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测之变(1 / 1)
天色有些微明。橘色的云彩像被撕碎的薄锦,若有若无地漂浮在遥远的天际。
城郊树林的地面非常凌乱,枯枝败叶,沙砾满地,百草坐在一匹黑色大马上,马的缰绳却握在独孤无涧手中。他走得很慢,以至于马匹也走得很慢,一晃一晃。
百草四处看了看,到处都影影绰绰,还看不太清楚,但是四周静寂,并没有什么人影,仿佛树林里只剩下她和他。
两人沉默不语。一直走出树林。
独孤无涧站住了,把缰绳递到百草手中。
百草不说话,轻轻一提缰绳,往前而去,并没有犹豫。
独孤无涧却说话了,“这里并不平静,还会越来越不平静。”
百草停了下来,坐在马上,转过身去,静静望着他,忽然道,“昨夜那箭,是你下令放的?”
独孤无涧面色平静,“我不是来杀人的。伏兵在敌国的皇宫宫门下,也并非易事。他有其他的敌人。”
百草道,“敌国?”
独孤无涧沉默了片刻,道,“这个世道原本就不太平。”
百草深深吸一口气,伏下身子去,很近很近地看着独孤无涧。那双黑眸在黎明的曙色中闪闪发亮,她迎着那双黑眸看,忽然轻声道,“你说我该怎么办?他们与你,总是不能共存。你该杀了我的,三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独孤无涧凝视着她,缓缓道,“的确应该。”
百草用目光一点点量过他的眉眼,然后坐直身子,轻提缰绳,缓缓策马而去。
独孤无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离去,轻抬右手,“你们跟上去。”
树林里纵出两条人影,悄然跟去。
黎明的丰城如往常一般安静,甚至更加安静。一队队森严的红甲巡卫从井字形的笔直街道上走过,步履整齐,面色沉肃,铠甲兵刃相击之声,回荡在清晨的风中。
有人从临街的窗户里探出头看了看,又惶惶不安地缩了回去。
谢小桐在一个十字街口策马而立,转动头颅,望着四处都空荡荡的大街,忽然又想起了三年前那个血洗之夜。
那个夜晚,这里的大街也是这么空荡,大雨倾盆,锦城一马当先,领着一队铁骑从宫中浴血而出,追杀至此,生生截住了他那重伤而逃的兄长,亲手斩下那颗头颅。
就是这里。
谢小桐翻身下马,仔仔细细地看着这里的地面。丰城的街道是不同于中原的,大块大块的红褐色硬石,铺就了一条条笔直的长街,不弯不蔓,人的鲜血洒上去时,地面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褐色,而看不出那种触目惊心的鲜红。
他于是又想起那一夜,锦城提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缓缓站起身来,在倾盆暴雨中沉默而立。
全城皆寂。忽然有兵刃落地的声音响起,随之四处都响起这样的声音,夜色里负隅顽抗的敌人,终因看着那颗头颅被大雨冲得发白而弃械降伏。
黑压压的人跪了一地。
就是从这里开始,一片一片的人开始伏地而跪,以至于最后只立着他和锦城,相向而立。
他看着锦城,锦城也看着他。他觉得有些晕,前胸后背的伤口都被大雨冲得发痛,可是他看见锦城竟然笑了,开始只是轻轻地笑,最后越笑越大声。
于是他也跪下了。
他从未听过那样的笑声。是重生还是劫后余生?是骄傲还是孤独悲凉?是释然还是负重前行?
他不知道。他只想起了四个字:成王败寇。
谢小桐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刚想翻身上马,继续领兵巡逻,不料身后有人唤道,“小桐将军。”
他转过身去,一骑疾驰而来,那马上巡卫翻身下马,叩拜在他面前,急急报道,“找到了,找到了。”
谢小桐垂头看他,皱眉道,“找到什么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便柔柔传来,“小桐。”
谢小桐闻声抬头,赫然见一身白裙的百草坐在一匹黑色骏马身上,从长街的尽头缓缓而来,身后跟着一群巡卫。她面目甚是平静,长发垂肩,光着双足,坐在马上,微有疲色,但在谢小桐看来,却胜似仙女一般。
竟然就这样找到了?他揉揉眼,有些难以相信,忽然撒腿便跑了过去,一把抓住黑马的缰绳,站在马前,仰头望着百草,左看看右看看,直兴奋得双目发光,“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美人姐……”
他嘎然住口,这才想起有众多兵士在场,于是轻轻咳了一声,收敛了孩子一般喜悦的笑容,四处看了看,又想起什么似的,脸色沉下来,将诸多疑问都按捺下去,叹口气,低声道,“姐姐平安便好。”说着,便拽了缰绳为百草牵马,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样。
百草面色微变,道,“是你师父不好么?”
谢小桐抬头看她,轻声道,“箭有毒。”
百草心头一沉。她并不知道,在不远的一处茶楼上,一扇窗户微微推开,两个男子正站在窗后看着这一切。
忽然,其中一个男子叹气道,“这是为什么呢?十五。”
另一个男子默不作声,想了想,才轻声道,“我们回去复命罢。”
王宫。长秋殿焚着药香,满殿轻烟袅袅,内殿正中,一张巨大的玉石雕床被垂下的层层纱幔遮住了。百草走进去的时候,便正见着霜霜坐在床前,垂着头,轻轻搅动着手里的药碗。
听见脚步声,霜霜转过头来,见着是百草,双眸一亮,却又很快黯然下去,仿佛对百草的回来,并不感到惊奇。
百草却没多留心,只是急急走过去,“他怎样了?”
霜霜站起身来,轻声道,“好在只擦伤了一点皮,因此毒性不足以致命。”说着,她偏过头去,不看百草,“姐姐平安归来便好。”
百草心急,已大步走上前去,拨开纱幔,只见锦城躺在床上安然沉睡,只是一张脸白得发青,眉心间隐隐有乌气,应是余毒未清。
她赶紧坐下,细细为锦城把脉。霜霜立在一旁,什么也不说。
片刻后,百草面含惊色,转头看向霜霜,“这样强烈的毒?”
霜霜点点头,“嗯,再多一点点,王上便难逃一劫。”她看着百草,“姐姐要不要看一看那些中箭而亡的侍卫,一夜之间,尸首已烂了。”
百草看着霜霜,这才发现霜霜两眼红肿,似是长哭过,但眼神却清冽冰冷,直直望着她。她正想说话,霜霜却先开口了,“公子便交给姐姐了,霜霜在殿外候着。”
说完,她也不等百草说话,便转身向殿外走去。百草想张嘴说话,却在看见霜霜脸上倾泻而下的眼泪后,便静默了。
她转过头,复又看着沉睡中的锦城,正想站起身来,却不料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捉住。
她诧然,“锦城?”
锦城缓缓睁开眼,绿眸竟一片清明,“你回来了?”
百草怔怔看着他,“你醒着?”
锦城道,“有很多人不希望我醒过来。”他静静看着她,“你怎么回来的?”
百草一惊,下意识地要站起身来,却不料手腕被锦城死死扣住,动弹不得。她看着锦城,忽然觉得那双绿眸沉沉,宛如两潭不起波澜的碧水,深得看不清底。
“你怎么回来的?”他还是静静问。
百草看了他片刻,忽然身子一倾,轻轻伏在他胸前,“我为你把过脉了,霜霜用的药很有效,不过余毒未清,你要多休息。不论我如何回来的,我平平安安回来不好么?”
锦城僵着身子不动,也不说话。
百草心里一寸一寸寒。
终于,他沙哑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百草,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不过我希望的是,你心甘情愿回来,而不是因为,我重兵锁城,他出不去。”
百草瞬间全身冰冷。
大殿寂寂。霜霜立在殿外,面容冷冷,静静地哭。她想,锦城终于抵至极限,她最不想看到的伤害将无可避免,而这次,她再无力揽住。
她并没看到,大殿外兵士森立如林,谢小桐站在密密的兵士中,遥遥看着她,一言不发。
殿内,锦城轻声问,“百草,如果我不封城,你还会不会回来?”
百草伏在他胸前,一动不动。
锦城道,“你不敢回答我。”他说完,轻轻推开百草,缓缓坐起来,平视着百草,面容从来未有的冰冷,眸色中的疼痛毫不遮掩。
“我昨晚看见你受制于人,我心里很怕,又很恨自己。我怕的是失去你,我恨的是总让你以身涉险。后来那等混乱下,我知道我出宫门是大忌,然后我为此付出了代价。霜霜说得对,你要不要去看看那些中箭而亡的侍卫,已经面目全非。”他顿了顿,“可原来是这样。百草,你不可以这样,用我的爱来成全他。”
百草看着他,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呆呆不语,手脚冰凉。
锦城沉声道,“香珠。”
话音落,香珠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飘出来,跪倒在床前。此时的她头上包了一圈白布,隐隐浸着鲜血,宫侍的衣裙也已褪下,换上一身黑色劲装。
锦城看着百草,忽然道,“他杀香珠,用的是失传已久的‘欢心掌’,真是巧,三年前在幽城,我也领教过一次。我想不出如今还有第二个人会这种掌法,除了半面老人唯一的弟子。”他说完,长久地凝视着百草,“我昨夜恨不能拿命换你,却不知你根本不会受伤,你觉得好不好笑?”
他冷冷对香珠道,“送姑娘去休息。”
不想,百草竟然非常安静,任由香珠拉起她,带着她向殿外走去。
她走了两步,忽然听得身后锦城急速咳嗽,便又回过头来,看着锦城,“让霜霜在药里加一味炙沉香,三钱便好。一月之内,你不要喝凉水。”
锦城蓦然觉得心口一阵绞痛,一张嘴,一口鲜血喷在床前纱幔上,在雪白的纱幔上开成一朵艳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