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上(1 / 1)
幽城。城南。
一处普通的民居别苑,房屋不过两进两出,也没有回廊曲折,也没有花草锦簇,只静悄悄栽了一院子树,枝叶繁茂,没有花,安静得像没有人住。
事实上,这里是有人住的,只是主人极少来住,若非这次受伤颇重,不得不静养,独孤无涧大多时候都会在守备军营中。
这时他正坐在床边,光着上身,由着医倌为他左肩和前胸的伤口换药。
那老医倌换完药,又揭了他眉骨上的一圈白布,细细看了那条长长的伤口,洒了些药粉,才慢慢道,“将军的伤势恢复尚好,就是这肩头和后背的两道伤太深,若要好得彻底一些,怕是两月内不宜动刀动枪。”
独孤无涧眉目沉沉而不语。两月不动刀动枪,他忍得住,只怕别人却忍不住了。
三百孤魂,飘零异域,责之深深恨之切切,他心头乌云挥之不去,只想着这血债,定有一日血偿回来。
这么想着,他挥挥手,让医倌出去了,也不躺下休息,只呆呆看窗外绿叶锦簇。
管子邑却悄悄走了进来,轻声道,“将军。”
独孤无涧也不回头,捡了外衣披上,“走,随我去宜山看看。”
管子邑道,“将军,大夫说需静养。”
独孤无涧埋下头系衣带,“我说去便去。”
管子邑道,“可有人要见你。”
“什么人?”
管子邑道,“督府那边来人报信,说有个女子寻到督府去,要见你。”
独孤无涧冷冷道,“我没什么认识的女子。不见。”
管子邑想了想,不知还该不该继续说,忽然想起几年前,有个女子来寻初一,最终也是美事一桩。于是他决定说完,“那女子说,她叫百草。”
独孤无涧的手顿了一顿,受伤后他的手臂不太灵活,好不容易系了衣带,这一顿,衣带又无声地滑了开去。
已是九月末,知了大势已去,只是偶尔还叫几声,窗外吹来风,倒是有些沁脾入心的凉意。
独孤无涧抬起头来,管子邑看见他眸色如漆,眉骨上那道结痂的伤口暗红地肿胀,看起来狰狞而肆意。
他说话,但是有些含混不清,“百草?”
管子邑点点头。
督府。
偌大的厅里只有百草和荷荷,两名卫兵立在门口,不动不言,标枪一般。
荷荷倚靠在百草身边玩手指,偶尔抬起头来瞄一瞄案桌上的茶水和点心,想吃但又忍住不说。
没有任何人来理会她们。方才那吏督慎思良久,才派人去通传,然而这通传了许久依然无人问津,百草郁郁不言,心里却有些惴惴,他不在这里了?还是……
正恍惚间,荷荷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道,“我可不可以喝一小口水?”
还是热天,容易口渴,想必这孩子也忍了许久。
她于是站起身来,埋头理了理衣裙,让小腹看起来不那么显眼,转身去取了案上的茶壶,便往一只青花瓷小茶杯里注茶。
忽然荷荷拉了拉她的衣角。
百草低头去看她,“怎么了?”
荷荷伸手往前指了指,“来了一个人,站在门口。”
百草手里一抖,茶水洒了些出来。那茶壶是普通的青花瓷茶壶,冰凉冰凉,一时之间,连人带茶壶都僵住了。
荷荷实在渴了,于是自己伸手去拿了茶来喝。
百草慢慢放下手里茶壶,转过身来。
独孤无涧正站在门口,逆光而立,外面明亮的光只勾勒出他又高又挺的身形,他从来都站得很直,好像从不曾委顿,还是穿黑色的便袍,头发也束得整齐,只是看不清眉目神情。百草只想,也不是太坏,这个人还能到处走。
他却能看得她的眉目清清楚楚。
黑发,白裙,面容还是美,就是冷冷清清萧索得很。他心里有层层叠叠的情绪,像一池春水被风吹得波澜起起伏伏,有的漩涡深,有的漩涡浅,无声无息又停不下来。忽然之间想起很久以前,她还是有很生动的神情,哭是哭,笑是笑。于是他想说话,但又不知怎么说好,眉骨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痛。
倒是她先说了话。她说,“我想麻烦将军帮个忙。”
他觉得胸前背后的伤口都一起在痛,只说了一个字,“好。”
百草拉了荷荷挡在自己面前。
正在这时,那吏督从院子里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将军伤未痊愈,怎……”
独孤无涧打断他的话,“吏督大人,可否借用此地片刻?”
那吏督顿时缄言,识趣地退了出去,顺带唤走了门口的两名卫兵。
独孤无涧这才一步踏入,慢慢走过去。
荷荷仰起头看他,觉得这个叔叔好像比爹爹还要高。
百草却低下了头。
独孤无涧道,“怎么了?”
百草抬起脸来,一眼看见他眉骨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结了痂,衬得一张脸越发瘦,黑眸倒是灼灼,含了千山万水,偏偏又拢了层雾霭,模模糊糊,一切悲喜尽敛其后。
原来他们也可以这么平静地说话。又像熟悉又像陌生,不远不近,不进不退,不悲不喜。
于是百草说,“这个孩子叫荷荷。她的父亲是平州宁安人士,名沈奉,玉器商人。他被靖州官府误判为江洋大盗,发配流放了幽城来,这其中的确有莫大的冤情……”
独孤无涧盯着她一眨不眨,声音又轻又稳,“我是问你。怎么了?”
百草问,“你帮不帮?”
独孤无涧垂下眸子,“我只是想……”他默了一默,“你在最不得已时,也未必会来找我。这番,定是不太好。”
百草道,“最不好的已经过去了。”
话音落,两人都没有话说,静默当场。
片刻后,独孤无涧道,“我只是受命统帅三军,戍守边境。依法制章例不予插手地方事务的治理。这件事,按例应由两地吏督相交与。”他微侧头,“子邑。”
百草见着一个年轻将领从外面走进来,着戎装,步矫健。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前的荷荷,“将军有何吩咐?”
独孤无涧偏过头,低声嘱咐了几句,那管子邑便点点头离开了。
他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一事来,转身道,“将军,方才营中来人通传,说十五愈加不妙,只怕……”
独孤无涧道,“我知道了。”
管子邑于是出去了。
百草微皱眉,“十五……他怎么了?”
独孤无涧深深看她,“你帮过他。还能再帮一次么?”
百草心里一沉。想那游牧男子口中全身流血之人,莫不是十五?
城南别苑。
百草在后院一间房中见着十五时,便想只怕帮不上了。
十五躺在床上,笔直笔直的,双目紧闭,面色白得发青,像一张被风化的纸,伸手一戳就要碎了。
百草不想让小孩子看到生死的无可奈何,于是将荷荷留在门外,走了进去,坐在床边,轻轻牵过十五枯柴一样的手,把了把脉。
独孤无涧慢慢走进去。
这时十五却慢慢睁开了眼,目色涣散,见着百草,似乎有些迷惑又有些茫然,但很快亮了一亮,气息弱弱道,“百草姑娘?”
百草眼角微酸,勉强笑了笑,“十五还记得我么?”
十五想笑一笑,又力不从心,“怎么……记不得……你救过我爹……我爹……我爹说你于我们是……大恩……”
百草道,“既然是大恩,便要回报我。”她轻轻将十五的手腕放下,“十五,你要一天天好起来,好到能报恩的那一天。”
十五终于费力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多谢姑娘。”他转目望向立在床前的独孤无涧,“堡主……我爹他……”
独孤无涧道,“明日一早便能到。”
百草不忍再看,双手自然垂放在腹前,站起身来,“我去开药来。”
独孤无涧随她出了门来,凝眉道,“不能帮了么?”
百草摇摇头,“失血太多,心脉重创,能拖到今日已是不易。实在帮不了了。”她顿了顿,“我只能让他等到见叶伯。”她说着,下意识地拉了乖巧的荷荷,挡在身前。
独孤无涧心头沉重,默然许久,“那箭穿胸而过。他帮我挡的。”
百草微微颤了颤,“是突城的时候么?”
独孤无涧却不回答,只道,“那沈奉你是怎么认识的?”
百草道,“他的商队帮过我,带我走出沙漠。”
独孤无涧道,“为什么要走出沙漠?”
百草又缄默了。
独孤无涧想,她这些年的踪迹就像谜一样,他想知道又无从知道,她想隐藏又隐藏不全,无论是怎样的人情世事,他想她总是曲折的。因为大多来说,许多曲曲折折后,人会变得寡言,一如他。
于是他道,“我会帮的。子邑已去那客栈寻了人,你先去休息,我片刻便回来。”
百草道,“多谢将军。”
独孤无涧敛目,神色沉如水,唤了一个丫头来,吩咐几句,便转身走了出去。
荷荷这时抬头望百草,天真道,“大姐姐,方才在马车里,我见那个叔叔一直看你。我还以为我们要回客栈,二宝哥哥是不是还在客栈等着我们?”
百草想笑一笑,却还没笑开来便被愁绪和悲伤冲散了,“唔,过些时候,二宝会来找我们,爹爹也会来见荷荷。”
荷荷一听,顿时眼睛就亮了,欢欣鼓舞,“真的?”
百草点点头,“真的。”
黄昏时。天边大朵大朵的火烧云,翻滚,瑰丽,又热烈。
荷荷在这个时候果真见到了爹爹,高兴得像归林乳燕一般,飞扑过去。
百草在院子里见到拾掇整齐一身布衣的沈奉时,也不得不感叹,就算按例不予插手地方事务,独孤无涧今时今日也是举重若轻的,自有可用的法子,还够快。
她于是平静地站了原地,看着那父女团聚。
那沈奉放下荷荷,正了正衣冠,走到百草面前,不声不响弯腰,深深鞠了三躬,“姑娘大恩,沈奉没齿不忘。”
百草也不退,安安静静受了他这的礼。
沈奉抬起头来,仔细看百草,才知晓原来那半脸瘤子不过是伪装,这个女子是美的,最紧要的是气度合宜心念慈善。他目光晃了晃,似乎察觉她身形有异,只是衣裙大了一号,极其宽松,不细看倒是不宜发现。
他本是经历世故之人,又圆通聪透。那冷漠缄言的幽城将军,自不会无缘无故出面管得闲事,只怕是这女子隐衷甚多,于那将军举足轻重。这番心念一转,于是道,“姑娘是名百草?”
百草道,“是。”她顿了顿,“沈老板不必放在心上。你带我出沙漠是一情,助我逃过追捕,又是一情,皆是救命之情,我不过是还你一情罢了。”
沈奉眨眨眼,自愧不已。当日他带百草出沙漠,却收了价值不菲的玉石戒指,如此说来,且算交易。后来又怕惹上是非,为了自保狠心抛她在草原上,如今想来,比起她辗转近一月,隐忍奔波,想尽办法营救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那情谊的境地和心怀的大小,自然一比可见高下。
他这番心思说不出口,只道,“百草姑娘且记住,但若姑娘需要时,无论帮不帮得上忙,沈奉定当拼命而为。”
独孤无涧正走在院门转角处,将进未进。
拼命而为?什么样的女子承得起这样深切的谢意?
他凝目望向那霞光中盈盈而立的百草,终于想,他执念的是那女子心如明镜,无尘无垢。当年她是倾尽所有地予于他,她的人,她的心,孩子,还有她忍痛割舍的亲情,只为换来恩仇泯然,一世安好。
他正发着呆,忽然见那荷荷去拖爹爹的衣角,仰脸笑道,“爹爹,大姐姐可好了,她给荷荷梳小辫子,还给荷荷买新裙子,晚上还给我唱歌,就像娘亲一样好。我也给姐姐肚子里的小宝宝唱了歌,让他早些出……”
“荷荷。”童言无忌,百草措手不及,又惊慌又尴尬,脸微红,两手下意识地拢在腹前。
沈奉轻咳一声。
独孤无涧有如雷击。
这日见面比任何一次见面都要意外和震惊,他只道是她已为人妇,既有荣华又有宠爱,尘埃落定,却不料又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其中曲折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一时之间,他也未仔细留心,只觉得她似乎胖了些,裙衫宽泛,不甚合身,却不想是这样。
他心里怦怦跳,脚下不受控制,几步就迈了进去,双眸奇亮,像落霞后隐匿着的火色夕阳。
百草还未回过神来,便见着他脚步凌厉而来,似乎凭空出现,只是须发皆张,说不出是什么神情,全然不顾旁人,走过来一把揪起她的手腕,“你……”
他左手隔衣抚上她小腹,一摸,抖了抖。那衣裙下,果然圆润非常,明显凸起。
沈奉瞠目结舌,赶紧拉了荷荷往外走,不便木在一旁。
这纠葛怕是深。荷荷这孩子,真是话痨不改,令人头疼啊。
百草倒是镇定,一动不动,任由他摸,“我怎么了?”
独孤无涧说不出话来。
落霞流光,静谧且长。百草借着这流光来来回回看他,眸深眉长,额角伤疤依旧,眉骨伤口未愈,可不论再多的伤,他始终才是那个人,面目鲜明地烙在她心里,她一想便要痛,一痛又要恨,爱被镇压得动弹不能,无处翻身。
她轻吁气,口齿分明,声音平静,“和你有什么关系?”
独孤无涧松手,倒退一步。
霞光委顿,黯然没入山后。
有人冲进来喊,“将军,十五咯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