那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地刺人心魄,是以薇打来的。她听以薇在电话里都有些哭腔,含含糊糊地让她无论如何要立刻赶到饭店去。不知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让以薇如此失态,她也有些心急,挂上电话,随便换了件衣服,匆匆地打开房门,卓辉早在门口等了有一会儿了。原来以薇给卓辉也去了电话,让他送若珩到饭店,事情十万火急,让他们务必要尽快赶到。
若珩第一次坐摩托车,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难免有些紧张,只好紧紧地抱着卓辉。突然,她道:“那小可怎么办?”卓辉正出了神,没听清楚,道:“什么?”若珩大声道:“我是不放心小可一个人在家。”卓辉明白过来,道:“你放心,我大嫂会去看着她的。”若珩笑了笑,不再言语了。
卓辉想不到在若珩搬家以前,还有机会和她单独相处,现在她的手因为害怕紧紧地箍着他的腰,他的心里柔情激荡,身体却僵硬着,笔直地仿佛变成了钢板,要不是因为以薇出了事,真希望可以开地慢一点,这条路一直不要到尽头才好。
卓辉道:“若珩…”若珩道:“怎么?”半晌,卓辉才道:“明天就要离开了吗?”若珩没想到卓辉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来,她并不确认他口中的“离开”是哪一种意思,难道他已经知道了劭康胁迫她的事了吗?她不禁默然了。卓辉嗫嚅道:“我听桂姨说,你们过了圣诞节家会搬到何文田去住,那你…你不会再回茶餐厅上班了吗?”他从警察局被释放,顾不得满身的伤痛,一直忙着茶餐厅重新开业的事,其实是想尽量与若珩再多呆一些时候,因为他知道,圣诞节一过,她就要离开了。
若珩想着明天与劭康的约定,心里也是举棋不定,她还没有勇气向金桂母女提出离开的事,况且,还有一个卓辉。她该如何使他们相信,她的离开,是去奔赴一个更美好更稳妥的前景呢?她的思绪混乱地仿佛飞速运转的车轮,根本无法在这样一个风驰电掣的时刻向卓辉坦白,想了想,还是含糊道:“是啊,我恐怕…恐怕再也很难回到茶餐厅上班了。我不想…不想总是太麻烦你。”
卓辉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其实他对每天接送她上下班,一点都不觉得麻烦。或许,她觉得总是缠着她,才是个甩不掉的“麻烦”吧?想到这儿,他不禁也默然了,气愤变得有些尴尬,幸而没多久,饭店就到了。
若珩搞不清周围的环境,只有紧紧拽着卓辉的胳膊,生怕跟丢了。其实卓辉也搞不清状况,饭店大厅里闭了灯,只留着天花板上的一盏七彩的霓虹吊灯在旋转着,偶尔投到下面跳舞人的脸上,有一点光彩,瞬即又跳开了,仿佛渲染了一点迷幻的情调。
卓辉低声问若珩道:“以薇没说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吗?”若珩摇摇头,道:“她在电话里叽里哇啦一通,我也忘了问到哪里去找她,你呢,她没和你说吗?”卓辉道:“我也是。她只是告诉我饭店的地址,别的没说。”若珩急道:“这孩子真是的。”卓辉道:“这会儿正跳舞呢,看不清人的,一会儿等跳完这一曲,亮了灯再说吧。”
以薇等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若珩的到来,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嘉和推门进来,看见休息室的那两个人还在发呆,道:“快到你们了,准备好了没有?”以薇突然跳起来,道:“再等会儿。”说完推门跑了出去,宋羽紧随其后,嘉和有些奇怪,也跟着宋羽后面追了出来。
灯光昏暗,幽蓝,大厅里正奏着一曲《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钢琴里流淌着凡阿零的声音,不见哀伤忧婉,却是激扬澎湃,仿佛真有些夏天里活泼的喧闹,虽然与这首歌的本意并不相符,只是为了烘托节日里最想倾诉的沉甸甸的喜悦而已。
以薇踏着熟悉的旋律,在大厅的边缘逡寻着,蓦地,她在灯影里看见了若珩焦急茫然的脸,可转眼又淹没在黑暗里,她便顺着刚才看见若珩的大体位置,摸索着走了过去。
灯亮了,若珩并不知道。但音乐停了,大厅里响起喧闹的人声,她猜想大概是一支舞已经跳完了吧。卓辉看见了在人群里招手的以薇,也摆了摆手,朝她走过去。这时有散舞的人群走到卓辉的身边,若珩本来紧紧拉住卓辉的胳膊,被人撞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回头跟人说抱歉。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给迷失了,左顾右盼地慌乱着,叫着卓辉的名字。
卓辉猛然从灰暗里走进光明,就立时看见以薇,竟然有些忘形,在那一瞬间忽略了若珩眼睛的问题,他没有在意她在同一瞬间松开了手,径自朝以薇走过去。
贺文已经很久没有和心程跳舞了,以前是在大学里,大概有十四五年的光景了,从前的恩恩怨怨,亦真亦幻,似梦非梦,纵使有许多的痛悔与遗憾,却也不可能再来一遍了。人到中年以后,分外地觉得时光流逝的速度太快了,现在他们已经老了。他把这种感觉说给心程听,心程嗔笑道:“是你老了,我可没有。哪有人才三十几岁就逼着自己老的。”
贺文笑笑,他的确不能与心程相比,尽管经过了时事的变迁,她却依然是放松恣意的,永远是自己的主人。灯光一闪,隐约可以看见她年轻美丽的脸,他突然想着,如果没有发生从前的那些事,他和她,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心程没有理会贺文的默然,笑道:“咦,刚刚和你打招呼的不是蒋啸天的七公子蒋劭康吗?你现在连和江湖人物在一起也有说有笑的,真是今非昔比了。不过,嘉和倒好象挺讨厌他的。”贺文笑道:“嘉和是为了劭康现在负责天威电影公司,与长风唱对台戏的缘故。其实蒋劭康是我们学校的校友,嘉和没跟你说过吗?”心程没有正面回答,却煞有介事地道:“怪不得呢,我说蒋啸远再厉害,也不至于轻而易举地就让齐善章屈从嘛,原来如此。”贺文笑道:“你年纪大了,也越来越爱管闲事了,这是不是都是少奶奶们的通病呢?”
心程“哼”了一声,似乎并不介意贺文的调侃,笑道:“你没看见刚刚蒋劭康陪着一道出去的女伴吗?她就是齐善章的二女儿,刚刚从耶鲁毕业才回到香港,就让蒋家给定下了。这位齐小姐,我和她吃过几次饭,人还不错,听说她的这位未婚夫,喏,就是蒋劭康,曾经为了一个风尘女子要死要活的,把他爹气得不轻,要是换成别的儿子,早给赶出家门了,似乎蒋啸远还是很宠爱这个七少爷的。哼,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的,要是我早一脚踹了,亏得这位齐小姐能忍辱负重。哎,也是一个痴情女子呀。”
贺文听心程唠叨了一大通,数落着姓蒋的人,其实都是替嘉和鸣不平,便笑道:“颇有你当年的风范。”心程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明白了,要抢白贺文几句,舞闭了,她松开搭在他肩上的手,转身笑笑,顺手从旁边经过的一个侍应端的盘子里拿了两杯香槟,刚要递给他,却发现他突然间呆住了,脸变了颜色,定定地望着大厅门口的方向,便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由得也是大吃一惊。
若珩心里焦急万分,可她是看不见的,只能胡乱寻找着出路,慌乱间和一个正要转身的侍应撞在一起。那侍应手里的托盘摔到了地上,玻璃杯子与大理石地面相撞,发出极清脆的声响,还陶醉在刚才优美舞曲里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纷纷向这边望过来。
若珩知道自己闯了祸,不知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俯下身,想去捡地上的碎片,可是她根本看不见的,她摸索着,只有让玻璃碎片扎破了手,边上的人都议论纷纷的:“是个瞎子。”
贺文想不到和若珩还会有再见的一天,血管里的血液象脑海里的思潮一样,翻腾迸沸个不住,慌乱、兴奋、紧张、爱恋,排山倒海地袭来,他的心紧紧地揪成一团,连呼吸似乎都停顿了。
再见若珩时,她竟然看不见了。他以前听以薇说起她的姊姊是瞎的,并没有特别的感觉,现在才知道这有多么可怕。她去摸索着那玻璃碎片,他禁不住大声叫起来:“不要。”可是她已经摸着了,碎片割破了她的手,流下血来,他只觉得那血正一滴滴…一滴滴,滴到他的心里。
若珩听见了贺文的声音,在那喧闹的环境里,在人们议论着她是瞎子的刺激下,她虽然心乱如麻,却还是听见了,是贺文的声音,竟会是贺文的声音,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她早已心如止水,命运这个顽童却还不肯罢休,又胡乱搅上一通,平静澄澈的水面,变成了激流险滩,再难恢复原状了。她勉强支撑着自己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不见,人呆呆地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这强烈的震撼已经把她的灵魂与肉体震地仿佛要飞离开这个世界。
贺文看见了若珩的正面,她竟那样的瘦,弱不禁风似的,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姿容清稚、风华正茂的少女模样,整个人已经憔悴不堪了。她眼睛里蒙着泪水,更显得迷迷茫茫的一片,从前那如秋水般明净的眼神去哪里了?
他缓缓地朝着她走过去,周围的人看见他痛楚的表情,都很讶异,但还是给他让出一条通路来。他和她,隔了十年的漫漫长路,如今终于再见了,只有十几米远的路程,他却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让他心如刀割。
若珩感觉着周围陡然间寂静下来,有一个人来到了她的面前,是很熟悉的气息,莫不是在做梦吧?蓦地,心里涌动起万千的情愫,那是掩抑不住的由衷的喜悦与爱慕,她急迫地想要抓牢这生命里最后一次的激情,却缓缓地试探性地伸出手去,仿佛仍然不敢确定地犹疑着,那手停在半路,任由它鲜血淋漓。幸福来临了,却是不胜把握的忧虑与惊恐。她低声唤道:“是…贺…”那个人不等她说完,接住她伸出来的手,果断而坚决地把她拥进怀里,泪流满面。
她不用再怀疑了,这是贺文,那怀抱里的感觉,十年前分离时,曾经被他紧紧拥抱过的感觉,她一生也忘不了。忍不住,她的泪水也滚滚而下,这些年的委屈,已经不算什么了。
贺文觉着重回他怀抱里的若珩正在打着寒颤,浑身抖个不停。他收了一收臂膀,把她抱得更紧些,不留一丝空隙,简直要把她带进自己的身体里,生怕她会再象空气一样悄悄地溜掉。
他们就那样紧紧的拥抱着,是彼此之间的真爱流露,情难自己。他们已经忘却了这个世界,或许他已是别人的夫,或许她已是别人的妻,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他是他,她是她,是他(她)在这十年里日夜思想、魂牵梦饶的人。他们又在一起了,重逢的狂喜淹没了他们,真是恍如隔世。上帝究竟在不在,他已经迷糊了十年了,要是看见这一幕,也该为之动容吧?
这是今年人们所见到的最动人心魄的圣诞奇景。人们并不清楚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大体上只明白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那女人还失去了她的光明。与他们相熟的人应该是清楚的,可都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没有回过神来。
尤其是以薇,她瞪着眼睛,愣愣地看着,生怕错过了每一个细节,难道他们就是…怎么可能,贺文竟会是若珩的丈夫吗?她一直以来仰慕着的人,现在正拥着她的珩姊姊,这不是幻觉吧?世事虽然总有波澜和曲折,却也没有此刻令她难以接受的不知所措与天方夜谭。
良久,贺文才松开了若珩,可是他的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的手还紧紧的抓住他的衣襟。他无限深情的望着她,她哽咽着,无限委屈地道:“贺文,我看不见了。”他轻轻抿去她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净。他拉过她流血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着,血缓缓地流进他的嘴里,他也不在乎。他喃喃地,却说得异常清晰:“不要紧,你还有我。”她在泪雨里微笑了,却显得更加凄惨。
万籁俱寂,整个世界仿佛睡着了一样安谧,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在无限深情的恋人。只有时间在静静地流淌着,流淌着轻轻的哀怨,深深的情思,沉沉的爱恋。
贺文与若珩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默默地站着,想要微笑,怎奈却是掩盖不住的酸楚,仍在隐隐作痛。她(他)是他(她)的一切,她(他)是他(她)的生命,她(他)是他(她)的灵魂,是肌渴中的甘泉,心灵上的熨贴,于千万人之中,只有一个他(她),再也没有另一个。为什么偏偏要让他们生生地分离了整整十年的光景,还是在人生最美丽的青春岁月中。
寂静的大厅里,突然响起女人的哭泣声,是贺言,她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站在另一边的心程微蹙着眉头,似乎仍然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那个女人是若珩吗?尽管容颜依然秀美,却与少女时期无忧无虑的美两样了。曾经清雅如朝露,如今却变了欲滴未滴的眼泪,曾经是春天里和煦的阳光,如今却仿佛隐藏在云层之后暮色里的斜阳,似乎充满了人生已到尽头的无奈与苍凉。
心程并不擅长中国文学,却冷不丁想起李清照的“凄凄惨惨,凄凄”之句来,她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热闹的佳节盛会里竟会遭逢这样一幕,她不由觉得自己这些年来仿佛很平淡的生活,简直就是一种奢侈。若珩的眼睛瞎了,为什么呢?难道是十年前货仓那一枪吗?那可是为了自己的父亲呀?难道若珩是为了这个原因才离开贺文的吗?瞧若珩的衣着和神情,处处带着被世事磨难重重碾压的痕迹,应该生活地很苦吧?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想到这儿,心程勉强抑制着内心的激动,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走上前去,道:“若珩,想不到我们还会在香港碰面。”
若珩在幸福的旋涡里晕晕的,蓦地听见心程的声音,一下子又把她拉回到现实的世界里,人生欢乐的背后总也逃不开永恒不泯的悲剧因素在作祟,她下意识地轻轻推开贺文。贺文一怔,禁不住心里“咯噔”一下,满腔的喜悦渐渐地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感觉缓缓地涌上心头。心程顺手把贺文别在西装口袋里装饰用的手帕拽了出来,拖过若珩的手,为她包扎刚刚受伤的地方。
贺文感激地望望心程,他在激动之下都已经忽略了,幸好心程还记得。她和她,都是与他有过感情纠葛的女人,心程娇艳如昔,而若珩呢?年纪比心程还要小,此刻却显得零乱而苍老,也许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他印象里的妻子永远是十年前清稚丰润的少女,他不希望她一丝一毫的改变。可是时空苍茫,她已经今非昔比了。他想着,她这些年肯定是受了不少苦吧?一时之间,真是百感交集。
若珩的手放在心程的手里,心里却空荡荡的,不知为什么,尽管是亲姊妹,可她对于心程始终有一层隔膜,十年了,还是一样。她和贺文之间隔着心程,她再也不能伸出手,去把贺文拉到自己的身边来。偏偏这时,心程道:“都别傻站着了,回家再说吧。”
若珩听见心程说起回家,心里一动,回家,回谁的家呢?这十年来,就算她的心还在那里,但岁月已经改变了一切,不管贺文是否与心程结缘,很多事情都回不去了。以薇,劭康,岁月的流逝,死亡的威胁,这些都是不能忽略的因素。
她立刻清醒了过来,陡然间生出异样的心理,她这一生有过的美好时光都是稍纵即逝,对于幸福的难以把握的失落与痛苦已经让她刻骨铭心,她害怕再陷入那痛苦的陷阱。尤其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瞎了,她即将不久于人世,往后的时间里,她对于周遭的人来说,只是一个负担与累赘,永远只能等待着别人的施舍与怜悯。
更何况,还有一个劭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虎视眈眈的劭康,她决不能将战火蔓延到贺文的身上,因为她不能确定,倘若她违背了与劭康的约定,劭康会作出什么更不理智的事情来,她想想就不寒而栗,为了贺文,她可不能冒这个风险。天可怜见,能让她在等待与思念里,再与他相会,就已经足够了,她已经别无所求,她现在只想赶快逃回家去。
其实若珩想得并不完全对,就在她与卓辉到饭店的时候,劭康刚刚陪着有些不舒服的朗星离开,就这样错过了这一幕。倘若给劭康看见了,不知道这些人的命运与结局会不会就都不一样了呢?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
若珩淡淡一笑,道:“是要回家去,我家里还有个小孩子,我出来的时候太久了,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里,我要回去了。卓辉,你在哪里?”她喊卓辉时提高了声调,卓辉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发呆,听见她的呼喊,急忙应了一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若珩道:“我们回家吧。”卓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两个人转身就要离去。
贺言在后面叫道:“若珩。”若珩听见声音,刚刚退回去的泪水,又溢满了眼眶,她拼命想忍住,可那泪水却不听话,还是滴落下来,流进嘴角,是一种咸涩悲苦的味道。她停顿了片刻,硬起了心肠,还是朝门口走去。
贺文听到若珩要回家去时,真是欣喜若狂,可是听见“孩子”时,一下子蒙了,他突然想起前两天在医院里遇见木俊的事,原来若珩一直都在香港,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两人离开了上海是来了香港,若珩都已经做了母亲。是啊,他和她之间已经分开的太久了,真的再也回不去了,经过了十年,她已经作了别人的妻子,作了孩子的母亲。他失魂落魄地,惘然间已不知身在何处,大脑更不能正确地思考。好一会儿,和若珩一起的那个男人突然跑回来,说了个地址,他也没听清楚。
这一夜,将有很多人辗转难眠,每人都想着自己和这件事的关联,无不为这久别重逢惊诧、感慨、叹息、自怜。
贺文和若珩身处在同一个城市的两个不同的角落里,彼此之间已经知道对方的存在,却不得相聚,只能思想。这世上有一种爱,有一种情,有一种痛,它透彻骨髓,它催肝裂肺,是朝朝暮暮的期盼,是在梦里蔓延的幽怨,这就是相思。他们在青年时期就渴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什么偏偏他们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光总是在相思中度过,可叹世事变幻,命运多骞。
第二天早上,贺文匆匆地下楼来,宗浦夫妇已经坐在餐厅里了。静妤看见贺文进来,笑道:“昨晚是不是睡得不好,坐下喝杯牛奶吧。”贺文叫了声“阿姨”,就在自己的位子前坐下来。
宗浦放下手里的报纸,道:“贺文,你有没有考虑该如何解决这件事?”静妤道:“先让贺文吃完早餐再说吧。”宗浦道:“我看他也没心思吃早饭的。贺文,这件事已经纠缠了十年了,无论如何也该有个结果,你总不至于再糊里糊涂地过下半辈子吧。昨晚,我看若珩的情形似乎也不是太好,不管怎样,我们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你也应该帮帮她的。”他说“曾经”二字时加重了语气,似乎有对过去生活的怀念,但也许是提醒贺文,从前的一切都应当过去了。静妤当然明白丈夫的意思,可她还是对若珩的失明有些耿耿于怀,觉得她真是可怜。
话音刚落,宗泽、贺言两夫妇来了,还带着孩子。静妤连忙招呼着他们,又把孩子从贺言手里接过来。启峰笑道:“大伯母不用客气,我们已经吃过早饭了。”碧亭急道:“大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贺言昨天回来告诉我,把我吓了一跳,若珩的眼睛真的瞎了吗?”宗泽道:“你急什么,就不能慢慢地说话。”碧亭白了丈夫一眼,道:“还不都是因为你,越到关键时刻越出状况,昨天要不是你感冒发烧,我们也不会去不成餐舞会,也不会没看到若珩。”宗泽微笑着,对于夫人的抢白并不在意。
贺言对贺文道:“大哥,你不想去看看若珩么?你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要别人推着你才成。”贺文笑道:“我本来打算今天去的,无缘无故地又叫你训了一顿。”启峰笑道:“你还不清楚贺言的急脾气,昨儿一夜没睡,就等着天亮呢。哎,想不到若珩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似乎过地并不好。贺文,就算她已经嫁了人,于情于理我们都应当帮帮她的。”
贺文听着众人的话,低着头直愣愣地盯着桌布,默默无语,出了神。好一会儿,他接过静妤递过来的牛奶一饮而尽,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拍拍贺言的肩膀,道:“走吧。”不管今天的见面发现什么,都要勇敢地面对,决不能再逃避下去,他已经耽搁地太久了。
碧亭道:“我也去。”贺言道:“你还是在家里等消息吧,在没弄清状况前,你跟着凑什么热闹。”碧亭哼了一声,想想也对,就在餐桌边坐下来。静妤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宗浦望着三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道:“贺文这孩子都是让他的性格给害的,不过想想,造成他今天的这种局面,我应当负上最主要的责任。”静妤抱着孩子,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虽然碧亭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但这却是宗浦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坦白地承认,她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似的。这些年来,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心也慢慢地变得柔和起来,过去的一些恩恩怨怨,反倒变得模糊而暗淡了,有时,她不免也觉得年轻时的想法太过幼稚和固执了,他们再吵,再闹,到底还是一家人。况且他们身处异国,儿女们又都不在身边,彼此间都需要互相的照应与关怀。渐渐地,他们在若即若离的亲情里拉近了距离。
碧亭扬起头,叫道:“大哥。”这一声已经包含了千言万语,宗浦、静妤都抬起头来。碧亭是微笑满面的,宗浦夫妇也笑了。宗泽虽然有些感冒,头脑还算清楚,他望着这一幕,想着自己作了几十年的和事佬,吃了几十年夹板气,终于看见他们达成了谅解。
启峰开着车依照卓辉描述的地址,放慢了车速寻找着。越往前开,贺文越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心绪纷乱,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是否曾经来过这条街道。贺言眼尖,一下子看见了门牌号,他们停下来。
贺文下了车,四下望了望,这是一条破旧的街道,眼前的一栋楼是种很不新鲜的花生酱颜色,楼下左边一间钟记杂货铺上着门板,右边是一间祥记裁缝店,有一个中年女人伸头张望着,正对旁边低头剪衣服的男人道:“快看,好漂亮的汽车呀。”
贺文心里疑惑不解,木俊是医院的院长,何至于让若珩住在如此简陋的环境里呢?贺言在贺文身后,推了他一把,道:“快上吧,还发什么愣。”贺文看了她一眼,就迈步上楼去,不过才几层楼梯,他却走得异常艰难。
金桂打完通宵雀牌刚回到家里,以薇就告诉她不搬家了。她经过一夜的辛苦作战早已疲惫地睁不开眼睛,正打着哈欠,猛然听到这个消息,那个哈欠就停在了脸上,只管用诧异地眼神盯着女儿。以薇道:“妈,何必用这种眼光看我,不搬就是不搬嘛。”金桂终于把哈欠打了出来,道:“哎,你这孩子真奇怪,当初死命要搬的人是你,现在都准备好了,定好了是今天下午搬的,又突然说不搬了,你抽疯呀。”
若珩在屋里听见金桂母女的谈话,走到客厅里,问道:“以薇,为什么又决定不搬家了?”以薇抬起眼皮,看了若珩一眼,没有回答。金桂觉得以薇的神色之间有些幽幽怨怨的,心下生疑,道:“以薇,你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电影公司不要你了?我们没有钱供新房了?也不对呀,昨天还好好的嘛。噢,肯定是在餐舞会上出事了,对不对?”以薇听母亲一连提出几个问题,唠叨了这一通,更加有些不耐烦,道:“不是我,是珩姊姊。”
若珩也愣住了,笑道:“不搬家是为了我?”她突然有些心怯,难道以薇已经知道劭康的事了?她还不知道昨晚与贺文重逢的一幕,已经让以薇触目惊心。金桂仔细地端详着两个人的神色,却不得要领,更加心急,顿顿脚道:“哎呀,急死人了,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迷,快说。”
以薇并不理会母亲,向着若珩道:“珩姊姊,昨晚我都看见了。这个世界可真小,没想到你和程先生竟是…”她说到这儿,被强烈的酸楚与无奈堵住了心,人生的巧遇奇妙无比,可她宁愿若珩日夜等待思念的人是别人。半晌,她又道:“卓辉又跑回去把我们的地址告诉给程先生。我想他,噢,是程先生,他是会来找你的,我们暂时还是不要搬家了。”嗓音有些哽咽,已经有些说不下去了,她今后夹在若珩与贺文中间,将如何自处呢?。
若珩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两个女人在同一时间里,爱着同一个男人,这样的纠缠,究竟是谁的不幸,虽然早已经想好了结局,却仍然是无法确定的。不过,她还是很感激以薇的,想来以薇为了这个决定,这一夜也是辗转反侧未能成眠吧?
昨晚,她已经坐上卓辉的摩托车,卓辉却突然让她等了一会儿,原来是去告诉贺文他们自己的地址,她在回家的路上只顾想着自己的事,全然未曾理会前面开车人的心思。她一生虽然命苦,可也净遇见好人,她欠他的这份情谊,今生都不知该如何报答。
“噔噔”地响起了敲门声,可屋里的三个女人谁也没有动。金桂终于问了个明白,正在那里啧啧地感叹着,若珩冷静地沉默着,以薇无奈地怅惘着,“噔…噔噔”,敲门的声音更急了。
贺文敲了几下门,心里也“噔噔”作响。门开了,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扎着两根羊角辫,瞪着一双黑亮如漆的大眼睛,道:“你们找谁?”果真有个小孩子。贺文想起二十年前初见若珩时,印象里她也是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他想,这大概就是若珩的女儿吧?便问道:“我们是找…”贺言插嘴道:“我们找你妈妈。”那个小女孩开始用充满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们,乌黑的眼珠骨噜噜转了几转,道:“你们找错了,她不住在这里。”贺言温言道:“不会吧,我们昨天晚上才得到的地址,这么快就搬家了。”
小可有些气呼呼的,这些人真是纠缠不清,她夹起腰,怒冲冲道:“你们真奇怪,她已经死了。”贺文猛听此言,犹如五雷轰顶,踉跄着后退几步,昨晚才见过若珩一面,才不过一夜的工夫就…他恨透了自己,为什么昨天不留住她呢?这一场生死离别快要把他给摧毁了。贺言也吓了一跳,俯下身来拉住小可的手问道:“小朋友,你说得是真的吗?”小可认真地点点头,是祖母金桂说的,她的父母早在战争期间被日本人打死了。
以薇在房间里闷了半天,觉得空气有些压抑,起身拿了茶杯出来倒水喝,看见小可在门口和人交谈着,其中贺文正靠在门边的墙上,脸上痛苦万分。她心里一痛,走了过去,苦笑道:“你来了,终于来了,我们等你等得好辛苦呀。”她当初万万没有想到,等待了那么久的若珩的丈夫,竟是自己喜欢的人。
贺文在万年惧灰之下看见以薇拿着茶杯叫他,也是一愣。小可叫道:“姑姑,他们找我妈妈。”以薇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是贺文他们弄错了。她一把拉过小可,并不看贺文,可一会儿,又忍不住定定地望着他,眼里满是幽怨,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贺文突然明白了自己刚刚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里是以薇的家,他曾经在一个雨夜送过她回家的,原来若珩一直都住在这里,早在一年之前,他就有机会和自己的妻子重逢的,可他偏偏什么都没有做。此时回味起来,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后悔与无奈。
以薇把客人让进屋里,勉强笑道:“我们要搬家了,所以乱糟糟的,不如到珩姊姊的房里坐吧。”贺文他们在以薇的指引下走进若珩的房间,若珩已经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金桂猛然看见屋里涌进来三个衣着华贵举止非凡的陌生男女,比若珩还要手足无措,惶惶道:“以薇,这是…”以薇拽着金桂的衣袖,道:“妈,我们先出去吧,回头我再给你介绍。”说完冲贺文苦笑了笑,拉着金桂退了出去。金桂在离开的那一瞬间,突然一阵强烈的失落在心头砸了下去,在过去的十年里共患难的若珩,她的家里人找来了。
贺文他们不用仔细看,立刻发觉居住在这里的是一个贫苦的家庭。青灰色的墙壁上,因为常年潮湿的侵蚀,形成了一块又一块水淹地图,有的地图边上还长满了黄绿色霉菌,没有丝毫的艺术色彩。屋里的摆设简单之及,只有两张木板床,床中间是一张油漆已经斑驳露离的书桌,在门后摆放着一爿破烂不堪的旧橱子,大概是放衣服用的,此外,已别无他物。虽然只有廖廖的几件家具,可只不过才站了几个人而已,屋里立刻就象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不堪了。贺文心里一酸,若珩这几年竟然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其中的困顿、辛酸、委屈、痛苦可想而知,他喉咙一阵哽咽,真不知是何滋味了。
贺言抢先一步,拉住若珩的手,道:“若珩,我们又见面了,这些年你受苦了。”若珩强忍住泪水,摇摇头,道:“没什么的。”贺言仔细打量着若珩,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面颊,突然扑到她身上,哭出声来。若珩抱住了贺言的身子,分明是真实而温暖的,可她仍觉得恍在梦中,半晌,才清醒过来,无声地哭泣起来。屋里的两个男人见此情景,也都黯然了。
贺言哭了一阵,放开了若珩,替她擦去泪水,道:“我们都别哭了,好不容易才能见面,应当高兴才对呀。”若珩勉强地笑了笑。贺言笑道:“刚刚还闹了场误会,若珩,我们还以为那孩子是你的,以为你已经…可把我们吓坏了。”
贺文这时开口道:“珩珩,我们能谈谈嘛。”他叫的是若珩在二十年前告诉他的乳名,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亲切地呼唤她的名字,她恍惚间又回到了旧日的时光。童年里恐惧被曾外祖母遗弃的阴霾,在阴霾里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渴望,在渴望里对贺文的爱情,在爱情里由于亲姊姊的出现所带来的失落,在失落里为了亲情的黯然神伤,在黯然神伤里的放逐漂泊,在放逐漂泊里的无着落的威胁,在威胁里的最后违心的屈从,这一幕幕,仿佛电光火石一般,匆匆而过。她终究是一片将要随风而逝的落叶,安宁单纯的归属于大地的快乐并不属于她,曾经炽热的激烈澎湃的感情还是永远地深藏在心底吧,此时此刻,面对此生钟爱的男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了。
贺言望着沉默不语只是一味留泪的若珩,急道:“你倒是说话呀,难道你不准备告诉我们十年前为何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吗?若珩,你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你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这所有的一切,你难道还不想让我们知道吗?”她其实是满腔的热望与关切,可说起话来,总改不了急躁地辞不达意的毛病,难免给人一种咄咄逼人与人质问的感觉。
若珩抬手擦了擦泪水,沉吟了片刻,道:“从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贺言对若珩轻描淡写的回答有些泄气,道:“可你知不知道大哥等了你整整十年,也痛苦了整整十年,难道你就不准备给他一个交代吗?”若珩闻听此言,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又沉默不语了,难道他在这十年里都是孤独一人吗?为了她吗?那么她从前所做的放弃与牺牲岂不是白费了吗?
启峰用手轻轻地碰了贺言的胳膊,笑道:“你还是改不了的急脾气,总要给若珩一点时间,况且这是若珩与贺文之间的事,你还是让他们坐下来慢慢地谈吧。”贺言一反常态,没有抢白启峰,只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挽着若珩在床边做下,然后又看了看启峰,仿佛有满腔的心事,欲言又止,忍了忍,还是把停在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启峰非常清楚妻子想的是谁,当然还是急于知道乐天的消息,尽管碍于他的面子没有第一时间直截了当地向若珩问出来,他还是有些心酸。贺言看着丈夫微微有些变化的脸色,从床边站起来,走到门边,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启峰微微一笑,和贺言在靠进门边的两张小圆凳上坐了下来。
贺文一直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这一切,等贺言离开了若珩,他才走上去,俯下身,轻轻地握住了若珩的手,在昨晚的重逢的心悸里,尚没有察觉到,现在再度握在手里,她的手竟是这样的粗糙,自然是平日劳作的结果,倘若不分离,他娇贵的妻子,何至于生活地如此艰苦呢?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痛苦地低下了头。
若珩的心被轰隆隆的伤恸狠狠地碾过,禁不住浑身瑟瑟地颤抖起来,好一会儿,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刚要行动时,被贺文察觉了,反而握地更紧了。这其实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幸福归属,就是一生一世都被这双手紧紧地握住,永远都不要松开,可是…终究是不成了。她狠下心来,断然地抽回了手,尽管看不见,却再也无法面对面地与贺文相持着,只好掩饰着站起身,刚走到阳台的门边,却已经是举步维艰,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手,泪水再度潸潸而下。
贺文在被冷淡的郁闷里缓缓地站起身来,望着若珩裹在淡黄色的薄雾里俏丽的背影,是起雾了吗?突然,他晃了晃身子,一道强光闪过,冬季里的一抹阳光竟象夏天赤道一地的那样剧烈刺目。楼前的一株梧桐树批洒着宽阔的叶子,在微风中,哗哗地响着,根本是顶平常的声音,却搅地他的心在薄雾中迷了路,失去了平衡,更加慌乱了。
好一会儿,他才走了上去,轻轻地扳过若珩的双肩,她的声音笑貌,她的每一个姿态和动作对他来说,是这样的熟悉,是这样的记忆犹新,这是他在过去的十年里时时刻刻魂钱梦绕的,现在真真切切地来到面前了。
若珩还是美丽的,虽然瘦削的面庞因为岁月的流逝与磨历,已经失去了往日丰润的光泽,但那淡淡的萧索超然的神态,却仍然是美丽的,只是这美丽掺进了凄惨的意味,令人看了怦然心动;只是这怦然心不再是他往日梦里的那么温馨甜蜜,好象陌生了许多,有一种遥不可及的冷淡与疏远。
若珩脸上的泪痕渐渐地淡了,想要微笑,然而笑出来,却是一览无余的悲容。半晌,她才道:“贺文,从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请你谅解。”倘若给贺文知道了她之前经历的磨难与牺牲,他能相信吗?他这些年来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与安逸吧?在这样的时候,又何苦给他增添新的刺激呢?
贺文当然不能勉强,虽然他有太多的困惑,太多的迷惘,可这些在此时都是不重要的,他只说了五个字:“我们回家吧。”若珩想要说什么,可是贺文没有让她开口,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戒指来,是十年前她放在信封里的他们的结婚戒指。那时候戒指滚到地板上,是嘉和捡起来,后来看他情绪平复后又交给他的。他本来打算扔掉,然而想想还是有些舍不得,于是就磨磨蹭蹭地保留下来。他拖过她的手,再为她戴上,他急切道:“我们浪费的时间太久了,整整十年的光阴,我们的一生中还有几个这样的十年?珩珩,你应该记得我们结婚时的约定,终生相守,不离不弃,你能不能再我一次机会,我们从头再来吧。”
若珩听着贺文坚定而又真挚的话语,抚摸着手上的戒指,心潮澎湃。她隔了十年,经历了千辛万苦,又从她挚爱之人的口中听到“终生相守不离不弃”的誓言,可惜,却已经太晚了。劭康就快要来了,她决不能给他看到贺文在这里,给他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去,就让他继续误会她所爱的人是别人好了。她万般难舍,还是狠心从手上脱下了戒指,道:“对不起,这个戒指我不能要。”
贺文一惊,有些慌乱,道:“这…这是为什么?”若珩舒缓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我之所以不想再提从前的事,是不想再伤害你,其实十年前我在那封信里早已经说地很明白了。你我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亏你还是留过洋受过文明教育的人,竟也会接受如此荒唐的婚姻。一个无爱的婚姻,于身受其境的人来说,就好比掉进了一口枯井,用不了多久,只怕会窒息而死的。也许你觉得我的言辞太激烈了,可我们毕竟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贺文还在混乱的情绪里思索着,贺言插话道:“那你为何还要同大哥结婚呢?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若珩冷冷一笑,道:“我千里迢迢从天津赶到上海缔结这桩荒唐的婚姻,只是为了在我太婆死后,为自己寻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贺言,我一个很实际的人,当生存大计摆在面前,所谓的感情并不是那么重要了。”贺言气结,道:“那…既然生存对你那么重要,你…你为何要要从富贵之家离开,选择过这种艰苦的生活呢?是为了木俊吗?现在看来,应该并不是的吧?”
若珩一时语塞,半晌,才道:“这之后发生了很多事,都是我无法控制的,但我从来都不后悔离开程家。贺文,我宁可不要那个安身立命之所,也要离开你,难道这还不够清楚吗?所谓‘终生相守不离不弃’的誓言,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你大可不必为了这虚无的诺言,将我当作是你的责任。一个无爱的婚姻,还是趁早结束了它吧。”
贺文听着这些话,脑袋里轰轰地乱响,人渐渐地变地有些虚脱无力。梧桐树里的阳光更加刺眼了,他松开了搭在若珩肩上的双手,黯然地后退了几步,喃喃自语道:“为什么?这不是真的。”十年前,他便开始琢磨她的真心,直到她离开,他仿佛才有了清楚的认识,可所谓清楚的认识,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在潜意识里,仍然相信无法相守的那个人是爱自己的,这是他情感与梦想的唯一寄托,更是支撑他生活下去的理由,他们总一天会重聚的。
她果然再度出现了,他的潜意识又跳了出来,鲜活而有生命力地跳动在他的思想里,久而久之,他觉得也是真的了,可她却告诉他,这都是他的幻想,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他终于再一次领教了现实的冷酷,可还是要报着一丝希望:莫不是她觉得他在怜悯她的失明吗?他试探着做最后的努力,于肝肠寸断间,望着她,期待着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道:“我并不是怜悯你的…”
话音未落,街道上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若珩仿佛被凭空而起的异样声音吓着似的,竟然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必须尽快地结束这场谈话。于是,她用很快的语调,急急地道:“对于昨晚的重逢,我一点都不高兴,反而把这十年里所经历的痛苦都给逼出来了。贺文,近几年来,我已经生活地很平静了,可是重遇你,却让我不自在,很不自在,你让我恨不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才好。你…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贺文尚未回答,贺言凄然道:“若珩,想不到这就是你对大哥的交代。”若珩明知道贺言的含义,却不能就此放弃,只得反诘道:“交代?程贺文,你如何给外面的女孩子一个交代?”贺文被问地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道:“你说地是以薇吗?我为什么要给以薇一个交代?”若珩冷冷一笑,道:“我虽然是瞎子,却也听地见人家宣扬你们铺天盖地的新闻。”贺文恍然大悟,苦笑道:“都是记者们乱写的,你不要误会才是。”
若珩摇了摇头,道:“误会?程贺文,我和你早已经没有任何瓜葛,就算误会又如何?真正和我的感情相连的人是以薇,我只是担心她而已,希望她有好的感情归属,至于这对象是谁,并不重要。”贺文的心被这话重重地打击着,充满了难以承受的虚弱,他喃喃道:“不重要?难道我对你一点都不重要吗?”
若珩说完那些话,早已经心如刀割,如何还能再做违背心意的回答,他怎么不重要?他重要地是她可以舍弃一切来争取的呀。她停顿了片刻,终于狠下心来,道:“从前的事早已经过去了,你我的婚姻在十年前就已经解除了,你所说的一切都太不切实际了,我们谁也再回不到十年以前了。我…哎,我已经认识了别人,贺文,你明白吗?我已经答应了别人,马上…马上就要结婚了,我不能让我的未婚夫知道我以前是结过婚的,你明白吗?贺文,你这样跑来,让我感到是很重很大的负担,我…但愿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见了。”她与贺文在这种情形下相逢,时过境迁,人非昨日之人,情已非昨日之情,那可怕的汽车喇叭声提醒着她,劭康来了,她与贺文的一切必须结束了。
贺文一直是靠着过去的记忆活着的人,那些可惊可喜的情景,环绕在他的左右,虽然十年来的生活孤单寂寞,也还是自欣□□的。然而,现在看来,这都是幻想,自欣□□的幻想。若珩的话,一字一句,犹如支支冷箭,射地他体无完肤,一颗心仿佛在滚热的沸水里翻腾着,一会儿,又仿佛在天寒地冻的风雪里冷藏着,两种极端的煎熬与折磨,似乎要让他在瞬间崩溃了。从前经过时间的治疗刚刚愈合的伤口,如今又被一刀刀地撕裂开来,比当初受伤的感觉,还要惨痛。
偏偏在这时候,若珩又冷冷地道:“请你尽快地离开吧,就当我们从来都不认识,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的瓜葛,倘若你再纠缠下去,只会令我…令我更加讨厌你。”她静静地站着,静地仿佛死亡一般,他的心也在冷热相煎的过程中,渐渐地死掉了。已经不需要多说了,她要和别人结婚了,他非但没有了爱情,反而已经到了被憎厌嫌弃的地步,禁不住亦觉得自身的多余,真的在这房间里连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了。他抬头望了望她,却望到一个冷酷的背影,他惟有转身离开了。
贺言目瞪口呆,她为昨晚的重逢心神激荡着,仿佛是她与乐天再见了一样,然而,重逢的结果一点都不浪漫,反而是惨烈地没有丝毫的感情,难道她以前对爱情的期待与幻想,都错了吗?
客厅只剩下以薇一个人,看着从若珩房间冲出来的贺文,惊诧地站起身来,然而他没有给她机会开口,夺步往外走去,在大门口,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却听得若珩重重地将房门带上的声音,是将贺言夫妇拒在门外,他叹了一口气,终于大步冲下楼去。
冷冷清清的街道上,雾气腾腾,也许是他的心雾气腾腾才对。他踉跄的脚步,有些懵怔了,根本辩不清方向,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他不敢使自己停下来,快走,快走,他只有一个念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地清醒了,迷蒙的心里,泛起了一种异常平静冷淡的哀痛。这十几年来,他所遭遇的感情,不单是对若珩的爱情,还有对父母的亲情,似乎没有一样不是千疮百孔的,这些悲哀的往事,沉浸在他的回忆里,好象已经失去爆发的热力了。可沉浸下来的淡漠似乎更加可怕,因为那是迟缓延续的疼痛,慢慢地吞噬着他的灵魂。他的身体瑟瑟地抖了起来,牙齿禁不住咯咯作响,怎么会这么冷,是一种从骨隋里反射出来的冷寂,寒意森森。
好一会儿,寒风中仿佛有人在急迫地呼唤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有一个人快速地跑了过来,披着阳光跑了过来,带来了犹如春天般的温暖,是以薇。他定定地望着她,脸上涌起了一丝微笑,身子渐渐地暖了,禁不住低低唤了一声:“若珩。”他还是没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