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1 / 1)
百草上了悬崖时,才发现天气竟然越发阴沉。她怔怔望着山峦远处绵延不尽的阴云,抬起手,拂了拂耳边的乱发。清越哀怨的笛声依然远远传来。
金九警惕地站在她身后,右手紧紧按住腰间即将鞘的佩刀。
她想了想,道,“金九,藏于雪洞的那药箱里,有许多朱色的药丸,你记得让你家将军日日吃三粒,吃完便罢。他若还能继续泡那胭脂泉自然是好,不时双眼便会复明,若不能,便让王爷寻了最好的御医与他针灸,也差不多能好,但时日要耽搁长些。”
金九有些忐忑地道,“叶姑娘你……”
百草道,“你带我过去后,你就寻个合适的位置藏好,一点不要动。之后你见着你家将军,就说,我想好了,我原谅我师兄了,他便会明白了。你听明白了么?”
金九摇头,“不行,王爷有令……”
百草转头看他,面色很平静,“你出去,大概只有死。”
金九愣住。
百草接着道,“吹笛子那个人呢,你不太了解。那个人看着很面善,却一点不好惹,下手也狠,十个你都不够他杀。他上山来,便是寻我来的,他是我师兄。金九,你相信我,你要活着。”
金九脸绷得紧紧,一双眼里几欲喷出火来,按佩刀的手跳了跳,终于是停下了。他点点头。
于是百草笑了笑,转身便走。长风吹过山头,她走得很快,看着脚下那些将融未融的积雪下,露出青黑色的杂草斑驳的山石来。
西面是处凹地,树林十分葱密。树林前有一处空地,此时那片空地也如树林一般,站满了葱密的黑衣人。
百草伏在山头上往下瞧了瞧,然后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山坡下那片树林走去。一路上窸窸窣窣,满坡乱草和灌木扎了她的手和脚,她觉得有些疼,却走得更快了。
金九已依计藏身于一处山石后,借着满山乱石杂草的隐匿,不动声色地一寸一寸往下挪动。他看好了,这处山坡下有一条天然的堑沟,里面遍布荆棘,却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有黑衣人侧头往山上看了看。笛声嘎然而止。
树林里,金六等人正忙着削尖细细的树枝,在前端涂上毒备用。他们按独孤无涧的吩咐,呈弯弓型隐匿在数棵大树之后,每人手里都紧扣长弓,蓄势待发。
力量悬殊,独孤无涧思忖片刻后,决定依地势之利,以守延时,看能不能候着援军上山,又或者等到对方按捺不住,主动攻进树林来。
此时,独孤无涧正伏在一棵大树后,忽然听得那笛声断了,他皱了皱眉头。
百草好不容易从那山头上歪歪斜斜地走了下来。那群黑衣男子一见她,竟无声地让开一条路来。百草也没有犹豫,快步走了过去。
她走过去,那群黑衣男子便又主动合拢来,密密围成一个半圆。她于是站住,沉默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面目平静地望向树顶上立着的那个抚笛男子。
山上的冷风吹得那男子衣袂翻飞,他右手执一支玉色笛子,垂头望下来,面目清雅,唇边似乎还含笑,眼里却有许多神色辗转。
这让百草恍然想起仿佛很久以前,那个温雅男子站在炊烟袅袅的农舍前吹笛子,含笑望着她从外面回来。
于是她淡淡一笑,柔声道,“师兄,你下来,别站那么高,瞧着头晕。”
夏侯寒脚下轻轻一点,长衫飘飘地落下来,目色深邃,唇边笑意却很暖,“百草。真像做梦一样。”
百草指指他手里那支笛子,“师兄现在还吹笛子?”
夏侯寒站立在距她三步远的地方,垂头看了看手中的笛子,眉目间拢了些轻愁和回忆,“你小时候跑出去玩,我找不着你便吹笛子,你听见笛声就会赶着回来。”
百草望着他,犹自笑着,眼角却隐约有些泪光。她点点头,“那时真是开心。那师兄这些年好不好?”
夏侯寒不说话,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抱她。百草却微微后退一步,低声道,“我们下山罢。”
夏侯寒叹口气,“我此番来,自然是带你下山的,可有个心愿还未了,着实寝食难安。”他一直望着百草,目色盈盈,没有半丝杀气,说话却变得冰冷,“夜夜都有虫子咬我的心,我实在恨他入骨。百草,我不知你这些年是如何过来,正如你也不知我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
百草却笑了,道,“师兄,你以前做过一种毒药,吃了它呢脸会变红,初时看像擦了胭脂,慢慢地看着像喝醉了酒,就这么一直醉啊一直醉,醉了一天后就醉死了。我那时就觉得这种毒有趣得紧,你给这种毒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一生醉’。”
夏侯寒脸色蓦变,手中玉笛落地。
百草软绵绵抬起手来,抚抚自己微微酡红的脸颊,笑道,“师兄,你看我做的‘一生醉’如何?”
一个黑衣人蓦然回首。
此时,隐匿在堑沟中的金九不过距离他们几步远,山上又极安静,只有百草和那男子对话的声音,他竖着耳朵仔细听,倒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他猫着不动,一股热血往头顶冲。叶姑娘的意思是,她服毒了?
夏侯寒紧紧盯着百草,脸色变得雪白,他奇怪地笑,咬着牙一字一句说话,“他那眼还没治好吧?所以让你这般奋不顾身?”
百草摇晃了一下,身子软软地往下委顿,似乎累了想席地而坐,一面软绵绵说道,“嗳,人总有一死,我也没什么好留恋,无所谓迟早……”
她眼见着要倒下一般,却被夏侯寒猛地一搂,跌进他怀里。她也不动,听他低声问道,“你想过我一点点没有?”
百草道,“不敢想。”说完便闭上眼,睡着一般靠在他胸前。
夏侯寒这时却笑了,轻轻抱起她来,转身看那蒙面的黑衣人,“我有急事,看样子不得不下山了。要一起走么?”
那黑衣人似乎笑了笑,又叹气道,“你什么都安排好了,其实又何须你亲自动手。唔,你这样下山也好,比杀了他要好。我也有个心愿未了,再等等罢,等着讲个好笑又伤心的故事给他听。”
夏侯寒笑道,“那好,一路走好。”
黑衣人道,“不送。”
百草听到这里,才觉着有些耳熟,睁开眼来,正好见着那黑衣人侧过身来,揭了面上黑纱,一脸伤痕累累地狰狞一笑,轻声道,“百草妹妹还是那么美,真让人嫉妒得要死。”
百草心中悚然一惊,这声音好生熟悉,她刚一张嘴,却被夏侯寒一指点了穴,顿时昏了过去。
夏侯寒再不说话,抱着她转身便向山下飞奔而去。
那群黑衣劲装男子见状,很快便如潮水般由四面八方撤离下山。
一切发生得极快。
金九呆呆伏在堑沟里,完全回不过神来。
空地上唯剩那个身形妙曼的的黑衣人。她不说话,缓缓坐在那块大石头上,背对着他,面朝着树林,一言不发地等待。
连国丰城。
王宫。
霜霜长久地跪在鲜红的地毯上,垂着头,一言不发。雪色长裙裹了她纤细的腰身,漆黑长发撒了一背,仿佛一尊雕像。
玉阶之上,锦城还是病恹恹地斜倚在软榻里,鲜红的长袍泻了一地,衬得他那苍白的脸和绿色的眼,实在是说不出的妖异和艳丽。
他用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捂着胸口,缓缓道,“你真没话对孤王说?”
霜霜默默摇摇头。
锦城淡淡“嗯”了一声,淡淡道,“这三年,你和小桐,都一刻不曾离过孤王身边,也眼见着欺骗和背叛孤王的人怎么死。霜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过些日子,小桐满了十八岁,孤王便会作主为你们指婚,这样的安排,孤王也不喜欢打乱。你可明白孤王的意思?”
霜霜抖了一抖肩,还是沉默。
锦城轻声咳了咳,皱了皱好看的眉头,“这几日夜里,孤王这心疼的毛病越来越厉害,那药丸子也快镇不住了,许是毒要发了。你说该怎么办?”
霜霜又沉默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来。
她双眸幽深,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仿佛虚无缥缈,“是,那年我说谎了。”
锦城缓缓坐起来,竟然笑了一笑,眸色春水一般,“好,继续说。”
霜霜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很少这么放肆地看着他,她说话也很慢很清晰。