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霜(1 / 1)
那一夜后,百草这才发现,几年不见,她已不能了解霜霜那孩子,又或是说,她从来就不曾了解那个恬静内秀的少女。
以霜霜如今对药物的造诣,但凡有点心,都不可能不知道那晚那碗打翻的药是什么药。
但霜霜绝口不提,她见着百草依然微笑依然软语,宛如什么都不曾发生。
这几日恰好锦城极忙,不见踪影。百草也不过问,默默地做药,默默地想心事。
第三日,夜。
晚膳后,百草推说头晕,准备独自回房去,霜霜只是默默看她一眼,只轻轻一笑,“姐姐好好休息。”
夜风微凉,百草走着走着便觉得乏了,忽然才察觉似乎走了许久了。她抬头四处张望,这才发现自己恍惚中走错了路,转到了御药殿后的花园来。花园里很安静,一盏盏莲花夜灯笼在夜色中幽幽发光。
她于是想往回走,却听见一个声音轻轻道,“这些日子,想要进幽城是越发困难了。”
另一个声音淡淡道,“哦?”
虽然只是一个字,却是锦城那种特殊的沙哑声。百草想,只怕是锦城这日得了空,来御药殿寻她来了,她顿时心慌意乱,不想见他,于是打算快速返回房中去,想法避而不见。
轻轻转身,却又听得那声音道,“独孤无涧在幽城与塞外接壤的两个城门都设了三重关卡,晨开永镇门,暮开永靖门,每个进出城之人都会细细盘查。但凡城中客栈有居住三夜以上的人,都须前去官府报备。”
百草一听得独孤无涧四个字,怔了怔,忍不住停了下来,不声不响地站在拐角后。她听出来了,那是阿鲁的声音。
阿鲁继续道,“又加上那独孤无涧声名在外,如此一来,这几日边境倒清静了些。”
锦城轻轻哼了一声,冷冷道,“哪有守得住的豺狼。”
阿鲁又道,“至于努国,乌仁赫和阿拉善多罗已基本掌权,陛下也知道,云那伽远嫁巨邺族,况且又是女子,这次再也有心无力。只怕努国是真的又换天了。”
锦城想了想道,“诛杀猎人……?”
阿鲁不待他说完,便回道,“还好。”
锦城这次没有接话,只轻轻咳了一声,“不说了。你回长秋殿去待命,孤王四处走走。”
但阿鲁又说话了,有些迟疑,“陛下,还有一事,卑职不曾禀报。方才国相大人与蒙将军在殿中议事,卑职不敢呈报……”
锦城声音里有了些不耐烦,“有事明日再报。”
阿鲁急道,“陛下,此事不得不报。内侍官今日密报,说……说是东妃有孕了。”
顿时四野俱静。
百草下意识地捂住口鼻,把呼吸放得极轻。
片刻后,才响起锦城的声音,“怎么可能?”
阿鲁道,“内侍官本想直接通报王上,可王上这几日阅兵繁劳,内侍官无暇得见王上,只好传了与卑职。”
锦城道,“可确定?”
阿鲁道,“内侍官先后查阅了几遍记录,陛下在两月前的确曾驾临东宫。”
锦城声音里竟渗着淡淡怒意,“她是怎么避过那夜燃香的?吩咐内侍官,查出那夜焚香之宫侍,杀。”
阿鲁道,“是。”
锦城又道,“此事可已张扬?”
阿鲁道,“只怕还没有。东宫娘娘既然懂得避香,只怕也已懂王上心意,也谨慎得紧。”
锦城沉默了片刻,道,“孤王若未记错,东妃是郸雀王一族的人。郸雀王的女儿?”
阿鲁道,“是。”
锦城又沉默了,这次他沉默得很久。百草站在拐角背后,几乎屏息得满面胀红。
终于,锦城冷冷吐出一个字来,“杀。”
百草顿时觉得一点点寒意从脚底升起。
锦城继续道,“想个好的办法,务必滴水不漏。大人性命不能伤。必要时栽赃给任何一个妃子。皇长子绝不能由东妃诞下。”
百草紧紧捂着嘴,杵在原地,半点不敢动弹。她不曾想到,锦城冷冷几句话,便要了几条性命,包括他亲生的骨血。
她终于憋不住气,重重喘出气来。气息一出,便听得锦城厉声喝道,“谁?”
百草心里一惊,却不料被一只手往里面一推,又顺势往拐角深处退了一退。
一个人影已翩然而出,盈盈而跪,“霜霜叩见陛下。”
霜霜?
百草一惊,霜霜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跟在她身后的?
锦城向前一步,怒意未消,“霜霜,你怎在此地?”
霜霜轻声道,“有一味药,百草姐姐说需要入夜后的露水作药引。霜霜怕宫侍笨手笨脚,又或是以其他水伪作露水,于是自己出来这后花园寻一寻,却不想遇上了陛下。”
锦城道,“听见了?”
霜霜道,“是。”
锦城道,“有什么好建议?”
霜霜从容道,“霜霜觉着,只要为东妃娘娘换把木梳便好,换一把一模一样的木梳。霜霜会做一种红木梳,对于女子生发护发很有帮助,当然不会立时显效,大概要等十天,可以滴水不漏。”
她想了想,又道,“还有,既然如此,那种香也不能用了。陛下如果需要,霜霜可以另想他法。”
锦城垂头望着霜霜,终于道,“很好。起身罢。”
霜霜站起身来,慢慢抬头看着锦城。
锦城竟然淡淡笑了笑,斥退了阿鲁,向霜霜招了招手,“霜霜,你那百草姐姐想要什么样的露水?”
霜霜也笑了,“霜霜斗胆,不如寻着了,便劳烦陛下为姐姐送去。”
锦城笑,“鬼丫头。”两人轻声说着,霜霜便领着他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百草呆呆站在黑暗里。
后花园里寂静一片。原来,原来这么多人她都并不了解。
这夜锦城果然来了御药殿,百草坚持以太困为由,不肯相见。想必锦城这几日也累极,并不坚持,便离去了。
听着锦城离去后,百草反而从床上爬起来。想了很久,终于走出门去,敲响了霜霜的门。
霜霜打开门,竟未见睡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笑,“姐姐来了。”
两人坐在灯下,俱是沉默。
霜霜第一次不在她面前像个孩子一般撒娇地笑,只是一点一点喝茶,终于放下茶盏道,“姐姐莫怪公子。”
但凡与百草谈论锦城,只要无人,霜霜都喜欢称呼锦城为公子,就像最初相遇时一般。
百草不语。霜霜继续道,“一年前,公子废黜五藩王,花了不少心血和代价。郸雀王是最强大最顽抗的一族,如今自然已经臣服,但力量不可小觑,何况人心又是这世上最不稳的东西,因此南西北妃或许可以生子,但唯独不能由郸雀王的女儿诞下皇长子。”
她顿了顿又道,“香是我配的。既然公子需要,木梳我也会做好,与阿鲁送去。”
她望向百草,“这也许便是一种看不见的战争罢。姐姐,是不是觉着霜霜辜负了你,拿你教我的医术拿去害了人?”
百草抬起眼来,在烛色里仔细地看霜霜,“霜霜,你告诉我,公子在你眼中,是怎样一个人?”
霜霜沉默了半晌,道,“是一个让我永远不会背叛和离弃的人。”
百草道,“那我呢?你是不是也会为了公子送我一把红木梳?”
霜霜脸色白了白,勉强笑了笑,“霜霜若有些本事,也不及姐姐十分之一。只怕那样的木梳,骗不过姐姐的慧眼。除非姐姐是有心,就像那个晚上。”
她说着,忽然从凳子上滑落,跪在地上,跪在百草面前,“霜霜的一生,追根溯源,说来是姐姐改变的。霜霜怎会害姐姐。”
百草倒未想到霜霜会跪下,但今晚那番出其不意的冰冷对话已让她对霜霜感到疏离。她淡淡笑了笑,摸着自己的小腹问,“霜霜,你这样聪明,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霜霜依然跪着,抬头怔怔看着百草,又看看百草平坦的小腹,很久很久后才道,“姐姐或许心中原本已有主意,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百草惊然起身。
霜霜抬头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有时如不想伤害别人,便只能伤害自己。”
百草夺门而出。
锦城发觉这几日,百草总是盯着他看,也不说话,微微恍神。直到有一日,百草少有地伸过手来,轻轻抚过他的脸,温柔地说话,像是在回忆,“以前,师兄带着我住在乡里时,我们那村子有一对很好的夫妻,女的在家里绣花,男的外出种田。他们过得很清苦,他们却常常都笑着。我猜那应该算是幸福了,从不难过,从不惊慌,从不进退两难,从不觉得不安定。”
锦城原本嬉笑的面色渐渐沉静下来,暮色里他伸手抓住百草的手,贴在脸上,“你在暗示我,我再也不能做到那种简单?”
百草道,“我怎么能为难你。”她叹口气,“锦城,可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
然后,百草便看到了锦城目色里一抹稍纵即逝的痛苦神色,但他固执地抿着嘴不说话。
百草笑了笑,抽回手去,低下头,“这世间的事,究竟怎样来定论对错。”
十天后。
东宫传来东妃落胎的消息。医倌称,体虚所致。
百草木然,霜霜一如既往,百草仍然教她药理,但说笑变得少,偶尔霜霜笑的时候,满面纯净却让百草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夜里她蜷缩在床上,总是不断被噩梦惊醒。孕吐也愈来愈严重,以至于在一次与锦城共用膳的时候,她忍不住呕吐,霜霜却帮了她,非常自然地笑着告诉锦城,百草姐姐染了风寒,只怕是伤了脾胃。锦城显然十分信任霜霜,一点没有疑心。
终于有一日,霜霜在与她独处时,轻轻说,“姐姐不能等了。”
百草没有说话。霜霜道,“姐姐只能选择一个。”
百草放下手里的药盅,抬头望着霜霜,“如果我死了,他只是会伤心,却终究会慢慢平复对不对?”
霜霜睁大眼,一点一点领悟百草话中的含义,然后慢慢摇头,“姐姐不能这么对公子。”
百草道,“那我该怎么对我的孩子?”
霜霜呆呆问,“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不是那个人,那个叫独孤无涧的人……”
百草怔了怔,白着脸一笑,“霜霜,你知道的事情真多。偏偏又聪明还能保守秘密,随在他身边是最好不过的,何况你还爱他。”
霜霜手里的药盅砰然落地,她跪下去拾药盅,一面冷冷道,“下个月我便要嫁给小桐了。”
百草蹲下身去,伸手按住霜霜冰凉的手,面色平静地道,“你既然知道不少事,必定也曾耳闻我那段过去。我原本也真的想过就此平静,慢慢回报他对我的好,但总不能如意。这些年我想着对别人好,却又总是为别人添麻烦,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她摇摇头,叹口气,“这次我想自私一点,为孩子保住一条命。霜霜,这偌大的宫里,唯有你能帮我。”
霜霜抬起头来,看了她半晌,眼中无限忧伤。她正想说话,一个礼侍官却带着两个宫侍大步从外面走进来。
霜霜赶紧拉着百草站起来。
礼侍官走进来,恭敬道,“百草姑娘,今晚有月,王上设宴长秋殿,邀姑娘前往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