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山(下)(1 / 1)
不几日,百草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纷繁不清的纠葛,她都先搁置了,已经进入十二月,她在心里默默算自己的预产期,在宜山上安静待产。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她是不太清楚的。上山时是夜里,独孤无涧只对她道,“你睡一睡便好。”
待她一觉醒来时,人已经在山上,这是一处僻静的小院,黑墙青瓦,统共不过三间屋,呈品字形围抱着一个小院子,极尽简朴。与往日一样,独孤无涧已不见了踪影,她坐着发呆,一个面目和气的老妈子端了一只铜盆走进来,见着百草便笑了,“夫人可醒了。”
百草怔了怔,还从未有人唤过她夫人。
那老妈子却笑吟吟道,“我夫家姓良,大家都唤我良姑姑,夫人也可以唤我良嬷嬷。将军吩咐,这些日子便由我来照顾夫人。夫人吃什么穿什么只管与我说。”
她说着话,眼睛却盯着百草的肚子,“夫人这身子怕是有八月了罢。”
百草摸了摸肚子,“还未满七月。”
那良姑姑微有惊讶,走过来审视一番后,笑道,“莫不是一双?”
百草也忍不住笑了笑,“良姑姑怎就觉着是一双?”
良姑姑颇有些自得,道,“夫人有所不知,在我们那十里八乡,谁家生孩子不是第一个想到我良姑姑。这接生了十几年,什么没见过。”
百草明白过来,原来这良姑姑是一个稳婆。
良姑姑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为人也爽利,百草想着既是独孤无涧安排的,便放下心来,不出几日,便与良姑姑处得十分融洽。
良姑姑虽然爱说爱笑,却也不糊涂,独孤无涧叮嘱她不得踏出院门,她便从不越矩。百草也只在院中走动,从不走出院门,小院里只有她们两人,院门日夜紧闭,每隔十日便有人送些衣食用度来。至于院门外有什么,百草不想探究,良姑姑也不敢探究。
已入了冬,山里寒重,薄暮时分,又似下了霜一般冷沉沉的,百草于是裹得厚厚的,加上肚子又大,整个人远远看去,宛如一颗可以走动的大鸭梨。因此,当独孤无涧走进院子一眼看到她,便忍不住呆了呆。
百草原本在良姑姑的搀扶下,四处走动,说笑间蓦然转头见他,一怔,又忍不住默然欢喜。良姑姑是个明白人,瞄了两人,便抿着嘴走进了偏屋。
独孤无涧一身黑甲,眉目沉静,走到她面前,认真打量了她的肚子,欲言又止,想了想道,“起风了,进屋里坐罢。”
百草点点头,一只手撑在腰后,费力地抬步上石阶。屋子通往院子有几梯石阶,如今她挺着一个大肚子,行动十分不便。
独孤无涧见她走得辛苦,干脆微微一蹲,从后面伸手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进屋子里。
百草觉着自己忽然凌空而起,吓了一跳,但转眼间已进了暖意融融的屋里,独孤无涧放她在床边坐下,自己坐在桌边,两人相对无言。
终于,独孤无涧道,“我要出城了。”
百草半垂着脸,不说话。
独孤无涧道,“生了孩子,待你身体好些,我便命人秘送你们回京。”他顿了顿又道,“你们先住在王府中,那里安全。”
百草这次沉默了很久,她转眼望窗外,这处院子很小,也没有树,望出去空荡荡的一片,“孩子我原本想自己拿掉。”
她顿了顿,“我想重新开始。”
独孤无涧默然垂眸,他没想到百草会说起这些年的过往。
“后来,宫中有人要杀我,我被沉湖,却又被救了起来,孩子居然也还好,世事真是没道理,从来都天不遂人愿。再后来,我开始彷徨,坐立不安,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先发制人,我假装小产……”
她说到这里,不说了,沉默片刻,声音低下来,“成婚那天夜里,我对他下了毒。”
屋里一片寂静。
很久后,百草才面色苍白地笑了笑,看着独孤无涧,“你说这是怎么了,我一次次想办法逃离,爱我的人最后都恨我,恨我的人又说其实爱我,我恨着你,如今又唯有见着你才安心。”她叹口气,“你看,我的人生被你扭曲成什么样。”
独孤无涧缓缓抬眼,眸色深黑,风不惊云不动。他伸手去摸她的发鬓,“我从前就想,你这般弱不禁风,有哪里好。后来我才发现,你若不愿,谁又真正勉强得了你。百草,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从此往后不会再有。”
百草长久地看着他,忽然道,“你万一死在战场上,是对不住我还是对得住我?”
独孤无涧一怔,回答不上来,也看不出来她是什么心思。
百草垂眸,只轻飘飘道,“我养一个还行,养一双便觉着吃力了。”说完,她撑着腰站起来,转头对着窗外喊,“良姑姑,良姑姑!”
独孤无涧呆住,坐在凳子上像个石头人。
良姑姑从偏屋跑出来,“夫人,什么事?”
百草道,“我饿了。”
良姑姑笑道,“饭菜都好嘞。”
独孤无涧霍地站起身来,盯着她,“你刚才说什么?”
百草瞅着他,“我说我饿了。”
独孤无涧道,“前一句?”
百草道,“忘了。”说着推推他,“你让开,我要去吃饭。”
独孤无涧杵着不动,反而张臂抱住了她,低低道,“两个呀?”
百草不说话,推开他,自顾自走了出去。
天色渐黑。
独孤无涧留在山上吃了晚饭。
一顿饭,百草只吃不说话,独孤无涧原本就话少,也不说话。良姑姑在一旁看得内心纠结,忍不住揣测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不过她不敢说话,这年轻夫人倒和气得很,那将军便不好说了,一张脸霜冻过一样,不苟言笑,她于是不敢造次。
吃过晚饭,百草又胃口很好地吃了一只梨两把枣子几个马蹄糕。独孤无涧坐在一旁看着她吃,一声不吭。
百草吃完最后一口糕,转头望望窗外,“天黑了。”然后她拿眼睛瞅着独孤无涧。
却不想,独孤无涧平平静静道,“我不下山。”
百草一口糕含在嘴里,忘了吞,瞪着他,“你不是每晚都巡防么?”
独孤无涧道,“还有少游在。”
百草道,“你在山上干什么?”
独孤无涧道,“看你吃东西。”他说着微皱眉,自言道,“真能吃。以前吃饭跟猫一样。”
百草瞟他一眼,“吃太多,吃得将军心痛了?”
独孤无涧却一脸肃色,盯着她肚子,“能不能早点生出来?”
百草有点看不懂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了,“你什么意思?”
独孤无涧道,“他们再长,我怕撑破你肚子。”
百草一口糕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半晌后才顺过气来,凉凉丢下一句,“那是谁作的孽?”
独孤无涧闭嘴不说话了。
良姑姑走进来时,便见着独孤无涧一身玄黑铠甲,一手支在桌上,一手按在膝盖上,坐得英姿勃勃,腰杆挺直,偏偏又面无表情,只坐着不说话,百草靠在床边,挺着肚子吃得津津有味,两人又似生疏又似熟悉。
她就纳闷了,这将军怎么对着自己的小娘子也这般不苟言笑?
但她也不多言,只与往常一样,服侍了百草洗漱。百草也与她偶尔低低说笑几句,似乎屋里只有她们两人,那表情万年不变的黑甲男子只是一尊石像。
终于,良姑姑做完该做的事,转身出去了。屋里又只剩下百草和独孤无涧。
百草躺在床上,转头看独孤无涧,他依然坐得四平八稳,雷打不动的模样,百草受不了了,问,“将军准备坐一夜?”
独孤无涧道,“良姑姑用着可好?”
百草道,“好。”
独孤无涧又道,“夜里还怕么?”
百草摇摇头。
灯色悠悠,独孤无涧的神情蓦然就暖和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床边,蹲在她床头看她,“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守着你。”
百草极近地看着他,他的瞳仁的确很黑,一种说不出的黑,如今印了两簇烛火在眼瞳中,反而黑得更是纯粹。烛色浅浅的,投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鼻,下颔上有刮得干净的胡茬,看起来英气勃发。
独孤无涧低声道,“我其实好几夜没睡过囫囵觉了。”
百草默然不语,却往床里面微微挪了挪。
独孤无涧转头便吹灭了灯。
黑暗里百草听得他脱甲衣的声音,哗啦作响,很快便觉得被褥一陷,一个热乎乎的身体靠过来。
她往里面缩了缩,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一片寂静。只闻他静静的呼吸声。这种气息她曾经是熟悉的。
终于,独孤无涧伸手去摸她的肚子,声音低低道,“真是两个?”
百草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嗯了一声。
独孤无涧于是道,“你睡罢。”手却依然放在她肚子上。
百草闭上眼。
忽然她觉得肚子里抖了一下,随即枕边那男人也抖了一下,仿佛吓了一跳。
半晌后,果然闻听他低声说话,又掩不住惊喜,“居然敢踹你?”
百草抿着嘴不说话。
独孤无涧平静道,“总有一天出来被我收拾。”
百草还是不说话。
独孤无涧于是也不说话了,拿开手,老老实实躺着,也不敢碰着她。
过了很久很久,他听百草均匀的呼吸声,想她大约是睡着了,叹口气,侧头去吻了吻她温暖的额头,“好不容易你肯回来,我哪里舍得随便死。”
百草其实醒着,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终究还是忍不住轻轻说了一句,“你从前对我一点不好。”说完,便在五味杂陈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觉得后来独孤无涧好像又说了话,她想听清楚,却又无奈睡意袭来,终究没能听清楚独孤无涧说的是什么。
旭日初升时,一缕霞光投映在宜山山谷里,成列成列的黑铁火器静静码放了一片又一片,散发出黑黝黝的钝钝光泽,成队成队的兵士光着臂膊,井然有序地忙碌,并无半点嘈杂之声。一片广袤的山壁上满凿了高低错落的山洞,洞里隐隐透出火光来,又隐隐传出低沉的嘭嘭之声,似在敲打,似在爆破,似在锲合。
有孤鹰高高飞过山头,俯瞰下去,只觉得这片被群山环抱的山谷,真是热闹非凡,却并不解这些尘世的凡人,到底整日在为什么而忙碌不懈。
独孤无涧在这时醒来。
他觉得精神充沛至极,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好好睡一觉。
睁开眼,见身旁女子正在熟睡,她偎在他肩旁,头发散乱,面色安详,被褥盖了半边脸。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拿了衣甲静悄悄地出了门。
天刚亮,良姑姑起得早,转身见了他,急忙要喊,却见他摇了摇头。她于是闭嘴。
独孤无涧走到她面前,一面穿上外面的盔甲,戴上头盔,整个人顿时凛冽许多,良姑姑原本就有些怕他,这番更不敢说话了。
独孤无涧只道,“夫人什么时候生?”
良姑姑道,“回将军,怕是还要等两月左右。”她想了想,“最迟不过两月半。”
独孤无涧点点头,面色冷冷,“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良姑姑道,“不敢忘。”
独孤无涧不再说话,望望天色,大步走出了院子。
良姑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大小平安她则下半辈子不愁衣食,若有差池她便永远不要指望下山,俗话说得真好,祸福相倚,果然不假。
她叹了半天气,又开始忙碌做早饭,不把那小夫人喂得饱饱的,到时哪有力气生那一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